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里的侯大婶儿,细高个儿,薄嘴唇,白净面皮,身板挺直,走路带风,说话高声,衣服干净,一副手脚快当、利利索索的派头。怎么也不像年近古稀的人。
侯大婶儿有好几个绰号,例如“猴儿精”,“ 小精人”,“ 鬼难拿”,不过,人们只是背后这样叫,没有人当面喊过。因为她也是六十八岁的人了。
这些绰号,都是在侯大婶来城里照看孙子后,几个年龄比她大些的老太太背后送给她的。
侯大婶有个儿子,在县城打工,媳妇是一家医院的妇产科医生。儿子结婚一年后,生了孩子。照看孙子,当然是做奶奶的义不容辞的责任。
儿子和媳妇对侯大婶苦口婆心地动员,后来,侯大婶人虽然来了,心里可是十二分的不情愿。她曾对儿子说: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了,吃了多少苦,老娘我该清闲清闲了,谁知道又接着为你们捞毛(服务)!
俗话说,世上有娇闺女,没有娇媳妇。但是,侯大婶儿未嫁时是娇闺女,嫁人后又是娇媳妇。侯大婶儿自结婚后,几十年来,丈夫一直看她很娇贵,一应家务,从不让她做;至于地里,侯大婶儿怕热,怕风,怕光,又怕冷,这些正是野外常有的,只要怕这些,那就不用下地了。
再加上她很会 “演戏”:终日不是腰疼,就是腿疼,或者头疼,胃里不舒服,皱眉,咧嘴,哼哼,加上“呕啊呕啊”地干呕,憋得脸通红,两眼直流泪,甚至鼻子尖上渗出汗珠来。丈夫见状,更不便拉上她下地了。为了这些毛病,抽屉里备有不少药物:有药片儿,有胶囊,也有药水。什么吗丁啉,消食片儿,雷尼替丁。只不过,丈夫不在跟前时,她从来不吃。丈夫在跟前时,她又倒水又服药,十分认真。反正这些药按量吃也不会中毒,更何况她不能坚持服。
侯大婶来城里照看孙子,有个条件,她对儿子媳妇说:我只管照看孩子,以后再接送他上学,至于一日三餐做饭,打扫卫生,洗衣晾晒,外出买菜••••••你们别都一股脑儿推给我。你们说过的,让我来照管孩子,并没说让我再干别的。就这,也得有报酬,每个月两千,不多吧?你们请个保姆,肯定比这代价大。就这样吧,你娘我知足。别以为我奸,现在谁离了钱都寸步难行。我把几亩地撂了,抛家舍业的,来为你们服务,这损失得由你们来补。要是让我再管着别的,也行,可得另加钱。
侯大婶解释这样做的原因:我得做好两手准备,到时候,你们待我不如意,我就去养老院,攒的钱当经费;到那时你们要是行,攒的钱再退你们,这没什么不好。
儿子媳妇说:你不用担心,以后我们会养你老的。现在不用想那么多。
侯大婶儿说:现在是现在,以后是以后,咱拉屎和尿尿要分开。我现在先攒些钱做好准备,并不为过。
儿子媳妇背后商量,只好从命。只让她照管孩子,不让她干别的。
从此,侯大婶在儿家,专职专业照看孩子,后来又接送孩子上幼儿园,接下来,当然是上小学,都要接送。
每天,侯大婶从学校里把孩子接回来。让孩子在客厅里玩儿,她也不去做饭,自己到床上躺着去了,只等着儿子媳妇回来做饭。
饭后,媳妇去刷锅洗碗,儿子去拖地打扫卫生;
晚饭后,或者去跟小区里几个岁数差不多的老女人聊天。
几个老女人对她说,儿子媳妇下班儿晚,你应该提前把晚饭做好等着他们。但是,很多时候她只是熬米汤:小米汤或者大米汤。那米汤很稀,能当镜子,照得见人的五官。俗称“四个眼的米汤”,因为碗里有两只眼,碗外还有两只眼,
熬好米汤之后,她就又去休息了。
儿子、媳妇下班后,她对他们说:我不知道你们想吃什么,爱吃什么,所以呢,我就没做。
于是,小两口重新下厨做晚饭。
槐花开的时候,亲家母从老家捋了一些送过来。侯大婶最喜欢吃蒸的槐花。要说儿子媳妇上班去了,她把孙子接回家,自己动手做不行吗?她不,她要等儿媳妇玉琴下班回来做。
晚上,儿媳妇下班后,把槐花蒸好,去卧室喊她吃槐花。侯大婶哼哼唧唧地说不想吃,没胃口。
媳妇说:做好了,还是趁热吃点儿吧。
侯大婶呻吟着爬起身,摇摇晃晃地来到饭桌旁,自说夜里可能着了凉,胃里不舒服。
侯大婶慢慢腾腾地从卧室里踱出来,坐下来拿筷子,吃了一口“蒸槐花”,味道不错,一下子把馋虫勾引了上来,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咀嚼吞咽起来。媳妇玉琴放的香油又多,真好吃!
侯大婶吃着“蒸槐花”,儿子说:明天去医院看看吧。
侯大婶摇头说“不用”。
媳妇说:有病别拖,不然,小病会拖成大病,要不,去医院做个胃镜。
侯大婶马上说:不用,不去。
侯大婶以前做过胃镜,那味道儿远不如六月天吃雪糕舒服,结果啥毛病也没检查出来。这件事虽然过去了好多年,侯大婶仍对此心有余悸,她是不会轻易去做胃镜的。
儿子媳妇没办法,就说:家里备着药,想想该吃哪样,先吃着,看看效果。
她点点头。
儿子媳妇见她常常这样,也就不当回事,反正家里备着好多常用药,该吃什么,老妈知道。另外,两个年轻人还知道,她身边没人的时候,一切都正常;如果有人在跟前,她马上就有病:不住地皱眉,哼哼,一副病恹恹、无精打采的样子。等你离去,侯大婶就去跟别人打牌,大呼小叫,把那牌甩得啪啪响,如同旧时县官在大堂上摔“惊堂木”,十分有力。
对老妈的这种阴晴不定,难以捉摸的表现,日子久了,儿子媳妇也就习以为常了。只要能正常吃喝,饭量不减,也就不勉强她去医院。
因为侯大婶平时专管接送孩子上学,别的什么事也不做。这样一来,儿媳妇玉琴就愈加辛苦。玉琴是妇产科的一位医生。经常加夜班。有时晚上十一点多才回来,接着还要忙上一个多钟头。
一是加班儿洗衣服。大人的,孩子的,婆婆的,她和丈夫的,白天没时间,只有这时候洗。洗了涤,涤了甩(脱水),最后晾起来;还真幸亏有洗衣机。
二是加班儿做馒头。因为家里种着麦子,加工成面粉后,自己做馒头或者擀面条,不用担心增白剂、添加剂什么的。
每到周末,侯大婶是必须要回老家的。她想家,想老头子,也是人之常情。她把孩子接到楼上,让他自己玩儿着。然后不等孩子的爸妈回到家,就下楼,骑上电瓶车扬长而去。人们对她这样做很不放心。说她就不怕孩子摆弄电器出事么。她不以为然,说:没事儿的。
有一回,孙子跑到小区外马路上玩儿去了。有人大喊:谁家的孩子,快去领回来吧,车来车往的,要出大事儿的。正在打牌的伙伴儿忙对侯大婶儿说,可能是你家的孙子,快去找回来吧。
侯大婶两眼盯着手里的牌,顺口说:没事儿的。开车的撞了孩子,还不得赔偿个十万八万的。
别人听了这话,差一点没把下巴惊掉。
晚上,侯大婶常跟几个老太太聊天。大家凑到一起,往往是这样:纷纷诉说自己身上毛病多。有的说,人上了年纪,不是腰酸,就是腿疼,浑身上下净毛病。什么颈椎病,肩周炎,膝盖疼,腰间盘突出,股骨头坏死,等等。
侯大婶也跟着随声附和,说自己也是这儿疼,那儿麻,说着,还不忘倒过去一只手,捶几下后腰。
大家聊天的时候,都带着马扎或者小板凳,侯大婶什么也不带,干脆脱下一只鞋子,垫在屁股下坐着。聊天解散时,很多人站起身的时候,往往不住地呻吟,或者倒过一只手连连捶着后腰窝,或者弯下腰拍打一阵两条腿,待适应了,这才提起马扎或者小板凳,蹒跚着离去。
有一回,侯大婶儿跟几个女人正在一起说笑着,忽然,与她对门儿的刘姐走过来邀她,说是老坐着不好,去大门外广场上看跳舞的吧。
这侯大婶儿正坐在一只鞋子上,听别人喊她,慌乱之间忘记“演戏”了,你看她:“噌”一下子站了起来,颠着一只赤脚,往地上的鞋子里伸,同时弯下腰提上,走得那个快呦,就像一股风似的刮走了。这一连串的动作,把剩下的几个老女人惊得目瞪口呆,半天才回过神来,止不住惊叹:乖乖,她不是成天吵吵腿疼腰酸么,看那动作,哪像有毛病的样子!真是一个‘鬼难拿’,‘猴儿精’!
有人问旁边的已经七十岁的老徐家:“喂,要是有人喊你,你能这样抬腿就走吗?”
老徐家在这帮女人中,年龄是最小的。听别人问她,叹了口气说:“不能,我做不到。要学她,还不得一头载到地上去!每一回咱们散场子的时候,我站起身来,腰疼腿疼,好一阵子不敢迈步子,哪敢像她这样说走就窜!唉,不服老不行呀!”
老徐家说的是实话,平时迈步子走路,总是一瘸一拐的,据说患腰间盘突出症。更何况坐久了,没有几分钟时间的拍打两腿,扭扭腰身,马上走路是很费劲儿的。
有的说:姓侯的真是一位好演员!要说这儿疼,那儿痛,这老徐家才是真的。
也有的说:她不这样表演,怎么糊弄家人呀!
要说侯大婶只管接送孙子上学,是很单纯,很轻松的,不会再多事的。没想到,这一天儿子媳妇不知因为啥事得罪了她,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侯大婶来到楼下,仰脸望着楼上,跳着脚,大喊大叫,大吵大骂,引得好多人像看耍猴的。却不见另一方下楼。接着,侯大婶骑上电瓶车,头也不回地离开县城,回老家去了。
儿子媳妇不得不赶回老家,好话说尽,甚至磕头赔罪,才把她“请”回来。
最近,大家听说侯大婶又走了好多天了。
晚上,几个老太太议论起来。说是好久没见“鬼难拿”了。
原来:那天孩子放学后喊饿,奶奶为他泡了一碗方便面。孩子说太咸了。奶奶又往她碗里加白糖,那味道一定不可口。正在这时候,儿媳妇回到了家,孩子说奶奶做的饭不好吃。侯大婶很生气。儿媳妇知道孩子饿了,二话没说,赶紧做饭。侯大婶责备儿媳妇没给她台阶下:你奶奶来这里,接送你上学,够辛苦的了。饿了有泡面吃就行,别再多事。
侯大婶计较的就是这句话,但是儿媳妇玉琴却不说,你说气人不气人?她一气之下又回老家去了,再也没有回来。
其实,侯大婶压根儿就不想待在儿家。你想,她回到老家,跟邻居们说说笑话,打打牌儿,或者到田间地头走走,转转,再不就让老头子开着电三轮车,今天赶南集,明天赶北集,瞧瞧,多自由,多自在。饿了,或者自己点菜,让老头子去做,或者干脆到闺女家开的饭店里搓一顿••••••这真是神仙过的日子!
这一次,儿子媳妇是这样想的:仍然回老家向老妈说好话,说软话,说好听的话,甜言蜜语地把老妈请回来。如果不来,那就不勉强,开始请保姆。从此不再受老妈的牵制。
媳妇说:她现在能打能跳的,才拿架子,她就不想想,自己也有老的时候,也有走不动爬不动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