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培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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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头上，柳树下，有两个老头儿在为生产队里捣粪。一个站着在看，一个弯腰在干；十几分钟后，站着的开始干，刚才干着的又变成看，两个人不慌不忙，轮流着干，轮流着看，十分悠闲，说笑聊天，不误端着烟袋锅抽烟。
什么是捣粪？捣粪是怎样的一种劳动？要说明这个问题，首先要说说生产队种地时的肥料来源。
生产队的时候，很少用化肥。一是没钱买，二是产得少。物以稀为贵，化肥便成了“罕物”。生产队有时买来少量的化肥，也只是给庄稼提提苗儿。“穴施”时，队长要求社员用三根手指（拇指、食指和中指）捏住十几粒儿尿素，丢进穴里。那时的化肥，主要是“尿素”，其次是碳酸氢铵和氨水，单县化肥厂产的是氨水，我曾经和队里的社员一起拉着地排车，往返五六十里路，用专用的化肥坛子装运回家。至于黑化肥，就是“磷酸二铵”，“ 复合肥”，以及各类庄稼的专用肥等等，都是后来才出现的。
尿素，据说还要从日本进口,据说那化肥袋子里层的包装是尼龙的，用它做衣服，是当年的稀罕物或抢手货。
种地主要靠农家肥，又叫土杂肥，统称“粪”，往板车上装，叫“装粪”，往地里运送，叫“拉粪”，到了地里，卸车叫“卸粪”。
民谚说“种地不上粪，等于瞎胡混”。又说“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可见肥料的重要性。但是，集体那么多耕地，需要大量的肥料，这些肥料从哪里来呢？
一是社员自己积的肥料。那时候号召社员“大积大造农家肥”。
个人喂猪养羊造成的圈肥，要交给生产队。队里临时组织一支“评级小组”，按粪的质量评定等级：甲等的，每方多少工分儿；乙等的，每方多少工分儿••••••
队里的四大爷，除了参加生产队劳动，挣着一份工分外，业余时间，他手脚勤快，晚睡早起，即使场光地净、天寒地冻的日子，他也不睡懒觉，早起拾粪——猪粪狗粪（不少农户散养猪羊），积了不少肥料。自己又喂猪又养羊，那猪圈羊栏里，他把业余时间扫回来的垃圾（不过是树叶子，羊屎蛋子，鸡屎片子，碎草，坑塘里的淤土等等），加上猪羊吃剩的青草，散落在圈里，泼上一些水，猪羊们在圈里不住地折腾，践踏得结结实实，且很快发酵。隔一段时间，起出的圈肥，是大大小小的粪块，又黑又臭，在院子里堆出一座小山。队里每次评等级，都是优等，因为数量多，质量又高，所得报酬——工分儿——也就多，仅积肥一项，他比两三个青壮年在生产队里劳动所挣的工分还多。（所以，他是生产队里为数不多的余粮户，年底决算时，会从队里分到一笔令人眼热的巨款（分红）：一百元上下！平时，生产队里分粮、分柴、分油、分菜等等，如果按多劳多得来分，他一个人比两三口人得到的还多。）这些圈肥，还往“自留地”里施一些，那自留地里的五谷杂粮，瓜果蔬菜，长势喜人，收成很不错。
自留地曾一度被当成“资本主义尾巴”割过。
肥料的第二个来源，就是社员家中茅厕里的人粪尿，又叫“大粪”。定期由“积肥小组”去挖，称重计分儿。比较纯的大粪每二斤半记一个工分儿，有些想占便宜的社员，提前往茅坑里掺入许多垃圾，跟人粪尿混在一起，这样的，每三斤记一个工分儿。
肥料的最后一个来源就是沤制绿肥。
我所在的生产队，在村前用青砖砌着两个长方形的大积肥坑，宽有五六米，长有十几米，由积肥专业组管理。老三爷是积肥小组的组长。后来，我高中毕业回乡，也到积肥小组劳动，成为其中的一员，甚至亲自到社员家里掏挖粪便。平时，人们把收获后的瓜秧、紫穗槐叶子、庄稼的茎叶，以及路边、地头上长着杂草的地表土铲回来，再掺入从各家收来的人粪，统称为“料子”，填入积肥坑里，注上水，在烈日下暴晒几天，上面的一层水，渐渐变得如酱油一样的颜色，冒出大大小小的密密麻麻的气泡儿，散发出一股腐臭的气味儿，接着再填入第二批“料子”，接着又注水•••••经过几次这样的操作，积肥坑渐渐满了。待从上到下完全腐烂熟透以后，上面的一层污水蒸发殆尽，就可以挖出坑外，堆成小山一样的粪堆。晾晒几天后，不再稀软，而成了块状，就要开始捣粪了。
所谓“捣粪”，就是把大大小小的块状土杂肥，用抓钩（又叫三齿钩）捣碎，才能用板车运到地里去。
现在回过头来看看本文开头的两位老汉是怎样“捣粪”的。这样的农活儿比较轻松，一般由老头们来干。姑且把两个老头称为甲和乙。
先是甲老头从粪堆的一侧（假设是左侧），用抓钩扒拉下来一小部分，大致均匀地摊在地上，然后用抓钩把粪块捣碎，待把这一层粪全部捣碎后，就退出岗位，到一旁休息去了；接下来，再由乙老头儿用铁锨把甲捣碎的粪铲起来，往右侧堆过去；待乙老头把地上捣碎的粪全部铲完后，也离开岗位，走到一旁休息去了。接着再由甲老头从左边的大粪堆上扒拉下来一部分，摊在地上，把粪块全部捣碎后，就又跑到一旁休息去了，接着仍是乙老头把别人捣碎的粪铲到右侧的成品堆去••••••左右两堆粪中间，始终保留着一道两米左右宽的小胡同，用来摊开、捣碎粪块儿用，这是两个人操作的平台。
要说这活儿，没必要两个人来干，因为这活太轻松了：不用抬，也不用背。
一个人完全可以这么干：
先用抓钩从大堆上扒拉下来一些，摊开，捣碎，接着放下抓钩，抄起铁锨，把捣碎的粪铲到另一侧去就行了。接着再从大堆上扒拉下来一部分，再捣，再铲，就这么简单！
两个老头捣粪的地方在村头上、树荫下，既轻松，又凉快，距家又近，中间两个人同时休息的时候（注意：干活的时候，是两个人轮流着休息），回家喝水、解手，两不误。但是，生产队里有的是人，一个人的活儿，两个人来干，甚至更多的人来干。就说这捣粪吧，捣碎的专管捣碎，聚堆的专管聚堆，从来不同时干：甲老头儿先从大堆上扒拉下来一部分，用抓钩全部捣碎后，就把家伙一撂，去一旁或蹲或站，悠然自得地抽着旱烟袋歇着去了；刚才甲老头儿干着的时候，乙老头儿在干什么呢？乙老头儿正在一旁歇着，等着，与正干着活的甲老头儿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儿呢。等到甲老头儿把摊在地上的粪块全部捣碎，离开岗位去一旁休息时，乙老头儿这才操起家伙，把别人捣碎的粪铲起来堆到旁边去。等到他铲完后，也去一旁休息；又轮到甲老头儿上阵了••••••就是这样，甲休息时，乙干；乙休息时，甲干，彼此轮着上阵，轮着休息。
即便这样，中间两个人还要同时休息一阵子。
其实，捣粪这种活儿，大可不必一个人干，另一个人看，二人轮流这样。两个人同时干：你捣我铲，边捣边铲，都不闲着，谁也不做看客，这样干，效率将是很高的，起码快了一倍。
只是这样一来，就不能轮流休息了。尽管这样干很可笑，但人们司空见惯，见怪不怪，黄河里撒尿，随大流。因为几十年来都是如此，反正生产队里有的是人，让一部分人有活干，让另一部分人闲起来，肯定有意见，因为闲着就没工分儿，没工分儿，就分不到东西，分不到东西，就得把脖子扎起来。与其让一部分人闲着，倒不如大家都一起轻松自在地磨蹭，这样都有工分儿。所以，人们说，在生产队里劳动，如同进了疗养院，如果有点儿头疼脑热的，一边干活儿，一边养病，很快就会好转的。因为心情放松，情绪稳定，热热闹闹，精神愉快。没什么压力。干多干少一个样，出力大小一个样，一天能干完的活儿往往三天干不完。一个人能干的活儿，常常由三五个人来干。
“农家肥”或者说“土杂肥”，尽管积了不少，但对于大面积的耕地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况且越是距离远的耕地，得到的土杂肥就越少。因为路途远，拉粪很辛苦。当年往北大河拉粪，路子远不说，又是坎坷不平的土路，这里的耕地面积大，地块很长，拉来的土杂肥，先从地头上卸起，往往是间隔十来米卸一堆，一车卸两堆。但是，越往地块的另一端运送，路程越远，越感到吃力。待到超过地块的大半之后，一车粪开始卸三堆。你想，一车粪由两堆变成三堆，粪堆明显小多了。这样一来，“吃”不饱的地块，能不影响到庄稼的收成？
果不其然，后来庄稼的长势，从地头上开始，越往地块的深处，庄稼苗就越差劲儿。
俗话说，“人哄地皮，地哄肚皮”，结果是，小麦，大豆，谷子，高粱等等农作物，产量一直低而不稳，收获后，除去交公粮、留种子和牲口的饲料外，分到社员家里的，数量已经很可怜。相比来说，地瓜的产量还算高些，于是大面积栽种它，尽管它的营养很单一，只要填饱肚子就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