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空荡荡的。
整列火车也许只剩他一人。不久前,在这座车厢里最后一位乘客下车后,他起身换了一个靠窗的位子。斑驳的天花板上垂着三只风扇,离他最远的那两只已经罢了工,靠近他的那只还在悠悠地转着。但他没有感觉到风,那只小小的老风扇实在转的太慢了,连它自己扇叶上的尘埃都吹不去,顺着颠簸的列车,它甚至失去了节奏。座椅是相对的双人座,陈旧得让人联想到久无人居的阁楼中一张被遗忘了几个世纪的波斯地毯。座椅中间靠墙的位置突出一张小木桌,刷了深红色和棕色的油漆,但并不均匀,角落的很多处都已经脱落,露出原本木头的颜色,还可以清楚地看见磕痕,也许是某位不小心的旅客,也许是某个顽皮的孩子,也许二者皆有。
车厢里的时间仿佛停滞了,除了唯一一只转动的风扇,感觉不到空气的流动。窗户紧闭着,挨窗框贴着墙,但时间还是无可避免地带来了松动:如果把脸靠近窗边,闭上眼睛,可以感受到列车飞驰而过带来的风从窗的缝隙里透出,像蒲公英的羽毛轻轻扫在你的眼睫毛上。这是一辆从南方开往北方的列车,从靠近东南沿海乘着咸腥的海风,经过中部无边原野,穿过茂密高耸的深林高山,最后到达那个藏在遥远北方星星底下的小小村子。那是一座没有名字的小村庄,或许它曾有过,或许它叫张村、李村、刘村,但现在没有了。村子里也没有多少人居住了,大部分是老人,还有几个小孩子,青年人都离开了,不久也会将孩子们带去他们的城市。还有几只狗和猫,狗总会和人在一起,偶尔看见轰鸣而来的列车会发出好奇的吠声;猫总是当独行侠,也不怎么捉老鼠,灌丛里一只飞过的蝴蝶偶尔能吸引它,但更多的时候猫喜欢在夜晚悄无声息地攀上屋顶,趴在深茶色的屋瓦上看着漫天的星星,应该不是在发呆,但没人知道它是否在想着什么。
列车已经开了快要三天了,现在是第二天的傍晚。窗外的风景越来越贴近自然。在现在世界里,找到一块完全没有被人类踏足改造过的土地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即使看见一块长满野草的荒地,他也是快乐的。城市对于他来说是矛盾的,因为青年时期的憧憬他去到了那座沿海的工业城市,渴望发现自己,但在轰鸣的机器车间里他尝尽了所有法子,却再也没能听见心里那只黄鹂鸟的歌声,他希冀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却发现遍地的人也许都比他有用。兜兜转转,以为迷失了的自己却在一块长满野草的荒地里被发现了,“我是谁呢?”他想,他明明就是他自己,却长时间地遗忘了。是什么使他遗忘了呢?是带他从家乡来到这座工业城市的那辆火车吗?还是工厂里无休止的滚滚浓烟?
他望着天边外的夕阳,仿佛看见家乡的袅袅炊烟,傍晚,是该回家了。在高楼林立的城市里夕阳并不罕见,但却很少这样无遮拦地挥散漫开,和摇摇晃晃地炊烟一起映照在他的面颊。自登上这座列车开始,他就保持沉默着,或者说从他踏入“外面”的第一步起,他的心便再没开过口,也许等待的就是归来的这一刻:夕阳西下,先是头顶上方的云朵颜色渐渐加深,再是天空——慢慢变回蓝色:钴蓝,靛蓝,宝石蓝···再到兰紫,黛紫,甘紫······轨道旁的灰色电杆、电缆和未开的路灯在映照下都成了黑色的剪影,但在夕阳与天空的交接处却是白色的,不可思议的背景板。
“美吗?”毋庸置疑。惊喜吗?却没有。更像是一种笃定,命运的笃定,该见到的,他的眼里有泪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