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我很喜欢弟媳妇胡英,并不止一次地在妻子面前夸她。
妻子往往这样说:“可别胡来啊,虽是远门的兄弟媳妇,也丢人!”
我很不耐烦,这女人们,就喜欢往 “那事儿”上想。就问,你不是也喜欢胡英吗?
妻子说:“我这是女人对女人,你个大伯子,咋能把喜欢兄弟媳妇挂在嘴上?叫人笑话。”
说的也是。
说起我的弟媳妇胡英,她实在是乡下的一大名人。
这不,大热天,这个从野外走过来的年轻女人就是胡英,我的一位远门儿的兄弟媳妇。
你看她多能:
胡英头戴一顶烂了边儿的破草帽子,脖子里围着一条湿漉漉的白毛巾,因为汗水和泥土的浸染,毛巾己经成了灰土色,两个鬓角处的头发,紧紧地贴在脸颊上,汗水顺着头发流淌着,流到下巴,然后滴滴答答落到土路上。她上身穿一件白色的短袖小褂,下身是一条黑色的紧身裤,一只裤脚挽到膝盖以上,另一只裤脚挽到膝盖以下,脚腕上沾满了汗水和泥土。一双白色的凉鞋,更是糊满了泥巴。胡英用两只沾满汗泥草叶儿的手,推着一辆自行车,背着一只扁形的蓝色药筒子(喷雾器),车把的左侧垂挂着的一只农药瓶子,不住地摆动着。自行车的后座上别着一把木柄的小铁铲,一只粪箕子垂挂在外侧,粪箕子里装满了按了又按,压了又压,弄得实实在在的青草;后座上还插着一把锄头,长长的木柄,锄头朝后,稍稍上扬,随着女主人的脚步和坎坷不平的路面,一上一下不住地弹跳着。这后座上还放着一捆青草,牛腰那么粗,说是放在后座上,其实把前车座也占用了,人根本没法骑上去。因为后座外侧那个装满青草的粪箕子实在太沉重,自行车直往右偏沉,胡英双手紧扶着车把,往左趔趄着身子,只有这样,车子才不至于往右倒去。
胡英这是下地锄草,或者说是给庄稼打药去了。至于自行车上那些青草,那是胡英收工后在路边,沟沿,地头处割了喂羊的。看到这里,你就知道我的弟媳妇能干不能干了。
胡英是村里二瘦猴儿的媳妇。
胡英和二瘦猴儿,一个胖,一个瘦。一个高,一个矮。二瘦猴身板单薄,个头又矮,又黑又瘦,还有些驼背,上面的一排门牙往外呲着,头发又脏又乱,四十多岁了,似乎从小就没洗过,也没理过头发。许多人当面说他:“就你那个屌样儿,艳福倒不浅,胡英嫁给你,真是一朵鲜花栽到了牛粪上。”
二瘦猴两手插进裤袋里,呲着门牙,嘿嘿一笑,挺得意地说:“就这,你不是干眼热么?没有我这堆牛粪,缺了营养,鲜花也开不好!”
这胡英来到家门口,正碰上二瘦猴骑着两轮电车外出。胡英忙喊:“看你慌的,狗撵兔子似的,干啥去?”
“别管我,有事。回家做你的饭去。”两轮电车一溜烟远去。胡英停住脚步,扭过头来,自言自语说:“熊货,死不了的,又是买烟去了!”
正像二瘦猴说的“回家做你的饭去”。胡英来到家,卸下身上的药筒子和自行车上的东西,洗洗手脸,拍打拍打身上的泥土,走进厨房,开始烟熏火燎地做饭。冬天还好受些,夏天的厨房里,可没好滋味儿。在胡英忙着做饭的时候,一家人也没闲着:二瘦猴回来后,躺在沙发上眯着两眼吐烟圈儿;公公躺在床上养神;婆婆和小姑们说笑着看电视。这胡英做事快当,只是有点儿粗线条。做饭时,饭菜不是放盐过多,太咸,就是忘了放盐,又太淡;做的稀饭,不是太稀,能当镜子,就是太稠,勺子搅不动。一回两回这样,还有情可原,经常这样,吃饭的人们可就受不了了。
婆婆直嚷嚷:“白长了一副好看的人样子!”
小姑子们说她不想让别人吃饭。
二瘦猴骂她:“没用的东西!”
这胡英忍无可忍,“砰”的一声,把碗往饭桌上一顿,“啪”的一声,将一双筷子压在了碗口上,呼一下子站起身,一手叉腰,一手指点着:“谁都知道站着说话不腰疼,这饭,有本事,自己做去呀,一个个等着吃现成的不说,反倒挑眼找毛病!往后这饭谁愿做谁做,姑奶奶我不干了!”
胡英这一来,得罪了所有人。婆婆说:“哎呦呦,瞧你厉害的,反了!”
小姑们说:“看把你能的,有啥了不起,不就是做做饭吗?”
二瘦猴说:“敢骂人,欠打!”
说完,站起身,伸手就要打胡英耳光。不料,二瘦猴个子矮,胡英先下手为强,居高临下,伸手一把抓住了二瘦猴的脖领子,一用劲儿,把丈夫推了个屁股蹲。其他人看不上了,一哄而上,公公婆婆小姑子一起动手,这胡英转身就跑,路过厨房,进去抓过那根大拇指粗的烧火棍子,挥舞着,喊叫着:“来吧小的们,姑奶奶跟你们拼了!不要命的,脑袋想开瓢的,来吧!”
大伙只是嚷嚷,喊着,骂着,却没人敢近前的,都怕被他们说的这个半吊子胡英打一顿。
二瘦猴家这样的吵架拌嘴的事儿,成了家常便饭。人们也都习以为常。常常作为茶余饭后的笑料议论一番。有的说,瘦猴娘惯用老规矩去比量胡英,胡英呢,偏偏不愿循规蹈矩,在婆婆眼里是个典型的“二百五”“ 半吊子”。而在更多人的眼里,胡英是个吃苦耐劳,能过日子的人。
这胡英初嫁时,可是公认的大美人,胖胖的白白的圆脸儿,大眼睛,梳着两根短辫,个头比二瘦猴高了大半头,二人站到一起,很像大姐姐和小弟弟。胡英如今四十大多了,风里来雨里去,皮肤粗糙了,也晒黑了,眼角处的鱼尾纹也突出了。
胡英是一个公认的能干的女人,出力流汗,赛过男人。风风火火,又是个粗人,说话口没遮拦,肚子里盛不住事儿,俗话说,腚里夹不住热屁,说话高腔大嗓门儿。往往是,她在村东头儿说话,村西头儿的人能听得清清楚楚。胡英从早到晚快乐着,人走到哪儿,哪儿就乐翻了天,好像人世间的忧愁烦恼,全跟她无缘。
还有,胡英脚野一点儿,她喜欢串门子。有时候端着一碗饭,边吃边赶路,东家进,西家出。张家待上几分钟,说几句话,马上离去,又进了李家。她不进屋,也不坐板凳。站着吃,站着说笑,站着逗乐。不出五分钟,又离去。一碗饭吃下来,胡英能串大半个村子。
这种风风火火、不着调儿的女人。自然不讨婆婆的喜欢。常说她是个“半吊子”, “二百五”。婆婆是个心细的人,爱挑眼儿。对胡英的言谈举止实在看不惯。有时当面,有时背后,多次这样对儿子说:“我说二小子,你也管管你媳妇儿,一天到晚疯疯癫癫,说话少天无日头。半碗饭的工夫串八家,丢人显眼的,真不像话。”
丈夫二瘦猴马上说媳妇:“你就不能稳当点儿,瞧你,整天就像驴开了绳、火烧了屁股一样,哪有你这样的货!”
胡英振振有词:这才叫大千世界。我就这样了,改不了了,出窑的砖,定型了。看不惯吗?我走,咱们散伙,各奔前程,你再娶个比我好的。
二瘦猴没词儿了。
要知道,二瘦猴30岁的时候,还打着光棍儿。眼看要永远过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老妈做主“转亲”,又叫“换亲”,用四妹换来了胡英,不走这条路,二瘦猴怕要打一辈子光棍儿。
胡英不依不饶继续说:“别想拿你家的破规矩拿捏我,我不吃那一套。我风里来雨里去,脏活儿,累活儿,重活儿,没有我不能干的,也没有我干不了的,二瘦猴,不服气,咱比比看谁赢谁输。”
外号二瘦猴的丈夫,在出大力流大汗上,实在不是胡英的对手。二瘦猴哪里敢出头应战?还是当缩头乌龟吧。
比如二人抬水。
那上百斤重的大水桶,二人用扁担抬着。胡英在后,个子高,胡英将水桶的提手尽量往自己这一端拉近,将扁担空出三分之二让给前边的丈夫,因为水桶距胡英特别近,肩上的重量可想而知。而丈夫只是起着支撑扁担和领路的作用。一路上,为防止扁担往丈夫那一端滑行,胡英还要用一只手紧紧抓住桶把手,不使水桶往丈夫那边滑去。就这样,二瘦猴一路上,仍被弄得呲牙咧嘴,满头往下滚汗珠子。
胡英说丈夫没本事,白托生了个男人,干脆回炉另加工吧!
再比如往地里拉粪。家里有一大一小两辆地排车,胡英把小些的地排车让给丈夫,自己拉大些的。因为路子远,往返一趟很费工夫。为了不跑冤枉路子,人们常常把车子装得冒尖儿。但是,二瘦猴不敢这样装车子,因为这样装车子,路上实在是举步维艰,累得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而前面的胡英,车袢套在肩上,两手握住车把,身子往前探着,一步一步在路上跋涉得很有劲儿,硬是把个二瘦猴甩出老远。
除了庄稼活以外,这胡英还经常跟着乡间建筑队去干建筑活。
如今农民种地实现了机械化,好多农活省力省心省时间,给人们带来的农闲时间越来越多。这胡英便跟着村里的一支建筑队干活(丈夫留家照顾年事已高的婆婆),今天在动东庄上干几天,明天又跟着大伙儿奔西庄。更多时候是夏天,因为白天的时间长,能多干活儿。这胡英运砖头,筛沙子,和水泥,啥都干。脚穿一双解放鞋,裤子挽到膝盖儿,哪里需要就奔向哪里,鞋子上,裤子上,满是水印子,泥点子。一头短发被汗水浸透,贴在了头皮上。后来,她竟然登上了脚手架,跟砌墙的人们学起了垒墙。
这胡英不学垒墙还罢,提起垒墙来,胡英闹出的那场笑话,差一点儿把一起干活的人们笑岔了气儿,也让她挨了一顿婆家人的打骂。
有一回,胡英登上脚手架后,中间想小便,想爬下脚手架来,方便后再上去,这一上一下,不光费劲,还耽误干活。因为她一直在暗中与砌墙的男人们较劲儿、比赛,这一上一下,加上在厕所里蹲那么一阵子,就会被架上的男爷们超过去,上架来再追赶,可就费劲了。她左右前后看看,又朝地面上望望,发现大家都埋头各干各的活儿,谁也不左顾右盼的。这胡英灵机一动,沿着架板,转到后墙外, 这里更僻静,于是,飞快地解下腰带,蹲下来,哗哗地撒起尿来。说也巧,正在这时候,一位外号“二皮脸”的小伙子正跑到后墙根处小便,一定是憋得忍不住了,一边解腰带,一边掏家伙,不管不顾地正跑到胡英的正下方,不料一阵“急雨”从天而降,把个“二皮脸”劈头盖脸浇了个正着。“二皮脸”仰脸一看,原来上面的胡英在撒尿!连忙后退两步,又急又气:“你你你,怎么在上面尿起来了?”说着,抹了一把脸,又吐了一口,可能嘴里也迸进了“甘露”。
这胡英一惊,急忙关闸,起身,提裤子,系腰带,红着脸说:“你个熊货,把嫂子吓死了,你哪儿不能尿,偏偏跑到这架子下边尿,你不是故意找呲么?”
“真丢人!”
“嫌丢人,你该托生一只鸡,一辈子只拉不尿!嫂子我憋不住了,上上下下的又累又麻烦,你该心疼我才是!等等,我下去,帮你洗洗头去!”
这胡英下了脚手架,慌里慌张地先去厕所,继续把那“闸住”的小便解了去,然后在主人家院子里,又是找脸盆儿端水,又是找洗头膏,好在主人家都有。毛巾更现成,人人都带着,擦汗用的。胡英给“二皮脸”洗头,格外认真,又搓又揉,边洗边做工作:“怎么样,小弟,嫂子给你洗得准舒服,有这一回,就证明俺兄弟是大度量的人,要不怎能容忍嫂子尿头上淌下来?将来一定能娶个又聪明,又能干,又漂亮的媳妇!”
“二皮脸”弯着腰,耷拉着头,任凭胡英折腾,屁股上还不时被虎英不轻不重地捏一把,或者胳肢窝里被挠一下,弄得个“二皮脸”笑个不住。刚才的恼和羞全抛到爪哇国去了。
这件天大的笑话,最后终于传到婆婆的耳朵里,婆婆那个气呦,差一点撑破了肚皮!
晚上,胡英拖着一身汗水满身泥刚到家,就被事前有准备的人们:婆婆,丈夫二瘦猴,两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子,有的提着破鞋底子,有的拿着笤帚疙瘩,有的抓着一棵干棒子秸,一拥而上,来了个突然袭击,将胡英搂腰的搂腰,抱腿的抱腿,按头的按头,撂倒在地上,打将起来。
这胡英虽然身高马大,但好汉经不住人多,胡英躺在地上,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还好,那张嘴没闲着,日爹尻娘,上至八辈子祖宗,下至六百年以后的子孙,啥难听骂啥。
众邻居闻讯赶来,其中就有我的妻子白玉兰,大家一起上前,拉开了架。夜色中,人们对二瘦猴全家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指责二瘦猴的娘做得太过分,如今啥年代了,还拿旧黄历待人。这时候,妻子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根木棍,把胡英拉到一边,低声对她说:谁要再打你,就用这个伺候!注意,别真打,只是吓唬吓唬!
众邻居离去。这胡英受了委屈,依旧又哭又骂。二瘦猴在院子里大骂:“狗日的,打得轻!”说着就要下手,但他哪是胡英的对手。胡英上去一脚,就将二瘦猴踹到了地上。婆婆见儿子吃了亏,立即召集小姑们:“快上,你哥吃亏了!”这胡英连忙举起白玉兰给她的那根木棍,大叫道:“来吧,来一个,我打死一个!”结果,没有一个敢近前的。
第二天,胡英在建筑队里显摆说:“昨天晚上,多亏了俺玉兰嫂子给我了那根棍子,吓得全家人没一个敢偎我的!”
这话传到了二瘦猴妈那里,她又好气又好笑。后来见了白玉兰,责备她说:“我说,孩子,你不该给她木棍,这个半吊子,下手会不分轻重,出了人命咋办?”
这回该白玉兰又可气又可笑了。气的是二瘦猴全家打骂胡英,可笑的是,这个胡英竟然把送她木棍的人也供了出来!让她十分尴尬。她对二瘦猴的娘说:“大娘,要说不该我当晚辈的说你,你作为一家之主,实在不该领着全家人打骂胡英!孩子们打嫂子,你该出面制止才是正理,先把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子拉下脸来骂一顿:看你们哪个敢对你嫂子不敬!这样家里才能稳定,才能和睦!胡英是个大好人,她是个直筒子,肚子里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她能吃苦,能劳动,你要是摊上个好吃懒做的儿媳妇,你就知道胡英好了 。我不给她棍子吓唬你们,你们全家就会把她打伤,甚至失手把她打死,这样一来,事情就闹大了:一来有王法,二来呢,她娘家绝不会善罢甘休!你知道后果多严重么?”
二瘦猴的娘静静地听着这个在村里出了名的爱管闲事的白玉兰的数落,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