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县城西有个小李庄,小李庄的大春儿这些日子眉头皱成疙瘩,出来进去,一张六十多岁的老脸嘟噜着,一点笑模样也没有,弄得吃饭没饭味儿;睡觉做噩梦。
什么事让他愁成了这副模样儿?
难道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不是。自打分地以后,家家告别了“地瓜干儿是主粮,鸡屁股是银行”的穷日子。如今,一日三餐全是白面馒头!
难道是他穿得破衣烂衫,露皮露肉?
也不是。他有一个儿子在广东上班儿。大春儿两口子穿的衣服,上次买的没穿破,这次新的又给买来了。夏有单,冬有棉,好衣服柜子里快放不下了。
难道是住的房子透风漏雨?
也不是。大春的院子在村后。红砖围墙,高大门楼琉璃瓦,影壁上的“康庄大道”的磁贴画跟真的一样,仿佛能沿着平坦宽阔的林荫大道直达远方。五间大瓦房,红砖到顶,玻璃门窗,四壁雪白,地板明亮。农家院落里,翠竹摇曳,四季花香,赛过城里的小别墅。
那么,到底是啥事儿,惹的这位早已年过花甲、老实巴交的大春儿眉头紧锁,一天到晚唉声叹气?
原来,是他的老爸老妈没有地方住,才使大春发愁的。
这就怪了!
这些日子,乡里和村里的干部们对脱贫工作抓得很紧很严。大春爹妈的房子太破旧,又处在大街上显眼的地方(街道南侧):你瞧,别的房子,大多是红砖瓦房,而大春爹妈住的并不是完全砖混的,而是这样的的平房:墙下部是齐腰高的红砖基础,往上是五十公分厚的黄土墙。房顶是灰褐色的小瓦片。可别说,这种几十年前建起来的老平房,在当年可算是比较突出的了,俗称“腰子墙”。不过,比起大街上那些后来建起的、完全砖混的房子来,便显得陈旧、土气,格格不入。那天,来了一帮人,到屋里站了一阵,转着身子瞧了瞧四壁,又仰起脸,转着圈儿盯着房顶瞅了好一阵,接着问大春:这房顶漏雨吧?大春说:这房子盖起来几十年了,一直好好的。
一帮人走出屋来,站在院子里,观察起屋墙来。
大春儿说的是实话。这座老房子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建的。那时日子紧,好多人家建的房子都是土墙的,砖基础连大春爹家的一半儿也不到。尤其是,这与上面的的黄土墙一样厚的砖基础,虽然外观看是一块块完整的砖块,其实里边儿填充的全是砖头瓦片儿。大春爹后来盖的这三间房子在当年可是出类拔萃、鹤立鸡群的。到如今,不但砖基础没出现风化的痕迹,就是又高又厚的黄土墙也是老样子。更看不到在土墙和砖基础的结合部有老鼠打的洞来••••••
附近的邻居,见一帮人进了大春爹妈的院子,感到很好奇,便三三两两地跟了进去。面对来人,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老房子的好处:冬暖夏凉,赛过人家说的窑洞。土墙厚,晒不透,冻不透。别看显得落后,实际上住着挺舒服......不少人说,这房子再住上二十年也没问题,老两口已经这把子年纪了,这屋子住不倒。
但是,来人依旧不放心。他们对大春说:眼下住这类房子的不多啦。不能再让老人住下去啦!我们不说,你这当儿子的,也应该觉得不好意思吧。听说你住的是砖瓦房,不比不知道,一比,就显得不孝了吧?
大春脸上发热,一时说不出话来。坐在轮椅上的八十多岁的大春爹,下肢瘫痪十多年了,听了这话,忙说: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要单从这点上怀疑他不仁不孝,你们可真是冤枉了他。老汉我住这屋子觉得挺舒服,冬天温暖,热天凉快,比皇帝那金銮殿还好。我可不稀罕儿家那砖瓦房。
真是破屋难舍,老院儿难离啊。
大春娘说:这房子不透风,不漏雨,房子后头就是大街。饭前饭后,我推着老头子,出了院门儿,拐个弯就到了后边大街上,人来人往,又开眼界又热闹,过的有滋有味儿。
来人又抬头盯住房顶好一阵,房顶上摆的是灰褐色的小瓦片儿,没看到有脱落的瓦片,也没看到有塌陷的地方,可见当年的泥瓦匠技术还是蛮高的。来人对大春说:你说这房子从盖上一直没漏过雨,也许是真的。但谁能保证今年或者明年,到了雨季就不漏雨呢?
来人说的有道理。他们建议,将二老搬出去,跟大春两口子一块儿吃住。大春两口子的家在村后,这正符合农村多年的老习惯:儿子大了,婚后就分家,各有各的院落,各有各的住房。
刚才说过了,大春家是五间红砖到顶的大瓦房,两口子住一间,吃饭占一间,其他的房间是儿子媳妇和孙子们逢年过节落脚的地方。
当上头来的那帮人走后,大春儿向坐在轮椅上的老爹和守在旁边儿的老妈商量。按上边来人说的,让他们搬到村后儿家去。
老妈还没表态,老爸先气呼呼地开了口:“搬到你家住去?不去,哪儿也不去!这儿挺好。上头这是瞎胡闹,好端端的房子正住着,偏要我们与晚辈儿归伙去,真是的!”
接下来,老妈说了一大堆不愿意搬到村后儿家住的理由:“那里闭塞。本来庄上就空荡荡的,没有几户人家了。村后,不靠街,不靠路,一天到晚见不到几个人,怪闷的慌。还有,你爹瘫痪多年了,又有肺气肿,一天到晚咳嗽,吐痰,搬你家去,你和媳妇不嫌脏,俺跟你爹可嫌脏。这房子挺好的,冬天暖和,夏天凉快,周围邻居又多,屋后就是街道,见天人来人往,比你那地方好多了。这房子再住上二十年也倒不了。我和你爹都八十多岁往九十奔的人啦,拿钱买,也不一定能再活二十年。老地方难舍,旧窝窝难离,不折腾啦!”
老爹说:“住的,你们两口子不用操心,吃的穿的,如今啥也不缺。我虽不能动弹,可你娘扎实,洗衣做饭,照管我吃喝,端屎送尿,啥都能干,由她照顾我,你们一百个放心。你们家里地里,春种秋收,接送孙子上学,忙着哪,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俺跟你娘不给你们拖后腿,添麻烦!到了那一天,我一伸腿儿走了,你们两口子也挪这儿住,陪你娘。就是到了那一天,你娘也不会去你家住的。”
老爸话刚落音,老妈忙接上说:“你那房子虽说是砖瓦房,真正住着舒服的,还是这老房子。冬天不觉冷,夏天不觉热,好着呢!他们说你不孝顺,不算!俺和你爹心里有数。”
老妈说的是实话,尽管有老妈伺候老爸的吃喝拉撒睡,大春两口子并没有撒手不管:大米白面,香油鸡蛋,水饺挂面,油盐酱醋,鸡精十三香,胡椒粉,花椒面儿,葱姜蒜••••••,都在冰箱里放着,有的冷藏,有的冷冻,想吃什么,手到擒来,十分方便。晚上,大春常常在二老屋里待上半夜才离开。那屋里,更有电视机,唱戏机,还有老年手机,无论白天晚上,彼此随时都可以电话联系。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大春很满意,两位老人更知足,说是过上了小康生活,真好!
大春儿见二老说得有理,知道再哄再劝也白搭,只好作罢。
农村里往往是这样,许多老两口,如果有一方失去了自理能力,另一方就把伺候病人的事儿全都包揽下来。因为儿女们也都子孙成群,正为生计奔波操劳,不给他们增加负担。甚至在病人去世后,剩下的一方为了儿女,仍坚持自食其力,不去儿女家吃现成的,增添麻烦。
可怜天下父母心!
大春是老实人,别人说过的话,他从不这个耳朵听,那个耳朵冒。上面来人提到的屋顶防雨的话,似乎是顺便说说,大春却记在了心里。爹妈住的这处老房子,几十年没漏过雨了。难保今年或者明年不漏雨。万一赶到雨季里,又是雷鸣,又是电闪,房顶若是漏起雨来,尤其是半夜里,可就坏了。眼下农村好多人家时兴建彩钢板房。大春儿想,何不制作一个彩钢板的房盖儿,罩在老房顶上?既花不了多少钱,还解决了后顾之忧。说干就干。当天,大春就和附近一家制作彩钢板房的商家定了下来。人家来人经过测量,回去后很快制作完成。接着进行安装。于是,在老房子的房顶上,又罩上了一个蓝色的彩钢板的房盖儿。这样一来,不论下多大的雨,也落不到老房顶上啦。至于那经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仍然不见风化的厚土墙和它下边的青砖基础,是绝对不会出问题的。大春真是庆幸,当年老爹老妈盖这房子时,买的青砖烧得熟,用的黄土质量好——农村里叫“红花面淤土”,如今,不但让儿子省了心!老两口也能放心,安心,顺心地在这儿度过晚年了。大春儿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过了两天,上边儿又来人了。他们对村干部说:必须让大春的爹妈搬出那处老房子。不然的话,上头儿来验收,见大街上那处老掉牙的房子里还住着两位老人,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不要听那两位老人怎么说,为了咱们的工作好交代,必须让他们搬出去,跟儿子住一块儿去。
村干部把这话及时传达给大春。
这一回,难题又摆在大春面前了。村干部又一次做工作,说是我们也有压力,希望大春儿继续配合,做二老的工作,让他们搬出老房子,住进村后大春家里去。
大春哀求老爹老妈搬到村后去,跟自己住在一起。
老妈说:到了年下(春节),孙子媳妇都回来了,人多,不方便。
大春说:到时候,可临时让他们在老房子里住上几天。
但是,老爹比上次更恼火,骂骂咧咧地说:“妈的,老子死也死在这儿,哪儿也不去。大春,你不用作难,上头来人,我跟这帮王八蛋说!”
既然二老说什么也不跟自己住一起,大春只好再次求助彩钢板房制作商,在老院子里制作了两间彩钢板房。不但有门儿,挂皮帘子,而且三面有窗,里面光线充足。地上铺着米黄色的地板砖,安装着“美的”挂式空调,冬能取暖,夏能降温。靠东墙根儿放着一张双人床。屋里又宽敞又明亮,仿佛是新房。大春两口子把二老从老房子里挪到彩钢板房里,又一次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上边来人检查时,来到大春儿爹妈住的老院落,当场责备大春儿,说,二位老人原来住的是三间,这会儿变成了两间,不但面积小了,而且,住这样的简易彩钢板房,明摆着是应付,不慎重,就像是地震后建的临时安置房。大春儿极力解释,说是眼下时兴这样的房子,村里已有不少人建了这样的房子,庄稼人都说好。况且里边安上了空调机,冬天能取暖,夏天能降温,老人也很喜欢。咋就不行了呢?
来人说:“老人家不搬也行。那就把老房子拆了重盖!”
大春心里 “扑通”一声,忙说:“老房子好好的,能住啊!”
来人说:“必须让老人家住砖瓦房。人家都脱贫了,你还让两个老人住这样的彩板房?”
大春反问:“这样的房子怎么了?叫乡亲们看看,彩板房怎么了?”
来人说:“你们两口子住好房子,让老的住彩板房,这是地震后应急的房子。我们不说,你这样做,觉得合适不合适?”
“混账,你们这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跑来折腾人!大春儿,别跟他们费唾沫,除非他们把我捆起来,用担架抬到你那院儿里去。我死也不挪!”来人最后说:“老人家,把您住的老房子拆了,政府出钱,另盖新的砖瓦房。你儿子光操操心就行啦!”
“哟喝!好好的房子拆了再盖新的,没从你们腰包里往外掏钱,敢情不心疼!你们花公家的钱,不眨巴眼儿,我还心疼我的儿子呢:他都六十大多了,这些年好多毛病都出来了:前几天去检查身体,说是心血管堵塞,要做支架,两侧都要做,医生说,不做,说不定哪天就没命了!真到了那一步,将来谁给俺老两口儿打大旗、摔老盆?我一辈子就这么一根独苗儿,你们说把老房子推倒,免费给盖新的,别说让他出力了,光让他操心,也会把他折腾个半死不活,到时候白发人送黑发人,你们不心疼,我还心疼哪!”大春爹高声喊叫着。
来人听了老汉这番话,也感到这个“钉子户”难缠,可是,有这座老房子在大街上杵着,上头来验收,能说是全部脱贫了吗?不行,既然推倒重建行不通,那就搬!接着给村干部下令:推上坐轮椅的大春爹,送到村后他儿子那里去!于是,大春娘拄着木棍走路,其余的人抱铺盖的,提夜壶的,抱暖瓶的••••••把老两口所用的东西全都带上送了过去,一路上,大春娘哭哭啼啼,大春爹不住腔地嚷嚷,一帮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解劝,有好多人出来瞧热闹,仿佛看发丧出殡的。最后留下两个人,给老房子关门儿落锁,贴上了封条,上写:危房危险,不宜居住。
刚建好没几天的两间彩钢板房,门上也贴上了封条,写的是:“空间狭小,不宜人住”。
大春爹坐着轮椅,直到被人推到村后儿子家的外门口,还在吵嚷:“你们没安好心,纯粹是想把我折腾死!”一边骂,一边几次想从轮椅上栽下来,幸亏后有推着的,左右有扶着的,他才没栽下轮椅来。到了大春的院子,一伙儿人七手八脚地铺被子,抬病人,不多工夫,大春爹就躺在了儿家堂屋西间的大床上了,老头子骂累了,又哭了一阵,样子实在让人哭笑不得。人们散去。
这一回大春更慌,更急,更担心,更害怕,更闹心,因为瘫痪在床的老爹再也不吃不喝,闹着非要回到老院儿里去。他说:不让我回到老院儿去,别想让我喝下一口水,咽下一粒米。
大春慌了,甚至在老爹的床前下跪磕头,流着泪哀求:“说是胳膊拧不过大腿,鸡蛋碰不过石头。你就忍一忍吧,你要饿死了,他们更会说我不孝顺,呜呜呜!”
老爹闭着眼,一言不发,依旧不吃不喝不说话。
大春儿去找村干部,报告这令人不安的消息。
村干部往上头报告实况。
上头说:让老头子再坚持十天,上面验收合格后,就让他再搬回老院儿去。大春爹这才开始吃饭喝水。
大春和他娘悬到嗓子眼儿的两颗心这才落回到胸腔里。左邻右舍得知大春爹开始吃饭喝水,都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十天后,“村居民房”这一项终于验收合格,别说危房,连一间尚能住人的破房子也没有人住。这才通知大春,可以把老爹搬回老院了。
不久,上头建了一批老年人“周转房”,专门接纳那些没儿没女的鳏寡孤独的老人,让他们集中住到一起,便于管理。不再为这些人推倒旧房建新房了,从而节约了不少地皮。
过了些日子,上头来人找到村干部了解民情,问:政府出钱建的 “周转房”住满人了没有?
回答:早就住满了,还不够呢。
又问:住进去的,都符合条件吗?
答:全都是没儿没女上年纪的。原先他们住的都是危房。
问:有人举报说,大春儿有一个叔,七十多岁了,无儿无女又有病,靠低保和捡破烂度日,仍然住在很破旧的老房子里。
回答:房子不靠街面儿,检查时看不到,没事儿。再说,大春儿是他亲侄子,由他照管。
来人说:可是,大春一个人要承担赡养三位老人的任务(爹妈和叔),压力可够大的。能不能灵活一点儿,让大春叔搬到周转房里去?
回答:周转房早已经住满了,没闲房子了。再说,他也不符合条件,因为他有大春这个侄子嘛!
说到这儿,来人把县检察院接到的一封举报信亮了出来,大意是
小李庄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光棍汉,虽说没儿没女,但却有五个侄子。其中有个侄子因为当着村官儿,竟把不符合条件的叔大模大样地搬进了“老年周转房”。尤其是这位老爷子,原来住的房子,更是砖混到顶的好房子,远比大春的叔那一间低矮阴暗的土墙小屋好多啦!如果说大春叔有侄子大春儿,不符合住进老年周转房的条件,那么,这位村干部的叔,有五个侄子,难道就符合住进老年周转房的条件吗?......
让人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