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晚,已经很有些凉意。
天倒是挺好的,深蓝的夜空中,缀满了宝石般的星星,像一群调皮的孩子比赛着眨眼儿。小夜风轻轻地吹着,吹起墙角的几片枯叶,打着旋儿,又飘飘摇摇地落下来。
小村很静,既听不到鸡鸣狗叫,也没有孩子们的欢笑。当今的小村,越来越显得冷清。
又闷又热的夏天终于熬了过去,气爽风柔的秋天,总觉得还没过上几天,就进入了深秋。
晚饭后,妻子说,听说田雨的旋耕机出毛病了,下午太阳老高,就从地里开回来了。我去看看,排个号,那棒子茬地也该犁了。
如今,我和妻子有两个家。一个家在乡下,城西三十里地的大杨庄;另一个家在县城兴隆小区。春种秋收的时候,我们便赶往老家耕种那几亩地。好在如今种地特轻松,调剂一下日常生活倒也别有一番情趣。不久前,收了棒子穗儿,粉碎了秸秆儿,黄土地终于可以稍作喘息了。因为气温依旧很高,距正式播种小麦至少还有十多天。这期间,都在等“寒露”节气一过,才忙活起来:联系机子(旋耕机)、撒化肥,拌麦种,播种等等。
农机手田雨家里,冷清了十几天之后,一时间又出现了你来我往的热闹情景,挂号的人们,这个刚走,那个又到。田雨按先来后到的顺序,一一登记人名和电话号码。来人不约而同地说着一样的话:“越快越好。”或者是:“到时候千万别忘了打电话通知一声。”田雨微笑着说:“放心吧,忘不了。”并没显出多么着急的样子。
已是晚上十点多,还不见妻子回来。我放下书,去村后田雨家里找妻子。
我出外门,往北拐,只见前边几道强烈的光柱直冲夜空,映照得附近的人家、树木、地面,很鲜明。同时,传来一阵阵笑声。我觉得奇怪,这是平时乡村里少有的现象。当距离灯光和人影越来越近时,我才发现,原来在一处废弃的老宅基地上,围满了好多人,灯光就是从人丛中窜出来的。这块多年闲置的宅基地, 它就在田雨家的大门外,一条东西大路的南侧,是一处天然的停车场,这里停放着田雨家所有的农机具:旋耕机,收割机,秸秆粉碎机,播种机等等。来到人丛外,我才知道人们在围观农机手田雨修理旋耕机(实际上是修理拖拉机,旋耕机是被拖在后面作业的)。助手是他的七十多岁的老爹。两人蹲在地上,穿着黑棉袄,上面满是油腻。两手更是沾满了黑色的油泥。爷俩正在“吭哧吭哧”地鼓捣一件叫不出名字的铁疙瘩,又敲又砸又拧的。近旁一棵歪脖子枣树上吊着一只起码是一百瓦的电灯泡,照得人圈内的田雨和他爹一览无余,也把每个围观者的脸,照得十分清晰。田雨不时起身去附近找工具。他,三十四、五岁,个子不高,也不胖,身板显得很单薄,圆圆的脸盘,双眼皮,一双挺和善的眼睛。人不可貌相,别看田雨平时寡言少语的,却是哑巴喝了磨刀水——心里(锈)秀的人。他没拜师学过艺,却对常见常用的各类农机具从外到内的结构了如指掌,他能凭一双耳朵,听出来机器哪里出了毛病,除了更换配件需要跑到县城里去购买,一般情况下,他自己就能够把机子大卸八块,清洗检修,然后再组装起来。论文化,他只有小学毕业。在许多人看来,他实在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因为好多人连自行车坏了都不会修理呢。
这里的围观者,女人居多。我在寻找妻子,让她回去休息。因为平时不常回家来,她和许多乡亲见了面就有说不完的话,会影响人家休息的。我只顾往对面和左右寻找,没想到我正站在妻子的背后。听见她说话的声音,我才发觉面前站着的就是她。我在背后轻轻捅了她一下,她转过身,发现是我,问:“你咋来了?”我说:“这有啥好看的,真是少见多怪。回去休息吧。”妻说:“夜长了,用不着睡那么早。平时难得这么多人到一块儿,说说笑笑,多热闹。”又补充说:“这些人都是来找田雨挂号的,挂过号就没马上走。见田雨修理机子,就在这儿说起话儿来了。”原来是这样。我扫了人群一圈儿,发现村子西头的好多女人也来到了这儿。便小声问妻子:“西头的候圈(quan)儿不是也有旋耕机吗?”妻子说:“还不是相不中他耕的地么。”
正在这时,人丛外一个女人大声嚷嚷起来:“我说,田雨弟,你修机子有完没完?就跟老母猪打倦子一样(交配),慢的让人心焦!”
人群“哗”一声大笑。来人是村西头的张素华。只见她不管不顾地挤进人群,来到最里面。就像舞台上的演员,整个人全暴露在强光里。这张素华四十来岁,中等个儿,短发,模样挺俊,只是皮肤黑些。上身穿一件红底儿白花的薄棉袄,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的裤子。张素华往对过和左右看了一圈儿,说:“俺的娘哎,这么多人都在这儿等啊。田雨啊,快了吧?”田雨没抬头,埋头修机子。顺口说了一句:“快了。”
“你别小病大治,没病瞎磨蹭,大家都等着你去耕地。多好的生意,一晚上不加班儿,少挣多少票子。”
“那没办法。机子不争气嘛!”
这时,旁边的一个女人问张素华:“你家大伯子也有旋耕机,你不让他犁地,偏偏大老远的跑这儿来找田雨,犯贱么?”
跟张素华说话的是田雨的媳妇儿灵芝,她也在人群里跟人们闲聊。
“说正经的,舍近求远,让你大伯子知道了脸上多不好看。”灵芝说。
“我才不管这些,谁犁的地好,我找谁。俺那大伯子哥,恐怕得卖机子了。”
“咋啦?”
“咋啦,没活儿干,机子老闲着。”
这灵芝早就知道。听了张素华的话,轻轻叹了口气,说:“花那么大的代价,到如今机子闲着没活儿干,卖又舍不得,留着又闹心,真让人没咒念。没出息的家伙!”
“这都是他自作自受。还有他家里那一口子,也给男人帮了不少倒忙。那女人要是像你一个棱角,我也不会大老远地跑来跟田雨套近乎!”
张素华说。
一个中年男人接了一句:“这就叫众叛亲离!”
在场的人也都知道候圈儿的处境,大家纷纷议论着这件事。
这时候,张素华的手机响了,近旁的人听的十分清楚。
“喂,半夜了,挂个号就用那么长时间?”是张素华的丈夫“二骚虎”打来的。
“你急什么?吃奶也得等解开怀不是。”话刚落音,人群一阵哄堂大笑。
“你问问田雨,机子啥时候能上地,咱好提前把化肥撒了。”二骚虎说。
“你慌什么,人家田雨比咱还急,那脸上都淌水儿了。好多人在这儿等着呢。”
“那你怎么还不回来睡觉,在外头浪什么?”
“再叫唤,我就不走啦,今晚上跟田雨睡去,让他先犁咱的地。”
人们笑的前仰后合,有的连笑带鼓掌。有的说:“灵芝啊,坏了,今晚上,田雨被窝里你是去不成了。”
灵芝脸一红,笑着说:“我才不管这些事儿。”稍停,灵芝又说:“还有你家二骚虎,女人刚刚来到,他就叫唤,就跟八辈子没偎过女人一样。”田雨听了张素华那句话,“嘿嘿”地一笑,修机子本来就低着头,此刻,脑袋低的更厉害。他老实本分,从不跟人开玩笑,嫂子辈的张素华不管不顾地信口开河,更让他觉得尴尬,脸红耳热,心里怦怦直跳,好一阵子不敢抬头。
实际上,张素华离开家好长时间了。丈夫让她去找田雨挂号,只因她下午去娘家了,不知道田雨在家里维修机子。听了丈夫的话,她拿上手电,风风火火地往野外赶。她知道,每年这个时候,田雨几乎白天黑夜开着机子连轴转。这当儿,田雨肯定在地里。这张素华“呼呼呼”一阵风刮到野外,四下里黑乎乎的,听不到旋耕机的轰鸣,也没看到明亮的车灯,才知道田雨不在地里。这才又返回村里来到田雨家。难怪男人说她跑出去半天不回家。其实,张素华即使不这么折腾,她也不会办完事儿就回去的。这女人腿脚快当,平时是坐不住的人。常常是端着饭碗,边吃边串门儿,这个门口进去,那个门口出来,一碗饭吃完了,整个大杨庄也让她串了一遍儿。这个人,又心直口快,肚子里不搁事儿,俗话说,腚里夹不住热屁。一天到晚,哪里有笑声,哪里就有她的影子,不过,话说回来,她却从没有传出过一星点儿“桃色新闻”。
回头再说田雨。村西头候圈儿的旋耕机几乎停摆,并没有引起田雨的高兴劲儿来。他愿意候圈儿的机子也能正常运转,好把大杨庄的几百亩地快点儿耕完,及时赶在霜降前把麦子播种到地里去。
此刻,人们的话题集中到了田雨身上。
张素华说:“候圈儿的那台旋耕机一趴窝,田雨的生意没有谁抢了,这回可得大捞一把了。”
灵芝说:“俺和田雨可不是像你说的这样。俺巴不得候圈儿的机子动起来。这样,两台机子齐出动,咱大杨庄几百亩地,很快就能及时种上。要光靠田雨这一台机子,霜降前要全部种上,难度可不小。”
张素华说:“你这副司机不是也会开嘛!”
说起候圈儿,他比田雨大几岁,肤色偏白,个头偏高,长着一双机灵有神的小眼睛。他买的旋耕机,比田雨的晚了好几年。候圈儿原来一直跟村里的一帮人在周围十里八村给人打工。他们开着两轮或者三轮电车,早出晚归,往返很方便。既能挣钱,又能顾家,还不误春种秋收。多数农活是刨山药,挖芦笋,或者是跟乡下一些小型建筑队干杂活等。有一回,候圈儿跟村里的一帮人,去大刘庄一家种山药的户打工。挖山药按米计工钱,挖一米付工钱x元。大家在地头上“一”字儿摆开,同时挖起,手脚快的,不一会儿,便挖到前边去了;动作慢点儿的,就落在了后面。这候圈儿看到许多人“呼哧呼哧”不一会儿就挖到前面去了,心里发慌,头上冒汗,脸上发热。尤其工钱会比别人少领好多。当晚,候圈儿又急又累,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半夜没睡稳。第二天,候圈儿在挖山药的时候,改变了方式:大家都从地头上开始刨挖,候圈儿偏不,他跑到山药地的另一端下手,与大伙相向而行,而且速度比伙伴们快多了。山药地的主人看到这种情形,对这位不入群的男人十分奇怪。黄昏时分,挖山药的人们收工回家了。山药地的主人没有走,他在认真地检查每个人刨过的山药地,山药没漏掉一棵一根,折断的也很少。但是,当他检查到候圈儿刨过的山药地时,用铁锨扒拉去上边的浮土,发现有不少没刨的山药被掩埋了。再看地上刨出来的山药,折断的比别人都多,雪白的茬口十分刺眼,让人心疼。而且,候圈儿只把上半截儿刨出来了,下半截被放弃了,仍然长在深深的泥土里······主人又吃惊又恼火。这帮打工的都是大杨庄的,也有少数是张楼的,他差不多都认识,有几个还沾亲带故。只是不能全叫上名字来。那位不入群儿的、从山药地另一端下手的中年人,眼睛细小,肤色黝黑,人们都叫他“候圈儿”,山药地的主人记住了这些细节。
第二天一早,仍是昨天那一批原班人马来到了地里。在地头上一字儿摆开,动手挖山药。虽是入冬天气,大家脱掉棉衣,穿着衬衫或者半袖汗衫儿,挽起高高的裤腿,更有不少人把上衣脱得一件不剩,光着脊梁战斗。尖溜溜的西北风吹着,谁也不说冷。虽然人多,却很少有人说笑。不一会儿,许多人头上冒着热气,脸上挂着汗珠儿。穿着上衣的人,后背的衣服也湿透了。候圈儿呢,仍去山药地的另一端,与大伙儿相向而动,刨挖的那个快呀!山药地的主人开始检查了,他把其他人刨过的山药地查看了一遍,没发现有偷工减料的。最后,他来到了地块的另一端,来到了候圈儿刨挖过的山药地里,用铁锨铲去上边厚厚的泥土,又一次发现许多山药被故意漏掉,用土掩埋了。仍然发现刨出的山药棍儿,好多只有上半截儿。不用说,下半截被遗弃在了深深的土层下。候圈儿被主人抓了个现行,来到他的背后,让他停下来。候圈儿装作莫名其妙,问:“怎么了?”对方说:“你回过头去看看。”候圈儿脸红心跳,不得不转身来到挖过山药的地方,他看到了被他掩埋掉没挖的山药,也看到了被挖断的山药棍儿,那洁白的茬口,十分醒目。候圈儿说不出话来。主人一手扶着铁锨,指点着候圈儿:“你就这样给我挖山药吗?你安的什么心?你怎么能这样祸害人?你是庄稼人吗?你是嫌我开的工钱少么?”
听到咋呼,山药地另一端的打工者,一个个停住手里的活儿,十几双眼睛朝这边望过来。
主人还在嚷嚷:“大家都是庄稼人出身,别管种粮食种别的,谁家不是一滴汗一滴血的付出。如今化肥贵,农药贵,往地里投入少了,不能多收;投入多了,连本儿也收不回来,种啥啥贱!一年到头风里来,雨里去,起早贪黑容易吗?难道你自己种地也这样投机取巧,藏奸耍滑吗?”
主人一手扶着铁锨,一手指点着候圈儿的鼻子数落。候圈儿低着头僵在那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这阵子,如果地上有裂缝儿,他会“哧溜”一下钻进去,可惜,没有。任凭主人连珠炮似的、没鼻子没脸地质问数落,他无言以对。
挖山药的人们,纷纷围拢过来,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纷纷指责候圈儿出来打工,这样干活儿丢人显眼。又离家不远,还沾亲带故的,传扬出去,多丢人!有的说:“给别人干活儿,就像干自己的活儿一样,实实在在才行。”为了教训候圈儿,山药地的主人声言:要拨打110报警。这样一来,候圈儿可真是“秆草(谷秸)包老头子——丢大人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又是赔不是,又是赔笑脸,山药地的主人这才不坚持报警,但非让候圈儿赔偿损失不可。不这样,不能走人,等报警后再说。在大伙一再央求下,赔偿费由五千元降到三千元,对方再也不做让步,说是让候圈儿花三千元买教训!乖乖,这学费可够贵的!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山药地的主人没有说出口来,那就是杀鸡骇猴!最后声明:从此再不接受候圈儿来刨山药。
大家出来打工,早出晚归,口袋里谁也没装多少钱,凑来兑去,只打兑了二百五十块,不够,山药地的主人答应候圈儿明天一早送钱来。又说他认识候圈儿,家就在大杨庄。
收工了,大家各自骑上电车往家赶,一路上,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对候圈儿又是一番批评、指责。这候圈儿哭丧着脸,直到来到村头上,始终没说一句话。
从此以后,村里的伙伴们今天去这里打工,明天又去那里打工,没有谁再上门儿邀请候圈儿,堂堂七尺汉子,在相当长一段日子里,孤单寂寞,无所事事。可以想见,这种轻松清闲的滋味儿并不舒服,实在没有在野外光着膀子与伙伴们挥汗如雨地出大力快乐。候圈儿从此英雄无用武之地。愁闷之下,这候圈儿见田雨操办了一套农机具,能收麦子,能收棒子,能耕地,能播种,不用求别人,自有别人找上门来,可比打工强多了。每到农忙的时候,田雨成了人人争抢的香饽饽,同时大把大把的“老头票儿”往怀里搂,实在让人眼热。于是,候圈儿也在享受国家购机补贴的条件下买了一套农机具。这一来,给田雨减轻了收种耕作的压力,同时也带来了挑战。因为田雨原来独家经营,如今有了竞争对手,很有可能将近一半儿的农活,要被候圈儿抢了去。开始的时候,两家平分秋色,收入也相当。到了第三年,候圈儿的农活开始减少;到了第四个年头,有些原来追赶着候圈儿让他耕作的邻居,开始纷纷转向田雨,让田雨去服务。不过,即使有那么几户,也显不出有多大的损失,影响不了候圈儿的整体收入,但是到了第五年,情况很不妙。
让我们去地里瞧瞧吧。满地的棒子,经机子“轰隆隆”开过去,秸秆基本上被粉碎了(没完全碎,还要进行第二次加工,才能犁地和播种),棒子穗儿被扒了皮,主人站在地头上,只等着农机手派车把棒子穗儿送家去。棒子穗收获归仓了,秸秆儿倒下了,充斥天地间几个月的青纱帐,转眼间消失了。重又恢复了“一望二三里”的天高地阔的景象。接下来是把粗略粉碎的秸秆儿再进行细加工,使之变成碎渣渣,才能耕地。候圈儿在收棒子时,许多本来完好的棒子穗儿,收到了机仓里时,却被“啃”得大半个没了粒儿。要说,这棒子粒儿落进机仓里也不错,反正以后还要专门脱粒儿呢。只是那残缺不全的棒子穗儿,又有不少掉到地上,埋进了被粉碎的秸秆儿下面,露出头来的还好说,主人满地转悠着捡起来就是了,但是,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当你捡起那些破损的棒子穗儿时,上面的棒子粒儿经过轮胎碾压,棒子轴裂开了,棒子粒散落了。你得蹲下来,扒拉开厚厚的垃圾捡起来。如果棒子粒又多又集中,可以连垃圾一起捧起来,装进袋子里;如果棒子粒少些,需一粒粒捡起来......把这些破损的棒子穗儿和混合着大量垃圾的棒子粒儿弄回家去,晒干,再用簸箕簸去混在里边的垃圾。尽管人们如此用心,地里仍然会有大量破损的棒子穗儿和脱落的棒子粒儿隐藏在厚厚的垃圾下面。这从日后麦苗地里长出的大量棒子苗儿可以证明。经过候圈儿把秸秆粉碎后的棒子地,站在地头上粗一看,满地的秸秆儿已经变成了碎渣,可是,到了用旋耕机耕地的时候,那地头上,地边上,从厚厚的秸秆碎渣下面,便会冒出来一根根半截的、整棵的棒子秸!全被旋耕机折腾了出来,旋耕机不是粉碎机,遇到这种情况,主人在地头上袖手旁观是不行的,必须赶紧把那些暴露出来的棒子秸捡出去,给旋耕机清除障碍,否则,旋耕机没法作业。主人那个忙哇,手忙脚乱,大汗淋漓。接下来的播种,更让人哭笑不得。播种时,那地头上看似旋耕机已经耕过,实际上半生不熟,而且因旋耕机耕作时往返拐弯儿,被碾压成了丘陵。十几米长的地头儿,高低不平,硬邦邦的,播种机很难把种子播进泥土里。主人不得不将地头重新深翻深刨,平整好,再人工补种。一家是这样,两家是这样,三家四家都是如此,凡是候圈儿经手的棒子地,给乡亲们在体力和时间上又增加了不小的付出!而反观田雨耕作过的棒子地,却从没有出现过这种现象,从大杨庄到周围的十里八村,没有人或当面或背后说三道四,你说怪也不怪?俗话说,家有贤妻,不招外祟。候圈儿媳妇常对男人说:“如今日子好过了,抛撒几颗棒子粒儿,没啥大惊小怪的。家家一天三顿吃白面,谁还去吃那棒子面儿?地头儿上,机子不好拐弯儿,地生,主人刨刨就行了,也累不着,现在的庄稼人越来越懒了,多干一点儿就不情愿。”她对候圈儿还说:“你只管干你的,别学田雨,干活像绣花儿一样,哪能多干活,又哪能多挣钱?”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候圈儿有媳妇的鼓励,再加上自己也正想一门心思多揽活儿,这农活的质量越来越糟糕。开始那二年,秋种时,候圈儿确实比田雨多干了许多活儿,占了大杨庄多一半的耕地。可是渐渐地,候圈儿所占的比例越来越少,以至于走到今天这种地步:无论收棒子穗儿,粉碎秸秆儿,还是耕地播种,几乎无人问津。他甚至把机子开到地头上,以便随时被人邀请。但是,许多人视若无睹,绕过他的机子,去跟田雨联系。候圈儿如同一条鱼,被人晾在河滩上。就说今晚吧,就在田雨爷俩埋头紧张地修理机子的时候,候圈儿口袋里装着香烟,正挨门排户地上门恳求,让别人用他的机子去作业。并答应,每亩地便宜五块钱。主人回答得比唱得还好听:“好好,放心吧,等我犁地时,一定给你打招呼。”人家这是虚招呼,真到了耕地时那一天,仍然是田雨的机子大模大样地开进了地里!田雨农活好,一传十,十传百,由近到远,当他在大杨庄日夜奔忙的时候,外村已经有好多人前来联系,田雨总是说:“如果等的话,很可能误了农时,最好另找机子。”来人说:“宁愿晚种几天麦子,也要等你的机子去。”这样一来,田雨更忙了,就连媳妇灵芝也陪着忙。
秋日正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往大地上泼洒着,虽已不是烈日烘烤的盛夏,但依然热烘烘的,伴随着一阵阵的南风,让人产生一阵阵浓浓的困意,这田雨昼夜连轴转,在野外开着轰鸣不止的旋耕机,更容易疲劳。而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旷野上又是寒气袭人,昼夜温差很大,田雨和灵芝不得不穿上棉衣,抵御风寒。媳妇灵芝每天煮上鸡蛋,带上方便面,提上一把大号的开水壶(里边的开水起码能装满四只暖瓶),带到地里。在田雨吃熟鸡蛋、泡方便面的时候,灵芝便登上驾驶座,代替田雨作业。深秋的夜里,田野上,机器亮着灯光,轰鸣着在地里往返。如果田雨困得实在睁不开眼了,灵芝就催丈夫下来,自己爬上驾驶座......有一回半夜里,机子没油了,灵芝开着电三轮车回家取油。一路上,肚子有些隐隐作痛,一定是受凉所致。在乡下,人们肚子痛时候,常常往床上趴一阵就会减轻。谁知,灵芝往床上一趴,立刻呼呼睡去。野外,田雨趴在方向盘上也睡着了。后来,早起的主人去地里查看地块耕好了没有,才叫醒了他。主人又立马返回村里去叫灵芝(因为手机没人接听),这才把柴油送到地里。
在田雨把我家的几亩地耕完后的第二天,刮起了西北风,连续十多天的晴朗日子,转眼间空中布满了乌云,先是小雨,接着中雨,哩哩啦啦下了两天。田雨和灵芝除了吃饭,竟也断断续续睡了两天。天气放晴后,二人才开着机子下地,继续为乡亲们耕作。令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机子刚刚从村里开到地头上,旋耕机的前两只轮胎同时没了气儿,两个人连忙检查,发现跑了气儿的两只轮胎上,各有一根长长的铁钉深深地扎了进去,真是巧哇,两只轮胎都被扎破了!这样厚的轮胎,似乎只有人为才能这样,因为雨前从地里开回来停放的时候,还好好的。如果说是刚才路上扎上了铁钉,为什么两只轮胎会同时被扎?如果是人为的,这样厚的轮胎,只有用砖块或者锤子才能将钉子楔进去。田雨对灵芝说,看来真空的轮胎,还不如含有内胎的好,含有内胎的,一旦被锐器扎破,立刻就会放气,司机随时就会发现,就不会再开着下地,在家维修就行了。而真空胎,被锐器扎了,不会马上跑完气的,需行驶一段路程才会将内胎里的空气慢慢排完。此刻,机子刚刚开到野外,前不挨村,后不挨店,再把机子开回家去,已是不可能的。媳妇灵芝气得直跺脚,骂骂咧咧:“真他娘的巧,两只轮胎都被扎了,活见鬼!”田雨说:“别急别骂了,再急再骂,也是枉然。你留下,我进城修理去。”
十万火急!田雨开上电三轮,刮风一般回村,带上千斤顶和一只大号的“十”字扳手,又飞一般往地里赶。接着,支上千斤顶,让两只轮胎悬空,手脚麻利地将两只轮胎卸掉,两个人吃力地抬上三轮车,接着,田雨开着电三轮,一溜烟直奔几十里以外的县城。对于修补轮胎,田雨是无能为力的,必须去县城专修店,因为他没有专门的工具。
看来,这一天的大好时光,将会被白白地耽误掉!在农村,农机手最心急火燎而又无可奈何的事情就是,机子突然间“病”倒在地。司机着急,乡亲们也着急......而这次两只轮胎同时被扎破,又是多么蹊跷的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