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之间

当年，随便生孩子，所以，村儿里生有七八个孩子的很多。人们相信多子多福，传宗接代，而忽视了另外两个大问题，一是越生越穷，二是男孩子难寻媳妇。

且说村里的林俊才，三十多岁了，还打着光棍儿。人长得要模样有模样，要个头有个头，就因为兄弟姊妹多，干活挣工分儿的少，端碗吃饭的多，按多劳多得分东西，家里分的粮食就少，年头到年尾，吃用就很紧张。成了村里数一数二的困难户。用“家里穷得叮当响，能把锅吊起来当锣敲”来比喻，毫不夸张。老大林俊才，三十大几了，还打着光棍儿。媒人一提，女家就摇头。不单单嫌穷，还有就是，进门就当老大嫂，吃的穿的，方方面面都要让着下面的小叔子小姑子，还有，都说俊才娘难缠（不好惹）。你瞧，嫁给这样的人家，不是跳进了火坑，就是陷进了泥窝。

后来，索性没有再给林俊才说媳妇的了。

林俊才兄弟三个，他是老大，他下面还有老二，老二下面还有老三，老三下面还有四个妹妹。老妈生最后一个闺女时，这林俊才又恼又羞，又不便发作，嘴里小声嘟囔说：“老妈呀老妈，我这一辈子算彻底毁在你手里了!”

林俊才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了。

去哪里呢？社员们都被捆在一起过大集体日子，连赶集都要向队长请假。

他没有走远。他去了村南边的牛屋院儿（又叫饲养场），一头扎进柴草堆里，不吃不喝不回家，绝起食来了。

喂牲口的，又叫饲养员，以及邻居们，心疼不过，劝他回家，小伙子摇头不语。乡亲们怕他饿坏了，这家送两个窝窝头，那家送几个熟红芋。不几天，小伙子面黄肌瘦。

林俊才的姨妈听说后，来劝姐姐，说：“姐啊，要不就把最小的闺女送人吧，日子这么穷，留着她，大人受苦，孩子也享不了福。你看外甥俊才，三十多岁的人了，连个打魂儿的都没有（提亲的），很可能要打光汉（光棍）！已经有他们六个了，少一个也没啥。”

这俊才娘一听，怒从心头起，粗脖子红脸地吵起来：“把最小的送人？别看我已经生了七个了，我还没生够哪！管天管地，谁也管不住老娘我再生十个八个的！他娘的，有种，一辈子别进这个家，死到外头，我连一个泪疙瘩也不掉！你嫌弃老娘生孩子，躲出去,有你的初一，也有我的十五，咱走着瞧！”

这俊才娘把妹妹和大儿子俊才，一股脑儿骂了个昏天黑地。引得左邻右舍隔着土墙头看热闹，连连摇头，这个说：“我的妈呀，这娘们儿咋这么能江！（“江”，方言音译：生）”，那个说：“她只图一回又一回的舒服，哪管儿子打一辈子光棍儿！”

俊才娘还有个毛病，那就是孩子小的时候，又宠又娇，几乎是一天到晚抱着，逗着，“小乖乖”、“娇宝宝”地哄着。待下一个生出来，这满腔的爱意马上就转移到刚出生的孩子身上去了。原来受宠的孩子连鸡狗都不如：动手就打，张口就骂，“驴日的，狗捣的，王八操的” ，全是纯荤的。

大女儿十三岁那年，小姑娘已经发育得胸脯鼓鼓的了。让她烧火做饭，动作慢了点，俊才娘大施淫威：把女儿按在柴草堆里，好一顿毒打，又是扇耳光，又是拧腮帮子，转身又抓起一根棉柴，没头没脸地乱抽，嘴里还不住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

小姑娘晚上睡觉时，脱了上衣，只见前胸后背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血道子。

孩子们都很羡慕最小的，谁都不愿意长大，但又不能不长大。越是大的，老妈越不待见。这境遇，老大林俊才感受最深。以至于发展到老妈不去操心给他说媳妇。这也是林俊才一直打光棍的一个原因。

后来，邻居刘大婶儿再也看不下去了，非常同情俊才的遭遇，打算说服娘家侄女嫁给林俊才。

俊才娘一听，立时火气冲天地骂开了大儿子俊才：“不行，狗娘养的，他干涉我生孩子，我让他一辈子打光棍儿！”

经过许多人解劝，说是俊才打了光棍儿，当长辈的脸上也无光，人前人后，你不觉得低人一头么？你难道只过自己这一辈子？儿子娶不上媳妇，你这一门儿不就断了香火么？快别跟孩子过不去，也别跟自己过不去，赶快给大儿子娶上媳妇，你和他爹不就了却了一桩心事么？

按说，大儿子林俊才好不容易把媳妇娶回家来了，而且小两口恩恩爱爱地挺好，下一年就生了个千金。当婆婆的该高兴才是。不！这俊才娘，一天到晚鸡蛋里头挑骨头，吹去浮土找裂缝，张口就骂，抬手就打，打时常常搞偷袭。例如，婆媳俩正在地里摘棉花，冷不防，儿媳妇脸上挨了几耳光，骂她只会生闺女，给林家断了香火；又如，儿媳妇正做饭，冷不防脑袋上落下鞋底子来，同时听到骂声：婊子养的，你就这么肉，半天了，这饭驴年马月才能做好！

儿媳妇受不过，非离婚不可，弄得个俊才给媳妇下跪磕头，他知道，媳妇打离婚走了，他这辈子再想娶第二个，那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心高妄想；老鼠拉茄子，堵门儿！

儿媳妇的娘家闻讯后赶来，亲家母见面，大吵大闹了一场。最后倒也没说把闺女领走。那年月，大家的脑筋还挺守旧，离婚不如现在时髦。但对方提出一个条件：分家！以后各住各的院子，各起各的炉灶，不再来往！

尽管分了家，这俊才娘仍不消停，常常隔着墙头叮叮当当，指鸡骂狗，指桑骂槐，说什么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被狐狸精迷住了，混账玩意儿，没良心的东西！

俊才娘不时发疯，俊才两口子总以沉默应对，饭后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惹不起，躲得起。晚上，把房门一关，躲进土屋成一统，睡他娘的，外头天塌下来也不管了！

令人烦恼绝望的岁月已经过去。

儿子老了，俊才妈也到了风烛残年。

作为儿子，俊才仍把孝敬二字挂在心上，他和两个兄弟商量，让二老轮流到自己家养老，照管他们的吃喝拉撒睡。

人们说，俊才以德报怨，善良的人呀！

俊才说，他们毕竟是亲生父母，能原谅。做儿女的不管，谁管？

让人五味杂陈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