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生产队里从来没有农闲。
秋末冬初,“三秋”大忙一结束,马上组织起三支队伍,兵分三路出征。
先说第一支队伍。
这支队伍,全是清一色的青壮年男性社员,拉着几十辆地排车(板车),上面装载着锅灶,行李,铁锨,柴草,芦席,棍棒,秫秸箔和草苫子等等(建窝棚用),跋涉上百里,甚至数百里,去挖河筑坝。诸如“红卫河开挖”,“黄河复堤”,“南四湖清淤”, “翻身河拓宽”等等。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很像当年农民支前。
工地上,场面十分壮观。呼啦啦飘动的红旗;高音喇叭里播放着“一花引来万花开,全国农业学大寨”的歌曲。河道里,人山人海,呼儿嗨呀的号子声不绝于耳。从河堤到河底,从河底到河堤,地排车(板车)往返穿梭,无论拉的还是推的,一个个弯腰哈背,全都使出十二分的力气劳动。天气暖和的日子,几乎所有的人都脱掉棉袄,光着汗水淋淋的脊梁。有时夜间气温突降,河底的积水结了一层薄冰,民工们照样挽起裤脚,穿上胶靴子劳动,腿脚虽然没有直接接触冰水,但依然疼痛麻木。民工们却没有一个退缩的。
第二路,留守在家的一部分青壮年社员,由大队组织起来进行“大会战”。人们称这帮人是“地方部队”。不用说,远征的那一部分就是“野战军””了。
这一部分人的主要任务是:深翻深刨,翻淤压沙(或压碱),又叫“削岗填洼”,整平土地。
地头上,用芦席、秫秸箔和棍棒搭建着彩棚,彩棚里头,正面墙上张贴着伟人像,伟人像前放着一张木桌,上面摆着“毛选四卷”。两侧的墙上,左边的墙面上张贴着用红纸写的决心书,右边的墙面上张贴着用白纸写的大批判文章,内容先是“批林批孔”,后来是“反击右倾翻案风”。彩棚门口,上方挂着红布横幅,书写着“农业学大寨”的字样,大门两侧的竖幅,也是红色的,左边的是“大批促大干”,右边的是“大干促大变”。彩棚周围插着红、绿、黄三色的彩纸做的小旗儿,三角形的,被风吹得不停地摆动。在收割完庄稼后的田野上,这彩棚煞是威武好看。
彩棚附近是深翻深刨的人群,装满黄土的车辆有推有拉,从高处运往洼处。
大队派员统帅着这支人马,今天去一队,明天奔二队,后天冲三队••••••他们不干活儿,只管拿着尺子测量深浅和土方,在工地上巡逻监工。
为了提高劳动效率,这支队伍一律吃在田间,干在田间。“大批促大干,田间一顿饭”是当时的口号。只是早饭和晚饭在家吃,午饭在野外吃,家里人把干粮送到“前线”去。
给哪个生产队干活儿,哪个生产队负责烧水、炒菜,无非是白菜、萝卜。说是吃在田间,实际上多在对方生产队的牛屋院儿里吃饭。因为那里有现成的锅灶和柴草。只是环境太脏,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草料味和牛粪味儿。饲养员尽管提前做了打扫,但院子里仍堆放着一堆鲜的和干的牛粪。
开饭时,院子里都是吃饭的人,坐在柴草上的,蹲在砖块上的,还有站着往嘴里扒拉的,也有端着饭碗游荡着边吃边走动的。许多人干脆背靠着牛粪堆,蹲成一圈儿,香甜地吃着乌黑的窝窝头。
饭后,大家天南地北地闲聊一阵子,带工的就吆喝人们动身开赴“战场”。
干活儿时,大家一致推举老三爷专职讲故事。他比齐鲁电视台的 “小么哥”的“拉呱”节目精彩多了。老三爷可以不干活,倒背着双手,泰然自若地给干活的人们讲故事。老三爷德高望重,辈分又高。12岁就闯关东,被日本人的刺刀逼着,修过工事,扛过大包,还要过饭,学过大鼓书,说过评书,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正如人们所说的,“进过京,下过卫,挨过几年大棒槌。”
还好,大伙并没有因为老三爷讲故事而影响了干活儿,反给枯燥单调的集体劳动增添了许多乐趣。
最后说说第三路大军。说是“大军”,其实比前两支大军的人数少得多。这就是入冬以后组建的“文艺宣传队”,全称是“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专业人士称作“庄户剧团”,入冬组建,开春解散,哪来哪去,仍旧回生产队里干农活。
演员是从各个生产队抽调来的一些男女青年,二十人左右,集合到一处闲置的民房里,冻不着,累不着,工分儿照样拿,比起另外两支队伍来,实在有福气。大家背台词,练身段,吊嗓子,锣鼓喧天,二胡悠扬,梆子声声,很是轻松、热闹。这里有导演,也有团长。
导演姓胡,人们喊他“胡导”,是一位年纪大些的男性,年轻时和几个同伴儿走村串户讨饭,在村头上逢场作戏,不用化妆,演唱一些民间小调或豫剧唱段,借此招徕观众,赏给一捧地瓜干儿或者几个黑窝头。
团长由大队团支书兼任。
宣传队全是排练的新戏,更多的是移植的现代京剧(又叫样板戏),用豫剧演唱。还有一些地方戏,诸如《三砸铁锁链》、《三世仇》,《审椅子》,《两张发票》等等。粉碎“四人帮”后,又排练起《朝阳沟》来。
这帮人给文体生活十分贫乏的乡村带来了许多乐趣。尤其是春节期间,给劳累了一年的社员们带来了欢乐。因为公社那支电影放映队,春节期间不再巡回放映(放映员回家过年去了),即使不停止巡回演出,常常一两个月也轮不到村里来。
春节前家家忙着准备过年,蒸煮烹炸,从早忙到晚,没工夫去看戏。大队文艺宣传队只有从大年初一开始演出。没有舞台,就把一座像小山一样的大粪堆整平做舞台,上方用席子搭棚,三面再围上秫秸箔(高粱秆编织的),安上大喇叭,晚上扯上两只上百瓦的灯泡,锣鼓一响,引得男女老少倾巢而出,露天的会场上,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这时候,三路大军终于“会师”,社员们开始团团圆圆过起新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