稻草人
——献给家乡的老师们
我叫夏淼,1953年生于夏家湾。那是一个偏僻却很美丽的村庄。庄子当时只有十七户人家,高矮错落的土坯房屋分散在一条小河的北岸,河的南侧则是大片农田。农田一年种着早晚两季稻子,河水滋养着田里庄稼也滋养那些"泥腿肚子"农人。那条俗名"藕白"的河流通往四里之外的义津桥。
义津桥自古就是个大集镇,一条横贯东西的青石板街道绵延半里之长,两边店铺林立,货物应有尽有。向西的尽头处便是一个旧码头,开阔繁华。跟"藕白"连通的义津河向东南延伸,左拐右折一直流往长江。在我很小的时候,人们可以坐大船到长江边的枞阳县城去逛街。等到我记事时义津河瘦了,只能见到浮在深水处逮鱼网虾,摘菱角捞猪草的小划子船了。
我6岁开蒙,在本村五里拐小学就读,三年级时跳了一级。初中是在义津桥读的,那时义津桥已成立人民公社。上到初二又直接考上枞阳县浮山中学高中部。也是巧得很,刚进高中时,"文革"开始了。若我没有跳级或者读书晚一点,尔后升高中便需要推荐,以我的家庭背景肯定是读不上的。
在高中,我的成绩依旧拔尖。同学们传言,说高中课本,无论哪一科哪一册,只要提一下章节标题,我都能说出内容,至于内容的理解及题目解答更不在话下了,我不置可否。
高中毕业时我虚龄16岁,没书念了,只得回农村干活。其时我家境还好,有六间土坯小青瓦房,墙面用碎稻草拌黄泥糊得光溜溜。别人家房屋大多盖的是粗糙易漏的大红瓦,也有不少人家住草房子,稻草易腐,住草房子人家每隔两年需要重新置换屋顶。我的父亲是个勤俭聪明的人,他瘦弱矮小,在耕地做田方面比不上别人,便想点子弄点小生意做,此小生意在我们家乡叫"卖零的"。清早傍晚或农闲时,当父亲的拨浪鼓响起之时,乡人随之一阵欢腾,他们拿鸡蛋山芋粉等农产品换些日用品,妇女小孩拎着鹅毛鸭毛甚至鸡肫皮牙膏皮也可以换一截红头绳或几颗水果糖。生意虽小,比不上木匠瓦匠那些大手艺人,其实也能够补贴一点家用的。
我回乡第二年五月的一天,上午天气还好,秧田里稻草人的花衣裳在暖阳下随风缓缓起舞。生产队的活计是拔草,父亲与我相邻,间或拿耘耙把我身后遗漏的杂草除尽。其实我并不乐意跟父亲一块干活,但他总要挨近我,偶尔纠正一下我干活的姿势,教我一些使用农具的技巧方法,他总怕我年轻逞强,不小心"伤了力",落下某种病根。下午突然下雨了,是夏日里的暴雨,连稻草人也被狂风击得东倒西歪,队长只得宣布收工。当我在门前"藕白"里洗尽腿脚上的泥巴,父亲已挑起那副货郎担子,披蓑戴笠,卖些针头线脑去了。等到父亲回家时,天黑透了雨也停了。晚饭是稀粥,父亲变戏法似的拿出三块染有红绿杠的糯米"欢团",令人惊喜。妹妹和我各得一个,另一只"欢团"在推让中由父母分享了。饭后父亲对我说:"九斗菜地桃树上的桃子熟了,得早点摘下来,也能卖个好价钱。"八岁的妹妹答话快:"哥哥要带我看电影。"那天晚上正赶上在义津中学大操场放露天电影,记得当时是长江丰水期,义津河泛滥,把河岸及大桥淹没了,白天上街需要乘坐渡船,我却驮着妹妹乘月色趟过齐腰深的水,来回两次踩过义津桥。当天看的是朝鲜电影《看不见的战线》,惊险刺激,令人兴奋回味不已。
当看电影的队伍回到彭新庄子,当月光被村尾一棵高大粗壮的老枫杨树遮挡,黑暗中传来一阵细小奇怪的声响,刺人耳膜。我们有点惊讶,以为是树梢的鸹鸹鸟在咶噪。这尖厉不祥的声音愈来愈大了,等翻过一道高岗,能瞅见夏家湾庄前"藕白"泛出的亮光时,我们听出了一片哭声。
我父亲独自一人去自留地摘桃子。他原本是想带上我的。母亲也在队里做了一天活,又要忙家务,父亲就没让她去。等了许久,等到鸡鸭回笼猪归圈后,母亲不放心去了九斗菜地,看到父亲已倒在韭菜地畔。父亲身体沾满泥土,面部却平静安详,像睡着了,像是乘月色飞离了这个贫苦而可亲的世界。他身旁被几根折断的桃树桠杈打翻的箩筐里,毛茸茸的桃子又大又圆,青中泛白白里透红,是我妹妹也舍不得尝一口的,夏家湾品种最佳也最早成熟的"五月白"。
亲人离去,我曾经历了几次,在1958到1960年期间,我的爷爷奶奶相继去世,1957年出生的一个弟弟也饿死了。那时我年幼,有父母撑着,对我的伤害有限,但这次不同,遮风挡雨的顶梁柱倒了。我悲痛之余,更多的感受是恐惧,全家还剩三口人,家庭的重担就得压我肩上了。
我中等个头,长得不蛮实也不瘦弱,因为从小念书,父母惯我,所以劳动能力较差。当时我的工分值只有6分,低于妇女及同龄伙伴。
父亲去世不久,最怵人的"双抢"(抢割早稻抢插晚秧)来了,像社员一样,我脱了长裤白衬衫,赤膊披件老布缝制的"大手巾",顶着烈日在田地里挥汗如雨。我们干重活时很少说话,像极那些驻扎田头地垴顶着草帽的稻草人,只是比它们多了口气。我的手被镰刀割破过,腿被蚂蟥叮得鲜血直流,一天累到晚,上床时身子骨全散架了。
冬天活计也不轻松。农活虽然不多,但要兴修水库,要疏浚河道挑塘泥,还要打柴禾。我们村庄处于丘陵地带平畈区,水系丰沛,低山矮坡上树木稀疏,柴禾少。农作物秆茎另有它用。比如麦秆豆秸可以铡碎做成饲料;稻草更有用了,可喂耕牛,可给房子做盖顶,在寒冬腊月,在缺布少棉的乡村,在钻风漏雨的屋子里,谁家床板不垫上几把稻草,来维持体温抵御寒冷的侵袭?每年冬季我们要到屋基山砍柴,大约十天时间。
连绵起伏丛林密布的屋基山离我们村庄有十里地,属义津会宫雨坛三地的公有山,那儿有一块百十亩山林划给我们生产队。冬季日短,天没亮队长便吹响出工的哨子,砍一天杂树柴桩,傍晚摸黑回来时,劳力要挑一担柴禾带回,而我要扛一棵松树归队。每回走不到一半路程,我就扛不动了,只得跌跌撞撞地拖着松树走,且远远落在别人后面,内心的孤独恐惧无以言表。没有人接我,也没有人再为我醮月磨镰了,更没有人心疼我"伤了力"。
我的手肩慢慢集起厚厚老茧,犁田打耙也会了。19岁时我的工分值超过妇女定到9分。此时我母亲已不断托人给我介绍对象,终于说着一位。她是隔壁吐秀大队的,跟我同龄比我小月份。她的小舅我认识,也是是媒人之一,以前当过兵,听说还上过珍宝岛前线,复员后任五里拐大队支部委员兼民兵营长。周营长代表女方来我家"察"亲,对我评价很好,对我的家庭也满意。周营长邀请我和母亲到女方家看看,我决定自己一个人去。
正值阳春三月,太阳从东侧屋基山冉冉升起,朝霞染红了"藕白"和村落。田野人影幢幢,有肩担畚箕拾粪的老人,有背书包蹦跳着上学的孩童,有给菜地施肥的村姑妇女,有手握锄头挖缺引水的赤脚汉子,他们与田地庄稼,与那些身上流动金子的稻草人浑然一体,构成一幅乡村画卷。我伴随"藕白"的喧哗走了半里地,突兀左拐翻越一座小山。山头野草吐翠,松针泛绿,一丛丛一簇簇映山红开得正旺,枝条花瓣把山野小径拦成斑驳块状,令人不忍下脚。映山红这种坡头地垴随处可见的野花,为何今天觉得如此炫目?又经过两个村庄踩过几道窄窄的田埂,终于到了吐秀小戚庄。
戚秀琴长得真好看:黑布鞋白尼龙袜,淡灰色的确良裤子,在小腿处有些时髦的削了尺寸,伴随那件灯芯绒红格子上衣,把秀琴装扮得身姿窈窕楚楚动人。她的脸庞和眼睛可以用不同时刻的月亮形容,泛出的光令人不敢直视。当她面容羞涩地向我敬茶时,我只瞅见挂在她胸前两根油黑的长辫子。我们没有说话,从她的身姿动作与笑脸,我读懂了内容含义,忐忑不安的心也放下了。如我所料,秀琴家人再三留我吃午饭,我推让一番便答应了。
多么美好!像头顶湛蓝的天空,像脚下孕育作物生长的暄软土地,像四周润湿香甜的空气和暖阳。多么高兴!一次令人心旌摇曳的相亲之旅。
我与秀琴定亲了。十八斤猪肉十八条鲤鱼十八斤挂面十八包糕点糖果,披红挂彩,装入贴上红纸的稻箩里。我挑礼担上前,妹妹跟在后面,每经过一个村口,便放响一挂炮竹。
不久,有初中同学来我家玩,其中一位小名叫毛团的,是最受欢迎的风云人物。毛团家境一般衣貌平常,甚至有点邋遢,可他手头有源源不绝的小说图书,且不吝交换与出借。毛团对我很友好,可以无偿借给我书而不需要与之交换。那天他带来一本浩然的《艳阳天》,可惜是第二册,书页有残缺,我也如获至宝。另一位张文清是跟毛团来的,说是"久仰大名"来拜会我的。我留他们在家吃午饭。这里说个小插曲,回乡知青物质与精神生活都极度贫乏,所以相互串联交流颇多,我有很多"滚草窠"的同学朋友。我到他们家,他们都热情招待,他们来我家时我也理应如此。那天我在米缸里舀了满满两升米,在此青黄不接之际,我晓得母亲煮饭时又会难受得心口疼。交谈中知道张文清是吐秀大队人,家离小戚庄不远。说到我的对象,我虽然内心满意,却故意抱怨戚秀琴只有小学文化,恐怕和她讲不来。张文清说:"文化高低没多大关系,问题是她话都讲不圆,如何跟你交流沟通?"我忙问怎么回事?张文清惊诧了,说"你不晓得?"他有些后悔,在我再三追问下,才说出实情。原来戚秀琴2岁时得过一场"脑膜炎"(她家人认为的,未有医院证明),高烧数日。后来说话学得慢,至今很难讲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乡人俗称此类人"半语"。
一口饭噎在喉咙,我感到自己快窒息了,胸口又像要爆炸。一股念头扎入心间,要"解约"。母亲勉强支持我,但在行动上不能给我一点帮助。我找到媒人,谴责她不讲诚信,然后要求她到女方家落实解决方案。
第三天,周营长亲自来到我家。先是诚恳地向我母亲和我道歉,说实在是看中我厚道的家风与人品,非常想与我家结亲,才隐瞒了一些事情。既然错在自己,愿意承担一切后果。可以解约退亲,礼品定金也全部退还。临走时,周营长对我说:"秀琴欢喜你入骨,她不太会说话,但心里明白,我回去要和她爸妈好好劝她,就怕她熬不过这个劫"。周营长走后,媒人跟我说:"还有个条件,大队准备办初中,最近在招老师,你可想去?"
1973年2月,我正式走上白云林业中学的讲坛。年前我与戚秀琴结婚了。这是我人生的春天吗?应该是吧,我是多么喜爱我的工作!
白云林中是个"戴帽子"初中,一排占地不足两亩的土坯瓦房,孤零零的立在山凹树木间。大队原有一所小学,叫"五里拐小学"。乡下孩子小学毕业就没书念了,干农活嫌小,调皮捣蛋爱惹事。只有极少数孩子能到离大队部五里远的义津桥读初中。为响应政府号召,培养"又红又专"接班人,就在离小学两里路的山地上扩建一个初中部,给小学加顶"帽子"。这样本大队及邻近的孩子都能继续念书了。他们在学校一边上文化课,一边通过实践,学习一些生产劳动基本技能。
初中部开始只有初一两个班,我教两班数学,兼一班班主任。班主任周三周六下午要带学生劳动。我喜爱教书,也喜欢学生。白云林中离夏家湾有三里地。有趣得很,义津桥、夏家湾、五里拐、白云林中,自北向南几乎构成一条直线,由一条凸凹不平的土路串联。我一般星期六傍晚回家,次日在队里干一天农活。民办教师也挣工分,我算过了,经济收入跟我在家当农民相当,但"吃艺饭"(原指靠手艺吃饭,后指所有不需要种地做田而能过活)轻松体面自我感觉良好。我开始注重自己形象,身上的土腥味也渐渐淡了。我与秀琴的关系还行。我每次回家,秀琴都当成节日看待,她有时想到学校看我,送些换洗衣裳或一点好吃的,我也不拒绝。年底,我们的女儿小小出生了。一家人的生活平静而充实。
直到1977年。对于中国,这是一个把抓经济建设而非搞阶级斗争作为中心任务的转折之年。之前一年,周恩来总理、朱德委员长、毛泽东主席相继去世,在十月又打倒了"四人帮"。这些大事对我们草民百姓而言,也就是传达下指示喊几句口号而已。但这一年发生的两件事情,与我关系颇大。6月6日我有了一个儿子;与此同时,一个小道消息,传遍了城镇乡村。
"大学可以考试而不是靠推荐了"。
消息是毛团传给我的,开始像许多人一样,我并不相信。当时我的教学任务较重,我要教初二两班数学,另加一个毕业班的农业常识课兼班主任。到了9月,中央召开了高等学校招生工作会议,并对外公布会议精神后,我才真正开始复习高中功课,此时距离高考不足三个月的时间。
我原本功课就好,当民师一直没有丢书,复习过程也顺汤顺水,唯一不利的因素是戚秀琴不支持我,那段时间她老跟我闹矛盾。
1977年12月11日,星期日,我回到浮山中学,参加高考。之前一天我上午上课,下午带学生到学校附近萝卜畈生产队,给麦地松土除草。那天我大清早起身,穿着棉袄棉裤,在寒霜笼罩的田野山地间疾走两个小时,等走到学校找到考场,衣裳全汗透了。
上午考政治,不算我强项,身子发冷也有点紧张,感觉一般。记忆清晰的是下午语文考试。安徽理工科语文卷简单,不考语文知识,只要求写一篇作文,两个题目自选其一。题目为《紧跟华主席永唱东方红》和《从"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谈起》。我选了第一个题目,觉得便于抒情发挥,有写头,我堆砌了许多华丽辞藻,考后自我感觉良好。其实第二个题目易上手好写。它是选自叶剑英的一首诗,当时非常有名:"攻城莫畏坚,攻书莫怕难,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写此作文只要列举几位中外科学家勤奋努力然后获得成功的例子,再来两段抒情发几句议论即可。这种作文不易"走题",我教的学生也能写得出彩。第二天数学和理化发挥正常。
我过了预选线,参加了体检和政审,但最终未被录取。
那年总分为400分的高考试卷,预选分数线为180分。我考了196分,四门功课政治语文数学理化的成绩分别是:52、41、61、42。说明一下,我不怪理化考得不好,其实我在高中学得就不好,特别是化学。当时正赶上"文革",课程改革,学校把物理、化学改成科学、自然、农业常识等课程,如何能得高分?相比其它考生,我的理化成绩算是好的。可是我的语文竟然考了41分!肯定是作文"翻题"了。许多同学语文都考了七、八十分,有位同学语文考了95分。后来知悉,那年高考实际录取分数线是210分。我体检政审都没问题,假设我作文选的是第二个题目,即便语文考个60分,我也是可以稳上大学的。大队有两位同学考上大学,一位考上了中专。初中同学毛团报考了中专,未被录取。后来跟我交往频繁的张文清,以初中毕业的学历报考大学文科,最终被安徽劳动大学中文系录取。最被看好的我却落榜了。
我的小小五岁了,长得像画上描的面粉捏的似的。她2岁学会走路,但一直到3周岁,从未说过一个词语。每次在家,我教她念唐诗,唱儿歌童谣,她看着我笑却不出声。一天傍晚,我在房间备课,秀琴在拌猪食,幼小的儿子躺在摇篮里。小小看弟弟睡着了,进了房间,我照例拽拽她的羊角辫,推她一下,示意她出去。
"大大,剥花生。"一个细小的声音响起。我停住笔,看着小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大,剥-花—生,要—我—吃。"声音稚嫩,一字一字清晰可闻。小小仰着一张粉脸,小手里紧紧攥着两颗煮熟的花生。
我一把抱起小小,把她举起放下,又举起又放下,一遍又一遍亲她的脸蛋。
小小三岁半开始讲话,小嘴一天到晚叽里呱啦。有人说,小小妈妈要说的话,都被小小一人说尽了。
小小会背诵好多歌谣。有次她摇头晃脑地唱了一首新儿歌,开头几句记不得了。"……风来嘞,雨来嘞,我不是自己跑来的,我是花轿抬来的,先杀猪,后宰羊,先请菩萨后拜堂。"
小小说是妈妈教她的,花好多天一个字一个词的教会的,要小小念给我听。那些天我正与秀琴闹别扭。
又是五月,洋槐开花豆麦成熟的季节。那天我在学校,傍晚戚秀琴带小小去九斗菜地浇水。本来该是我母亲在家照看小小及弟弟,可那天小小缠着要跟妈妈走。菜地周围有野花和蝴蝶,小小在抓一只红蜻蜓。那只红蜻蜓从莴笋叶片飞到田埂草尖,又飞往桃树枝桠,最终落到河边长满青苔的石头上。小小滑入"藕白"时的惊叫声,戚秀琴没有听见。
在小小没了的两个月后,我参加了第二届高考。
当时国家亟需吸纳人才,1978年高考离上届高考只隔半年时间。当时有更多的人考上了,其中有几位同学,上次预选线未过,却上红榜跳龙门了。78年高考的确容易些,因为十年累集的优秀学子在半年前大多被收录了。但我又落榜了。我知道,自己已不能静下心学习了。79年又考了一次,成绩愈差,终于断了上大学的念头。
我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工作上。
在学校,我是一位态度温和要求严格的老师,教书非常认真,经常到公社甚至县上别的学校参加公开教学,颇得好评。
学生敬我却不敢亲近我,只有一位例外。那位名叫柳芙蓉的18岁女生,家在屋基山西边雨坛公社,她在当地已念过初中,跟语文组吴昭诚老师沾点边边亲,来这儿复读,准备考中专。柳芙蓉住吴老师家里,我跟吴老师同住一间教师宿舍,吴老师还请我给柳芙蓉补补数学。柳芙蓉嘴甜勤快,经常帮我们打扫宿舍,捅煤炉烧水做饭,有时给吴老师洗衣裳时也给我带洗一下。
所有的错都是我惹的,柳芙蓉毕竟年轻单纯。那个年代,我们没有也不可能做多么出格的事。但我真是喜欢她,我对她说过愿意娶她。柳芙蓉说出两个条件:第一要我与妻子离婚,第二要求我当上公办老师。
我不情愿离婚,但一定要当上公办老师。当时政策又变了,公社改乡大队变村,要整合教育资源,把师资人才集中到城里镇上。白云林中已完成自己的使命,即将谢幕,民办教师随之逐渐退出历史舞台。现有的民师分流:要么考上公办老师,要么回家。所以一定要考上公办教师。
民师转公办考试由县里统一出卷。我考的是初中岗位,也许竞争太强,我失败了。
柳芙蓉后来通过关系招工进了县城盐业公司。
1980年7月,送走最后一届毕业生,白云林中这顶时代的帽子,又被政策的风刮掉了。七年半时间,学校培养了五届学生,他们原本是没有学校可上的。其实我和我的同事算不上称职的老师,我们知识素养不足,教学水平有限,但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们尽力了。当我离开白云林中那一排占地不足两亩的土坯瓦房,那隔开的六间教室和教工宿舍,教室里土坯与木板搭成的课桌和长条坐凳,还有我心爱的讲台,学校外墙上白石灰已掉落不少变得斑驳陆离,上面我亲手用红漆刷出的标语隐约可见,背面有"学大寨赶郭庄誓把枞阳变昔阳",正面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还有学校周围林地,我带领学生栽种的杨树杉树都已长成,几棵嫁接的桃李已开花挂果,更有正在我脚下扭曲铺展的山路,我的秀琴第一次挑着行李来送我时的情景仿佛就在昨日。当我向它们告别,同时也向我的青春告别。
安庆第六人民医院座落在南郊,离迎江寺振风塔不远。医院面积不大但规划得齐整清爽。几栋不高的红砖楼房矗立着,那些道路及精致有型的花坛水榭已落满白雪。小叶医生站在三楼精神科办公室窗口,看着对面门诊部屋沿坠下的冰溜子。窗台花盆里水仙花开了,香气四溢,房内温暖如春。
小叶医生正读研二,跟随指导老师在六院实习。
突然,玻璃门响起"砰"的一声,厚厚布帘掀开一角,一股夹杂着汗酸味的冷空气扑面而来。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站住了,他喘着粗气,摘下沾满雪花的老头绒帽,脚下胶鞋不停地往地板四周洇水。
小叶医生看着这个不修边幅却极其英俊的男人,说道:"你是夏焱吧?等你好几天了。"
男人在对面坐下,翘起二郎腿,顺手从口袋摸出一支烟,想了想,把烟搁鼻孔嗅嗅,又放回了。
小叶医生从靠墙柜子里拿出一文件夹,抽出一张CT底片和一张报告单,递给夏焱。
夏焱推挡着,不耐烦地说又要交钱吧。
小叶医生皱眉,尽量保持克制语气:"我们来谈谈夏老师的病情。"
夏焱说:"我是来交钱的。谈病情找我姑姑。"
"你姑姑?隔三差五探望你爸爸,带着煨汤小罐,陪他散步说话跟他亲近得很的,是你姑姑?"
"是的。"
"我以为那是你妈妈。"
"我妈早死了。"
小叶医生怔住,身子打了个哆嗦。她从抽屉取出塑料杯,在饮水机接上水,双手递给夏焱。
"对不起。我刚接手夏老师这个病人。魏主任出差了。"
小叶医生安排夏焱坐到沙发上,为他找了双一次性拖鞋,把夏焱的外衣鞋袜放在暖气片旁烘烤。
"我恨死他了。从跟我妈结婚,便开始嫌弃她,嫌弃她说不出囫囵话,丢他的脸。后来我姐姐掉河淹死,他也怪罪我妈,十天半月甩冷脸,不睬人。我妈吃苦耐劳,谦忍贤惠,奶奶说她是十里八乡数得着的好媳妇。哪想到他竟然跟女学生搞婚外恋,又考取了公办教师,鬼迷心窍不认得自个了,逼我妈离婚。我妈受不了吞了农药。"
"夏老师考上公办教师?"
"本来考上了,在全县排第二名。因为搞婚外恋闹离婚被人举报,刷下来了。举报人就是女学生的家人。"
"依我了解,你爸爸对你妈妈感情其实很深。"
"有毛用。我妈死后,他拦住棺材不许我妈入土,在坟头不吃不喝待了三天,那几天又打雷又下雨的。奶奶说不用管他,后来是我小舅爹爹派人把他绑定,抬回家的。"
"他不承认我妈死了。谁说跟谁急。"
"离开白云林中后,他在家歇了一年。在家不干活,除了吹笛子拉二胡,就在笔记本上瞎描画。我小舅爹爹,以前是大队民兵营长,后来当上乡武装部长,看他可怜,介绍他当代课老师。除了不承认我妈去世,别的也不算糊涂。"
"他在县里许多学校代过课,五里拐小学,还有义西学校横埠中学等等。他能教小学到初中各年级数理化,生物地理历史,甚至音乐美术体育,缺什么教什么。惟独不能教语文,一上语文课就布置学生写作文,一写作文就出那两个题目……"
"直到2000年6月的一天,白云林中80届学生举办毕业20周年同学会,邀请老师参加。那个叫柳芙蓉的女学生,在向他敬酒时,他一把夺过玻璃杯,张嘴咬碎了它。之后他便住进了医院。"
"我管不了他。我姑姑大学毕业后在安庆上班。这次是她通知我来的。"
"该你的责任。你过得还好吧?"
"好个屁!有这样的父亲,我能好到哪?我妈死时,我才3岁。他在外教书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家,是奶奶和姑姑把我带大的。我书只念到初中,我当过"卖零的",也跟人卖过"肥猪菜"倒腾过假银元,甚至剃了光头扮成和尚去人家化缘。当然,更多的是到建筑工地做工。32岁时买个云南老婆,过了五年丢下一儿一女跑路了。现在我自顾不暇。我孩子小要照顾又不能打工,只能在老家做田种地,跟个稻草人似的,扎在泥潭土坑动弹不得。这次是姑姑硬要我来的。说实话,我恨他。只要他对我妈稍微好一点,我妈不会早死,我也不会受那么多的苦。"
"你爸爸抽烟吗?"
"抽得凶,怎么啦?"
在小叶医生眼中,夏淼是个温文尔雅古板自律的病人。比如他始终穿一身合体的藏蓝或浅灰色中山装,衣领扣得密紧,从不拒绝吃药打针,却拒穿病号服;比如他讲话永远慢声细语,不跟医护人员或病友发生冲突,偶尔还教病友学简谱唱老歌,却不跟人交朋友;比如住院部规定病人不准吸烟,有些病人躲在走廊厕所偷吸,夏淼眼巴巴地盯着他们,若有人递烟给他,他却微笑着摇头拒绝。
小叶医生想把话说得委婉些。
"我们怀疑你爸爸得了肺癌。他不仅咳嗽,胸腔积水也比较严重,需要转院治疗。"
夏焱惊住,许久才表示要跟姑姑商量下再做决定。
夏焱穿上外衣鞋袜,手拿CT片与报告单,站起来微微躬下身子。
"我看不懂这些单子。医生你就告诉我,他到底危不危险?"
小叶医生示意夏焱坐下来,一句与职业无关的疑问脱口而出。
"叔叔,你爸爸爱你吗?"
夏焱别过脸去,许久才忍住抽泣。
"小时候,他每次回家,都给我带好吃好玩的。给我各式各样的糖果,我吃了糖果,还能在玩伴面前炫那些花花绿绿的糖纸。上学后给我买书,买许多课外读物。没事便带我在山涧田野溜达,一一指出所见事物的名称用途。夏天夜晚带我到村庄稻场上乘凉,教我儿歌,至今我还记得一首:‘大月亮,小月亮,哥哥起来打麻将,嫂嫂起来炒炒米,小姑起来纳鞋底。'"
"我懂事后渐渐不睬他。他没法子,仍准时带钱回来,奶奶死后,他托姑姑照料我。我娶妻生子都由姑姑帮忙操持。前些日子他还叫他的学生帮我找事干,给某个建筑队做账跑材料或者当施工员负责质检,只是我文化低,好多事做不来,又要照顾孩子,没得办法。"
小叶医生交给夏焱一沓纸片,说:"夏老师话语不多,没事喜欢写点什么,我们觉得对他的病情有益,便提供纸笔。这些是他的手稿,为治疗需要,经他同意我们也看了,现在交给你吧"。
翌日天放晴了。小叶医生把夏焱和他爸爸送出六院门口。医院门外便是一片宽阔的田野,触目所及的几个稻草人身上,积雪正在融化。一排排一垅垅田地里,返青麦苗,绛紫红花草,苋菜生菜冬萝卜,它们或尖或圆的叶片早已身拂阳光冲出雪窝。坡坎地埂边,迎春花藤蔓牵绕,枝头已绽放出绿色芽苞。此时,天边突然传来轻轻一声闷响,仿佛诸神对人间甩了下鞭子,大地悸动片刻,伸了个懒腰,接着便有轰轰隆隆的声音响彻山野寺塔及大江长河。哦,雷声,这是今年第一阵春雷。土地将穿上花衣裳的春天真的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