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起豫剧《花木兰》中的几句唱词:
(女子们)白天去种地,
夜晚来纺绵,
不分昼夜辛勤把活儿干,
如果这是说的古代,那么,自新中国诞生以来,尤其是一九五八年人民公社化以后,女人们不再围着锅台转,她们走出家门,参加各种体力劳动和社会活动。从开始的大炼钢铁,到挖河筑坝,再到农田水利基本建设,都可以看到众多女社员的身影。
著名的“大寨铁姑娘队”;红旗渠建设过程中的“十二名铁姑娘”,她们与男社员一起,战天斗地,劈山引水,肩挑,手推(车),背驮,怀抱(石头),流汗流血,坚韧不拔,比平原地区的女社员更艰辛,更吃苦。
毛主席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男同志能办到的事,女同志也能办得到”。说她们能顶半边天,实在名不虚传。
在生产队的集体劳动中,许多农活,女社员和男社员一样干。而有些农活,男社员远不如女社员,例如插秧,摘棉花,收割麦子等等。这些农活儿,女社员手脚灵活,速度快、效率高,男社员不得不甘拜下风。生产队为了不让女社员吃亏,在这些农活儿上,实行包工,多劳多得。如摘棉花,论斤记工分儿;割麦子,按割倒的垄数记工分儿;水田里插秧,这是一直低头弯腰干的农活儿,男社员受不了腰酸背疼,所以都由女社员干。那报酬也就与男社员一样多。所以又叫“同工同酬”。
总之,男社员能干的活儿,女社员也干,男社员不能干的,女社员照样干。
但是,你要是认为女社员仅仅是在野外,冒着严寒酷暑,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地劳作,那就完全错了。在那个年代,女社员还有一项隐性的巨大劳动量常常被人忽略。那就是:纺线织布做针线。
那时候,人们穿的褂子,裤子,棉袄,棉裤,鞋子,棉靴,大人的,孩子的,冬天穿的,夏天穿的,等等,都要由女人们动手裁剪、缝制。你想,她们白天要和男人一样参加集体劳动,好多费时费力的针线活儿,包括纺线织布,都要放到晚上或者雨雪天,争分夺秒地赶做。这样的付出,是不是比男人们更多?
而白天,又不仅仅和男人一起参加集体劳动,她们从地里收工回到家里,要立即深入厨房,烟熏火燎地做饭,拉着风箱煮熟。尤其夏天,外面热,低矮昏暗的厨房里更热,饭后,男人们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去会场上等队长派工去了。女人们留下,刷锅,洗碗,喂了猪羊,又喂鸡鸭,有的还要给孩子喂奶。
再说晚上,男社员可以去“代销点”或者去 “牛屋院儿”拉呱聊天,女社员就不行了:无论春夏秋冬,晚上都是女人熬夜纺线织布、做针线活儿的时间。
当年,一个生产队,难有一架缝纫机。纺线,织布,拉鞋底儿,纳鞋帮,衣服鞋袜,缝补浆洗,全是手工,繁琐而又繁重。令许多过来的女人心有余悸。
做布鞋,做棉靴,尤其费时费力。做鞋帮、纳鞋底,要用袼褙,手工布鞋的千层底儿,要一针针穿,一针针拉。若干层合在一起,再用白线绳“装订”起来,针脚密密麻麻,做好的鞋底儿如同厚木板儿一样挺括,硬实。拉鞋底儿时,必须戴上“针箍”,借助它把钢针顶住,穿透厚厚的鞋底子;或者买一把铁钳子,待钢针穿透鞋底子后,再用小钳子夹住钢针尖儿拔出来,线绳儿也随之被带出。如此循环往复,枯燥而又单调。
鞋底儿做好了,接着制作鞋帮儿。那针脚,又细又密,宛如缝纫机做出的一样。鞋底和鞋帮两部分都做好以后,再用棉线绳把二者缝合在一起,一双布鞋才算做好了。
人们身上遮风避雨的衣物鞋袜,都离不开布,而少量的洋布,要凭布票才能买到,有布票,还要有钱,而钱,也是很缺的。所以,做衣物鞋袜所需的布料,绝大部分要靠女人们晚上纺织。
别以为纺线,全是女人的事。在生产队里,也有个别男爷们儿参与,尤其是中老年男性。他们一边与老伴儿、女儿一起熬夜纺线,一边讲古说今,给大家提神驱困,直到夜半。
要把棉花织成布,环节之多之细,说出来,会令今天的年轻人如坠五里雾中,不知所云。
第一步,轧花。把籽棉除去棉籽,叫皮棉。
第二步,弹(tan)花。把皮棉经过机器加工,使纤维舒展,蓬松。
第四步,纺线。右手摇纺车,左手松松地捏住棉条往后拉,棉条里便吐出一根细线,越来越长,然后,右手倒一下纺车,左手随即抬起,那根细线呼一下子缠绕在锭子上。
深夜里,纺车的嗡嗡声,是农民苦涩生活的呻吟;棉线长长,是贫困日子不绝如缕的写照。
第五步,拐线子。将“棉穗子”上的线绕到“拐子”上去。
第六步,把拐子上的线,取下来,放进大盆里,加入制作的白面糊,又名“糨子”,反复用力揉动,使糨子将棉线充分滋润。
第七步,顿线子。把糨好的线子挂在通风干燥处晾起来,待七八成干时,用擀面杖之类的圆木棍儿穿进线子里,用力一下一下地顿,使卷曲的线子伸直,同时将黏连在一起的逐一分开。
第八步:络,
第九步:经,
第十步:刷,
第十一步:纫杼,
第十二步:织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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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的第八、九、十等三个环节,又非一人一力能完成,届时,需要在没有风的晴天里操作,同时邀请两三个人来帮忙。
还有许多小环节儿,不再一一详述。
这里的几个主要环节,一环套一环,很让人感到笔拙词穷,难以解释清楚,加上方言称呼,所涉及到的有关名称难以用汉字对应,只好忍痛从简。
据说,棉花从播种到织成粗布,再到做成衣物穿到身上,要经过七十二个环节!而这么繁琐复杂的活动,几乎全由女人操作。辛苦不辛苦,女人最清楚。
在纺织的许多环节中,最精彩的要数织布。织布的女人坐在织布机上,两只手交替着投梭子,接梭子,这只手投梭子,另一只手接,投出梭子的那只手,立即搬动一下“挡板”,让纬线挤紧。这些个连续不断的动作,必需一气呵成,循环不停。 同时,下面的两只脚,还要一上一下地踩动踏板。四肢的动作快而不乱,“哐当哐当”的织布声,节奏感十分清脆悦耳,左邻右舍,甚至半个村子都能听到。实在是一种赏心悦目、充满诗意的音乐和舞蹈。
但是,在织布机上久坐,会腰酸背痛,屁股会硌出血泡来。
温馨宁静的乡村之夜,“嗡嗡嗡”的纺线声, “哐当哐当”的织布声,常常响到深夜,雄鸡一声声长鸣,一次次提醒,却难让村妇村姑老妪们尽快休息。白天的时间有限,只有在晚上争分夺秒。
织出的粗布,除了自己用,还要拿到集市上偷偷摸摸地去卖(市场关闭着),因为孩子们上学需要拿书钱,交学费,父辈们需要钱买烟叶,女人们做饭还需要火柴和油盐酱醋,好多花销都在等着织布机上的粗布!
手工缝制的粗布衣服和鞋袜很不耐穿。当年,很多人对衣服鞋袜非常珍惜。夏天情愿光着脊梁、打着赤脚在野外劳作,也不穿褂子和鞋子。
人们风里来雨里去,鞋子最不经穿。一些老头儿赶集或走亲访友,路上,脱下鞋子夹在胳肢窝里,光着脚板赶路,待走到村头上时,再把鞋子穿上。
爷爷的铁脚板儿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脚板上的膙子有硬币厚,走石子路,踩蒺藜秧,都不含糊。我和同伴儿新芝、遵祥等一起拔草,背着粪箕子,从春到夏再到秋,一直光着脚丫子在野外穿行,省了不少鞋子。
那时候,有不少人家因为孩子多,女人的针线活既慢又差,又因为白天干活挣工分,只有晚上赶做针线活,根本供不上穿的。其他季节还好对付,让孩子们光着脚丫子就行了。冬天可不行,于是,就去亲戚或邻居家,捡人家的孩子不能穿的鞋子,拿回来给自己的孩子穿。后头的老八,媳妇抛下三个未成年的孩子死了,可苦了他,既当爹又当妈。最愁的是孩子们过冬缺少棉衣和鞋袜。只好满村去借,别人家的孩子穿过的旧鞋子、破棉靴,像宝贝一样,拿回家给自家的孩子穿上。村后的贾叔,单身汉,冬天也是四处讨要破棉靴、旧鞋子穿。
那些破棉靴、旧鞋子,到了实在不能穿的程度,最后就卖给了走村串乡摇货郎鼓的小贩,他们专收破鞋帮子烂鞋底子,主人可以用它换取几根缝衣针或者一两盒火柴(二分钱一盒)。
粗布衣服很容易磨出洞来。常常可以见到有些人穿着打补丁的裤子,膝盖处是长方形的补丁,屁股上是圆形的补丁。为防止磨烂袖口和肘部,做两只半截袖子套在外面,保护起来,叫“套袖”。
拉车子或者担水,用破布做一只比较厚的“护肩垫子”套在肩上。再将车袢或者扁担放在肩膀上,既能减轻车袢或扁担的压迫,又防止直接磨损衣服。
写到这里,不由我想起当年流行的那句话:
“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这一切,都要女人们来做。
了不起的中国农村女性!
女人们顶起的,何止是半个天!
当下,我常常看到一些年轻人穿着特制的“乞丐服”招摇过市。那上面布满破洞,为此,我曾经写过几句顺口溜:
从前忙着补窟窿,
补丁多了因为穷。
今天专门造窟窿,
露着皮肉脸不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