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的七十年代初,我在农村一所高中里读书。那里,教室和宿舍,都是破旧的平房,然而,发生在那里的许许多多往事,一点一滴,都令我终生难忘。——题记
那是一个非常寒冷的冬日,我凭依窗口,凝神窗外。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铺天盖地而来。
我不必到室外去观赏万里雪飘的世界,这扇窗口,足以完成老师布置的即景作文《窗口》了。
铅灰色的天空,低沉低沉的,没有风,满天数不清的“棉花团”飘然而落。窗外,几株梧桐树上光秃而稀疏的枝条上压上了雪花,沉甸甸的,“吱呀”作响,突然,“咔嚓”一声,一团黑影从天而降,一根枯枝断了下来。“哗啦”一声,我面前的玻璃窗被戳破了一个巴掌大的洞,把我吓了一跳。立刻,寒气袭人,雪花从窗外悄无声息地飘进来,落在课桌上,立即化作一颗颗晶莹的水珠。我连忙将一本旧杂志立在窗台前,正好堵住洞口,拒绝这不速之客的亲近。
自习课上,原本安静的教室里,被这意外的动静引起一阵骚动,很快便又恢复了宁静,听得见蚕吃桑叶般的“沙沙沙”的写字声,听得见偶尔传来的一两声咳嗽声,听得见偶尔几声窃窃私语声。
忽然,窗口暗了一下,一个白色的人影在窗外停下了,这人,头顶一块麻袋片儿,眉毛上挂着雪花,呼呼的白气从鼻孔里喷出来,怀里好像还抱着一团什么东西,我一时认不出是男是女,只见对方隔着玻璃窗向里张望,我急忙移开遮挡破洞的旧杂志,探过身去问:“你找谁呀?”
“是大刚吗?真叫我好找,跑了好几个教室都不见你!”
“是母亲!”
我一阵紧张,匆匆离开座位,拉开房门,迎了出去。
啊,好冷,我打了一个寒战,奔向母亲,在她面前站住了。
“娘!”,我不知说什么好。
“孩子,我给你送棉袄来了,瞧这天,没想到变得这么快。”
“娘,你不该大老远跑来送棉衣,我不冷!”我埋怨中带着心疼。
“别说傻话了,快穿上,我走了。”
母亲抬头看看天,接着说:“雪越下越大,别回不去了。”
母亲下了台阶,我追上去喊:“娘,你可要小心!”
母亲停住脚步,转过身,说:“没事,放心吧。快回屋去,外头太冷!”
我怔怔地站在雪地里,望着母亲的背影在风雪弥漫中消失,一溜脚印很快就被雪花掩平了。我鼻子发酸,泪眼迷蒙。
我回到教室,来到靠近窗口的座位上,心潮起伏。说实在的,在这样的天气里,我宁可挨冻,也不希望母亲跋涉七、八里路来送棉衣,况且也冻不着呀,身上早已穿上了同学们送我的毛衣毛裤……旷野上,冰天雪地里,一个年过半百的瘦小的女人,在铺满积雪的路上低头弯腰,顶着呼啸的老北风摇摇晃晃地努力跋涉……那就是生我养我的母亲!
正当我沉思默想之际,又一个人影停在了窗口:头戴护耳的大棉帽子,浑身是雪,仔细一看,原来是老校工管师傅,他隔着玻璃的破洞对我说:“刚坏的吧?我马上换!”
我起身要去帮忙,他连忙制止我:“别出来,外面太冷,用不了多大工夫,安心学习吧。”
管师傅从挎包里摸出钳子,拔出窗框上的旧钉子,取下破了洞的玻璃,然后又从挎包里摸出一块新的玻璃,接着掏锤子,摸钉子,叮叮当当,很快就把玻璃镶上了。
隔着玻璃,知道他听不清我说话,便招手,示意他到教室里暖和暖和。
他搓着冻僵的手,摇摇头,摆摆手,接着又是比划,看那口型,好像在说:“不啦,还有五个教室,八个宿舍没有查看,如果有坏玻璃的,得赶紧换了,要不,钻雪花,灌冷风,要影响上课和睡觉的。”
管师傅离开窗口而去,我的心又一次翻滚起来。
这位管师傅,六十多岁了,家是曹县人,据说,从学校建校的一九五八年就来这里当校工,平时的主要工作是种菜,萝卜,白菜,西红柿……给那时家境贫寒的学生们减轻了不少伙食费的压力。学校后面的一大片菜地里,有一间小小的土屋,管师傅就住在这里。老人家高高的个子,慈眉善目,和蔼可亲,逢劳动课,学生们便争着去帮他拔草,施肥,捉虫。在乱糟糟的“文革”中,老人家坚守岗位,一茬又一茬蔬菜,不误农时地播种,收获。课下,许多学生来到这里,跟老人家拉家常,这里是一方充满泥土气息的、宁静温馨的世外桃源……我凭依窗口,心潮澎湃,出神地观赏着“败鳞残甲满天飞”的雪景。
就在这时,下课的钟声响了,十分钟后,上课的钟声又起。透过窗口,我看到了一位位年过半百的老教师,看到了一位位风华正茂的中青年教师,他们披一身雪花,踏着厚厚的积雪,抱着课本,探着身子,缩着脖子,有的还提着小黑板儿,向着要去的教室跋涉。窗外,依然是大雪纷飞,室内,仍然是温暖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