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科长,今天登门拜访真是打扰!您看这次的招标项目能不能……”王老板边说边把放在茶几上的卡朝我坐的方向挪了挪,见我皱着眉不吱声,他欲言又止。
“叮叮,叮——”一阵铜铃声传来,打破了原本尴尬的场面,刚蹒跚学步的儿子手握着铜铃踉踉跄跄地朝我走来,这熟悉的铜铃声一下子把我的思绪拉回到了儿时的那个夏天。
铜铃本是拴在爷爷养的大水牛的脖子上的,七岁的我、爷爷和水牛总是形影不离。记忆中,水牛有着厚实又粗糙的脊背,眼睛乌黑又深邃,站立起来像一堵高墙。因为我家的农田离家远,清晨爷爷总是让我骑在牛背上,他在一旁牵着牛绳走向田间,“叮叮,叮”——洒下一路悦耳的乡间音符。
到了田边,爷爷把我放在树荫下,塞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果给我,他便牵着水牛开始一天的耕耘。农田里,爷爷在后面扶着犁把,套着绳索的水牛则奋力前行,稳健而淡定,坚实的黄土地被亮闪闪的犁铧一块块掀开。骄阳似火,爷爷和老牛都汗如雨下,但老牛拓荒的劲儿却一点不减,爷爷也从来舍不得鞭笞它。
这花花绿绿的糖果,是爷爷的哥哥从城里带来的,我就这样坐着,一边吃着糖,一边用糖纸叠花牌,玩得不亦乐乎,就盼着晌午再骑水牛回家吃饭。
远远地,一辆熟悉的黑色小轿车缓缓驶来,经过之处扬起一阵阵黄土,车前的小红旗迎风飘扬,红得格外耀眼。“爷爷,大爷爷回来了,大爷爷回来了!”我跳着笑着冲爷爷大喊,爷爷黝黑的皮肤在太阳下反着光,他用湿透的衣襟擦了擦满脸的汗水,招呼我骑上水牛一块儿回家去,可我却嚷嚷着水牛的脊背太糙太磨腿,撒泼打诨要坐大爷爷的轿车。爷爷笑呵呵地说:“正好太阳毒,你就坐你大爷爷的车凉快凉快吧!”他却疲惫地牵着水牛慢慢走回家去了。
晚上,大爷爷走了,爷爷照例挑来两大桶凉水,一桶给水牛喝,一桶给水牛冲凉擦脊背,边擦边问我:“树人,你想去城里念书吗?”我不假思索地说:“想!”爷爷大喜:“成!我家树人有志向,对得起你大爷爷给你起的名字!将来长大了一定能跟你大爷爷一样有出息。”那时的我懵懂无知,并不知道去城里读书有什么好,只不过是向往大爷爷口中城里的能闪光能发射的玩具枪、吃不完的糖果。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时,爷爷不在身边,只有水牛静静地吃着草。又到了晚上,爷爷回来了,低头抽着烟默不作声。深夜,爷爷和奶奶大吵了一架,奶奶抹着眼泪穿上了围裙,生了火,用家里仅有的白面烙了饼,爷爷却把烙好的饼掰碎了捧在手掌心里,一点一点喂给水牛吃。我馋得慌,在旁边直嚷嚷要吃,爷爷却说:“树人,以后你有的是机会吃白面饼,这次,都给水牛吃吧!”
再后来,爷爷、我和老牛,变成了爷爷和我。我并不知道水牛去了哪里,只是心里有些遗憾以后再也没有机会骑水牛了。
多年后,在收拾爷爷的遗物时,我竟又见到了爷爷珍藏的那枚熟悉的铜铃。父亲告诉我,只因我的一句想去城里上学,爷爷第二天便去城里看宅基地,可在土里刨食的爷爷根本凑不齐买宅基地的钱,沮丧地回家后与奶奶商量要卖水牛,奶奶不答应,因为没了水牛,爷爷只能自己拉着犁耙犁地,况且爷爷跟水牛的感情那么深厚。奶奶劝爷爷何不托大爷爷张张嘴找找关系,把宅基地价格降一降。爷爷大怒:“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我宁可自己犁地也绝不能张这个口,大爷爷爷吃的是公家饭,只能做好官、清官,怎么能因为家里的一点私事坏了他的名声。”
我恍然大悟,难怪奶奶半夜起来烙饼,难怪饼只给水牛吃,那竟是水牛“最后的晚餐”啊!可想而知,爷爷的心里该是何等悲伤与不舍啊!
之后,这枚铜铃被我装在盒子里保存起来,今日竟然被儿子翻了出来。冥冥之中,好像爷爷正高举着铜铃站在我的面前。我一把抱起儿子,拿着铜铃畅快地摇了几下:“儿子,你这是在给爸爸敲警钟啊!”一旁的王老板听我说起警钟,脸刷地红了,拿起卡讪讪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