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收季节的故事
艳阳高照好风光,
石榴花红麦子黄。
布谷声声乡野间,
晚睡早起收割忙。
这几句满含诗情画意的麦收图景,在已经过去的那个年代,只能是旁观者眼里的一道风景。实际上,在不知延续了多少岁月的麦收中,它给庄稼人的记忆一直是刻骨铭心的苦涩,因为,在所有的庄稼活里,麦收是最艰苦的:体力的严重透支,睡眠的严重不足,饭菜的粗劣及食无定时,加上日晒风吹,让每个经过麦收的人,都要掉下几斤肉来,皮肤也被烈日暴晒得更加黝黑,黑而且瘦的种田人,千人一面,是那个年代里麦收时节的普遍特征····
割 麦
镰刀,这小小的并不起眼的简单的劳动工具,在漫长的岁月里,除了玉米和高粱,收获时要用镢头砍倒它们的棵子,而大豆、谷子、小麦、水稻、地瓜秧等等,离开镰刀,只有赤膊上阵,耗时费力地去薅去拔。当年,无论种多少麦子,都要依靠它——镰刀,把一簇簇,一垄垄的麦子割掉。
老天爷也似乎是故意的,麦收时节一到,便马上变得昼长夜短,最大限度地剥夺人们的睡眠时间,让人在漫长而又炎热的白天里受尽折磨。再加上睡得迟,起得早,正常睡眠的时间所剩无几。
每天清早,夜色并未完全退去。人们就拉上地排车子,带上镰刀和磨刀石,匆匆奔向田间。实际上,冬季早上七点钟,天还不能算完全亮,而现在,四点半,天就亮了。早起收麦子,天凉快,麦芒也不那么扎人。但麦杆儿因为夜露而返潮,割时很费劲儿,只有不时地磨镰刀,同时又盼着太阳快点升起来,晒去潮气。但麦收时节的太阳又是很毒的,只要从地平线上一露头儿,天地间立刻就像着了火。日头越升越高,火球一样烘烤着大地,暑气蒸腾的麦田里,干燥的热风吹个不住,人们汗流不止,口干舌燥。大家弯腰哈背,右手握镰刀,左手抓麦秆儿,一下一下把麦子割下来,放到麦垄里。麦芒扫着暴露在外面的皮肤,尤其胳膊,会出现密集的红点子,汗水浸过,火辣辣的又痒又痛······面对苍黄的天底下,金色的麦浪翻滚涌动,除非旁观者,谁也不会有闲情逸致而诗兴大发。渐渐地,疲劳和饥饿也一起袭来。尤其腰背酸痛,弯下腰去不想再直起来,直起来不想再弯下去。一连几天苦战,有人手上磨出血泡,血泡磨烂后流出血水,再去握镰把,钻心剜肉般疼痛·····
在生产队里,我的母亲和妇女队长候秀芹是出了名的割麦快手。母亲那时不到四十岁,候秀芹是位十八九岁的姑娘。这两个并非本家的姑嫂俩,无论割哪一块地里的麦子,总是先由她俩“拉趟子”,也就是当开路先锋:从地头上开始,挥舞镰刀,“杀”开一条胡同,冲在最前面的两个人,把割倒的麦子,一堆一堆地撂在身后的麦茬地里,叫“麦扑子”。接下来,两侧的人们像大雁那样排成人字形,紧紧跟在后面,把割下来的麦子叠加在前面的人们放好的麦扑子上,满地响着“嚓嚓嚓”的割麦声,很少有人说笑,因为不集中精力追赶,就要被甩在后面,并影响身后的人前行。
那时候的麦收,有专门的分工,妇女们专管割麦子,因为她们在割麦子方面手脚快当,实在不是男爷们儿比得上的;小伙子们负责装地排车往场里运送;中老年男社员主要在打麦场上忙活。
整个麦收期间,一日三餐全被打乱,早饭吃到上午十点左右,午饭吃到下午一点甚至两点,晚饭就更没有个准钟点儿了。
传统的日落而息,到了这个季节,谁也不去遵守了,也根本无法遵守了。
白天要割麦子,要往打麦场上送,运不完的,晚上要加班干。如果晚上发现空中长了云彩,担心夜里下雨,还要立即把卸满场的麦子垛起来,最后盖上垛顶,压好,既防大风刮跑,又防垛顶漏雨。一切拾掇停当,才能回家做晚饭,待吃过晚饭已到了十点甚至十一点多钟了。整个麦收期间,每夜睡眠不足六个小时,睡眠不足,天气炎热,风吹日晒,营养不良,农活又脏又累,一场麦收过去,除了不懂事的孩子外,人人被折腾得又黑又瘦。浑身关节酸疼,双腿像罐满了铅,懒得挪动半步,用“举步维艰”来形容,毫不夸张;双臂像得了严重的肩周炎,酸疼得举不起,抬不动,什么也不愿去摸,什么也不愿去拿。十根手指肿胀得很难攥紧拳头。许多人眼里布满红丝,几乎到了不择地势,顺便倒下去就能睡去的地步。
要把割倒的麦子装上车子,还是一件技术活儿。要先装车尾,要左一木叉,右一木叉,中间再压上一木叉,麦穗头朝里,相互咬合,一层层叠加。如果木叉不够用,就要去抱着麦子装车,抱麦子需弯腰,腰疼得实在不愿弯下去,况且麦芒扫脖子扫脸又扎手,令人很不舒服,很不情愿,又无可奈何。直到把车子装得像小山一样高,而且要上下前后左右均衡,不偏不斜。车子装好后,再用绳索紧紧地刹住。
要把一座小山一样的麦车子拉回家去,送到场里,路上要经过一番艰难的跋涉。从麦茬地里运到大路上,是最费力的一段路程,因为麦茬地不如路面硬实,须有人帮忙推。尽管如此,仍会把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弯腰哈背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歇一阵,汗如雨下,气短心慌。经过几站的艰苦努力,才能到达地头上,迈上回家的路。此刻胸腔里那颗心擂鼓般跳动,简直要蹦出来。真想扑到树荫下,仰面朝天,美美地睡上一觉,醒来后,仰观白云悠悠,卧听鸟儿鸣叫……但这是怎样的一个妄想呀!短暂的喘息后,便拉起沉重的车子,迈动酸沉的双腿,踏上漫漫征途,向着村里的打麦场挪动。如果是顺风,虽省了不少力气,但却更加火热,因为从背后吹来的风,完全被小山一样的麦车子挡住了;顶风拉车,虽然凉快了不少,但车子又增加了分量,拉起来更加吃力。尤其拉着车子走在野外土路上,精神一路紧张:路面坑坑洼洼,每前行一步都要十分小心,车速要均匀,如遇坡坎,要拉车正面直行,不要斜着上坡,严防满车的麦子往一侧倾斜,老家话叫“屙肚”(肚,读轻声);下坡时,又要控制车速不可过快,严防“小山”左右剧烈摆动。如遇洼处,要加倍控制车速,小心地一点一点地让车轮慢慢地滚进洼里,再用力慢慢拉出来,切记不要猛冲。否则,经过剧烈的颠簸,费心劳力装上车的麦子,先是出现倾斜,往一侧倾斜的麦子会压住车轮,拉起来越发沉重,如果再遇上顶头风,让你感到拉的不是麦子,而是一座实实在在的大山。最担心满车的麦子往一侧倾斜,越来越严重。最后,“哗啦”一下子翻了车,满车的麦子全部翻倒在半路上,乱七八糟地一大堆,这样一来,麻烦更大:原本一车麦子,要分两次或者三次才能全部装运回去,因为顺序已乱,重新装车难度更大,头上烈日晒,路面热气蒸,人,更加心急如焚,本来就饥渴难耐,疲劳至极,鼓捣乱了套的一大堆麦子,真让人浑身冒火······
麦收时节,最让人心惊肉跳的是暴风雨的突然袭击和没头没脑的阴雨连绵。
前者让人措手不及,后者让人忧心如焚。
先看前者:
麦收季节,风雨又往往发生在夜里,发生在人们因疲劳不堪而沉入梦乡的时刻。全村男女老少,犹如听到防空警报或鬼子突然进村的消息一样,纷纷从家里往打麦场上奔跑。路上,扛着木叉的,抱着砖头的,挟着席子或塑料布的。
打麦场上,更显忙乱:有用木杈挑麦子的;木杈不够,就伸开双臂抱的!跟即将到来的风雨抢时间,把白天摊晒在场里的麦子往一堆聚,垛起来,最后再用塑料布或席子盖上。“战场”上,你来我往,你呼我叫,烟尘飞扬,雷声隆隆,闪电晃动,人人恨不得突然间都变成千手观音,都在心里念叨着大雨慢一点到来。真是十万火急!有时,不知是老天爷大发慈悲,还是人们动作迅速,刚刚把麦子垛好,大雨就劈头盖脸泼下来。也有时不等人们把麦子垛好,风雨交加,铺天盖地而降。如果是前者,把带来的席子或塑料布之类盖到垛顶上,再用绳索纵横交叉地与整个麦垛捆绑在一起,最后再用砖头坠下来,以防大风把盖垛的塑料布或席子吹跑或掀掉。如果是后者,就不用再垛起来了,不如任凭风雨肆虐。因为麦子已经淋湿了,垛到一起,反而会使内部迅速升温。天亮放晴还好,摊开再晒,否则,将会很快发霉变黑。地里没有收割的麦子,如果连阴几天,麦穗和麦秆也会发黑。即使打轧出来的一部分麦粒,也会因为没有真正晒干而发霉。风雨的突然袭击,给农民额外增加了急如星火的重体力劳动和精神上的巨大压力:试想一下,人们白天收割,晚上运输,夜里有时还要抗旱保苗,身体已经极度疲劳,风雨又将人们从半夜里惊醒,手忙脚乱,一口气折腾到天亮,那滋味儿,非亲身经历不能体会。
我又联想到小麦从播种(有时先抗旱再播种,否则,难以出土)到收获,中间经历过的好多环节:盘根水,返青水,拔节水,演花水,灌浆水,麦黄水等等,一遍接一遍地浇。俗话说,人怕老来穷,麦怕胎里旱。尤其是开春抗旱浇苗儿,常常连夜苦战。春寒料峭,露宿野外,风寒露冷,加上供电很不正常,轮到浇水,往往在井台旁连续露宿好几个晚上。有时水流不畅,或者畦埂决口,又不得不脱掉鞋子,高挽裤管,踏进冰冷的泥水里去堵决口。弄得浑身上下尽是泥水,困倦得头昏脑胀。以上所言,还不包括给麦田的施肥,除草,防治病虫害,每一次,都是金钱和汗水的巨大付出······
请看下面这幅真实的画面:
烈日下,打麦场上,摊晒着一层厚厚的带着麦穗的秸秆,刺眼的阳光倾泻在上面,空气十分干燥,连风都发出呼呼的火响。被晒得焦脆的麦杆儿同样白花花地眩人眼睛。场板中央,站着一位老头儿,戴一顶大草帽,一手牵着长长的缰绳,一手慢悠悠地挥动着鞭子。两头黄牛的身后拖着沉重的石磙子和一块厚厚的呈等腰三角形的石板儿(农民叫“烙lao石”,lao,读去声),在一大片蓬松的麦秸上,牲口以主人为圆心,以车把式手中的缰绳为半径,一步一步地转着圈儿跋涉。那石磙子转动时发出的“吱吱扭扭”的叫声,仿佛是农民无奈的叹息!
轧过几遍之后,车把式把牲口赶到场边的树荫下休息,轮到众人上场了,大家一哄而上,用木叉开始翻腾、抖动麦秸,漏下麦粒儿,再将麦秸底朝天翻过来晒太阳,经过一两个时辰之后,牲口重又上场,依旧是拉着石磙子在明晃晃的麦秸上转圈圈儿······轧完一场,接着是,用木叉挑走麦秸,堆聚麦粒,腾出场板,再把新的麦子摊晒在上面,又是赶着牲口转圈儿······如此循环,轧过一场又一场。效率十分低下,致使每年的麦收没有十天甚至半个月的时间是结束不了的。遇上阴雨天,拖的时间更长。一九七三年的麦收,因为阴雨连绵,单县城关公社南店子大队的麦子不能打场,这年的麦收,断断续续竟然持续了将近一个月才勉强结束。
历史的车轮转到了上世纪的八十年代,分地不久,半机械化的脱粒机出现了。虽然它能不受坏天气的影响而照常脱粒,但是,它给人带来的是以后几十年都难以忘怀的痛苦记忆。白天,人们冒着酷暑抢收抢运,晚上,利用这种脱粒机脱粒,大人孩子齐上阵:有往机器里“喂”麦子的,有往机手跟前传送的,有在机器一侧扒拉麦粒儿的,有在附近拆垛的,有往远一点的地方转移麦秸的……人们各司其职,人人都在手脚忙乱。机器轰鸣震耳,灰尘弥漫如雾,人笼罩在噪音和烟尘中,个个被污染成黑脸包公,除了满嘴牙齿是白的以外,浑身上下全是厚厚的被汗水黏在身上的灰土。激战过后,一连好多天,吐出的痰仍然是黑色的。
炎热,汗水湿透衣衫;困倦,人在机器轰鸣中更易疲劳。
用这种“笨玩意儿”脱粒的那几年,父亲一直占据着烟尘最浓烈、噪音最刺耳、手脚最忙乱、风险最大的机手位置:往机器里续(喂)麦子。机器轰鸣着,别的岗位上的人,不时尚有十几秒或者几十秒的喘息,而作为机手的父亲,连这些短暂的休息也没有。父亲一直不让我们兄弟三人替换他,其中深意,我们都明白,因为每到这个季节,总会传来机手由于打瞌睡,发生手指被机器咬掉,或者胳膊被挤断的噩耗。每当我们提出替换他的时候,父亲总是说:“你们不行,还是我干吧。”为了儿子们,父亲情愿把风险留给自己!
这无言的、大山一样沉重的父爱!
父亲的老病根儿气管炎,就是在那些年加重的,后来转成了肺气肿,最终带着这个治不好的病,离开了人世······
围绕在机器周围的人们,全是僵硬的机械性的动作。两眼发涩,难以睁开,大脑也一阵阵出现幻觉。
你想,白天,人们以顽强的毅力顶烈日,忍饥渴,拖着疲惫至极的身体收割运送。到了夜晚,又要加班加点脱粒,通宵不眠,人们怎能不万分疲劳。晚上脱粒,中间有一两次短暂的喘息,就是大人忙着清理场地,以备接着再战。在这个只有十几分钟的短暂喘息中,十几岁的孩子们便一个个扑倒在麦秸堆里,裹着满身汗水和泥土,呼呼睡去。待机器又一次刺耳地轰鸣起来,睡在麦秸堆里的人不得不摇摇晃晃醉汉一般往自己原来的岗位蹒跚。许多人在诅咒发明这玩意儿的人,骂他们为什么这样造孽?这种半自动化的脱粒机,虽然可以不受阴天的限制而进行操作(牲口打场必须是好晴天),并使麦收时间大大缩短,但这种把人当奴隶折磨的机器,给人带来的是劳动强度的大大增加,实在令人憎厌。后来有些农户,因为人手不够,尤其难以忍受机器的折腾,不得不重操旧业——赶着老黄牛去轧场,恢复原始的劳动。
经过打轧,麦秸被清理出去,堆在场沿上,将含有大量麦糠的麦粒集中起来,再借风势扬场。如果白天风力好,就在白天扬场,如果一整天没有风,就只有等到夜间,哪怕是夜半风来,也要争分夺秒地扬场。借助风力把麦糠吹出去,才能把麦粒摊开暴晒。扬场的活儿,上年纪的人干的最多,技术性比较强,年轻人经验不足,往往不能使麦糠和麦粒儿很好地分离,耗时费力。麦粒儿被扬净晒干后,才能交送公粮。兴生产队时,大部分要交“公粮”和留作种子,余下的分给社员。因为产量很低,最后分到社员手里的已是非常可怜的一点点。平日里,连一顿白面条也难吃上。分到手的麦子,不够塞牙缝的,因为不经吃,大都卖掉换回地瓜干果腹······
接下来,该是麦收季节里接近尾声的又一个环节——“合垛”。
合垛是麦收中很隆重又很郑重的大事。合垛前,要套上牲口拉着石磙子,再把早已轧过多遍的麦秸,摊晒在场上,重新再来一次,乡亲们叫“栾麦秸”(栾,暂无合适的字对应他们所说的方言),使之颗粒归仓。
合垛往往放在晚上。白天分散在野外各处劳动的人们,此刻全都集中到打麦场上来了。闹嚷嚷,乱哄哄,一片喧哗,场边上的大树上挂着一盏雪亮的电灯泡,映照得打麦场上如同白昼。就像当年演电影、过春节一样。孩子们放麦假了,也赶来凑热闹。
生产队破例在这天晚上举行会餐:劳动结束后,可以吃到一张白面葱花饼,很多人为之兴奋,因为平时一日三餐全都是瓜干面做的黑窝窝头啊!
合垛前先选址,在打麦场的边角处,选一处地势较高,不易积水,又不影响以后摊晒秋庄稼的一块地方,垛址呈长方形,长约十几米,宽约五六米,队长指定几位有经验的男社员在垛址处负责打基础。
男女社员将摊晒在场上的如同丘陵一般的麦秸或用木叉挑,或伸开双臂抱,纷纷往垛址跟前送,你来我往,有说有笑,显得十分快乐。晚上劳动比白天凉快。在耀眼的电灯光映照下,被晒得焦脆的麦秸,被人们折腾得烟尘飞腾。就像战场上的滚滚硝烟。随着麦秸垛的不断增高,抱麦秸的人开始还能直接把麦秸放到垛址上去,由合垛的人再用木叉拨拉开,摊平,拍实。现在只好放到垛址周围的地面上,再由供垛的人用木叉扔到高高的垛上去。垛顶上有三四位年轻人,每人手握一把木叉,将从垛下扔上来的麦秸,用木叉摊平,并用力拍实。同时不停地在麦秸垛上来来往往走动,故意踩踏,把麦秸垛压实,而且不时把木杈反过来用力拍打垛沿儿。
乍一看,整个打麦场上人来人往,乱糟糟一片,仔细看,人人有活干,有条不紊,忙而不乱。
随着时间的延长,打麦场上的麦秸,越来越少,而麦秸垛却越来越高。待地上的麦秸所剩不多时,那高大的麦秸垛便进入最后的封顶工作:将剩余的少量麦秸往垛顶集中,并用木杈用力拍打,砸实,使垛顶隆起。
在封顶的同时,几位有经验的老农,开始对麦秸垛进行“整容”:先从“腿部”开始,将距地面一米左右处松散的麦秸大把大把地拽下来,直到拽起来吃力为止,最后用鞋底或木板儿使劲拍打,使麦秸垛底部的立面显得十分平整。
对整个庞大的垛身,则用筢子像梳头发一样将上面附着力很差、极易脱落的麦秸“梳”下来,再将竹筢子反过来或用大扫帚对垛身使劲拍打,这样一来,稍瘦的腿部,肥胖的上身,一个硕大而又美观的麦秸垛就垛成了,无论远观还是近瞧,生产队里的麦秸垛很像一辆大型客车。
接下来(一般放在第二天),由几个男社员糊垛顶:用掺入大量麦糠的黄泥,将垛顶厚厚地糊上一层,此举是为了防雨。那个年代,粮食是珍贵的,麦秸也是珍贵的,人要吃粮,牛要吃草,麦秸对牲口来说,也是不可或缺的粮食,因为大量的农活,犁地耙地耩地······牲口取代了更多的重体力劳动。没有牲口,农民种地更艰难。那时候,各生产队都有一处打麦场,也都有一处饲养场,喂养着十几头大牲口,主要是牛和驴,骡马也有,但很少。它们的主要食物就是麦秸。麦收时,连麦糠都要认真地保管好,专门腾出房子来存放。
生产队解散后,土地和牲口分到了户。原来的打麦场也被瓜分,一户一小片儿。每到麦收结束,原来的打麦场上,停放的不再是“一辆大客车”,而是矗立起许许多多大小不一的麦秸垛,多呈蘑菇型,也别有一番情趣。再后来,农业机械化程度逐渐提高,养牛的户日益减少以致消失,延续几千年的牛耕便随之废止。而麦秸,也就失去了做为牲口粮食的地位,而被人们遗弃在地头、路旁、沟底,一任风吹雨淋,待腐烂后做为肥料,称作“秸秆还田”;也有卖给造纸厂做原料的,价格也不低;如今,联合收割机的普及,秸秆被就地粉碎后撒在了田间,村里村外,再也见不到麦秸垛的影子了。
挖 麦 茬
写到合垛,麦收本应是结束的标志,且慢,还有一项属于麦收季节里的劳动,不能不说,这就是挖麦茬,又叫铲麦茬。
当年,麦子收割后,留在地里的麦茬也是宝贝,人要吃饭,饭要做熟,做熟要烧柴草,而麦茬,就是当年乡亲们做饭的主要燃料。所以,必须连根挖出。对麦子而言,人们对它真正做到了物尽其用,可谓一点没有浪费。我曾为人类的进化感到遗憾,因为进化,人类的肠胃才变得比动物娇贵,再也不能茹毛饮血、生吞活剥了,否则,何必起早睡晚发疯般地挖麦茬呢。
每当收割完一块地里的麦子,生产队就要把这块地里的麦茬分到各家各户。先由会计在地头上一垅一垅地边迈步子边数数儿:张三家几垅,李四家几垅······。人们集中到地头上,跟在会计屁股后头,确认哪几垄是自己家的。然后,利用集体劳动之余,全家老少齐动手挖麦茬。再将挖下来的麦茬聚成堆,弄回家去,在家门口或者院子里,认认真真垛起来,用掺有麦糠的稀泥把垛顶厚厚地糊上一层,严防雨水淋坏。做饭时,从麦茬垛的一端取着用。这种活儿,既累又脏,弄得人灰头土脑,浑身上下全是泥土。
因为麦秸要喂牲口,收割时,要求把麦茬留得越矮越好,只有这样,麦秸的产量才能增加,牲口的“粮食”才不会紧张。收割时,常常把镰刀紧贴地面放平,把腰弯得更低。这样才能把麦茬留得更矮。因为那时小麦长势很差,所以麦茬也显得又稀又细,尽管如此,乡亲们还是起早睡晚,历尽艰辛抢挖它,因为没有它,就不能把饭菜做熟。那时,一年到头做饭用的柴草,麦茬占了大部分。人们白天要参加集体劳动,只有利用晚上和黄昏时分去挖它。午后更要利用:女人在家做饭,男人和孩子去地里挖麦茬。头上烈日烤着,地上热气蒸着,脸上热风吹着,干了半天活,人困马乏,痛苦不堪。当年母亲为了多挖些麦茬,除了把生产队分得的麦茬废寝忘食地挖回家之外,每天凌晨背起粪箕子,带上绳子,在夜色朦胧中匆匆赶往数里地以外,到那些被别人遗弃的麦茬地里去挖(对方可能嫌弃麦茬太孬,距村子又太远而放弃)。等到早晨生产队出工的钟声敲响时,母亲便背着小山一样的麦茬,披着一身泥土,步履蹒跚地返回村里。
挖麦茬,有两种方法,一种是蹲在地上,用小铁铲挖,挖一簇,抖落掉或用铲子拍打掉上面的泥土,再放到一边去。干燥的热风吹着,地面上一股一股的尘土飞起来,污染得人满头满脸全是泥土。人们把挖下来的麦茬顺手聚成堆,身后便出现一堆一堆距离几乎相等的麦茬堆。收工时,再装上地排车运回家去。另一种挖麦茬的方法是站着干:用一根长长的木杆,一端安上一把小铁铲,手握木杆,往前探着身子,前腿弓,后腿蹬,铁铲对准麦茬的根部,用力一下一下地冲击,叫“铲麦茬”,速度比蹲着挖麦茬快得多,但更吃力,更累人。前一种办法多适合女人干,后一种办法多由男人干(只是,效率虽然高了,但麦茬的根须不如前一种办法保留下来的多)。把麦茬铲掉后,再用竹筢子搂成堆,装上地排车,运回家去。
这是一场为了生存,令乡亲们不得不额外付出的艰辛劳动!
这是一种很可能让现在的年轻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怪异行为!
如今,没有谁再对麦茬如此记挂于心、格外珍视了!一切都成了沉重的历史,成了刻骨铭心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