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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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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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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钱

我们正围着餐桌吃晚饭。

手机响铃了,我摸出一看,是陌生号码,来自成都。最近推荐股票的骚扰电话比较多,其中有好几个就是从成都打来的。我直接挂断了电话,低头继续吃饭。

不到一分钟,手机又响了起来,还是那个号码。

“是吴老师吗?”

“是的,你是谁?”

“我是汪敏,你现在在哪里?我还你钱。”

我像触了电一样,浑身变得不自在起来。

“不用还了!不用还了!你留着自己用,眼下正是你们需要钱的时候。”我对着电话说。

“家里要用的我已经留出来了,这次还不能全部还上,先还你一万。”汪敏说道。

“真的不用还,你上有老下有小,女儿明年就要上大学了,全家人都等着用钱,家里又只有你一个人还能挣点,别再提还钱的事了。”

“你对我们好,我知道。关系再好,钱上的事也不能马虎。给你借了这么多年,你没催过一次,没要一分钱利息,我们已经感激不尽了。”汪敏停顿了一下,“我在外面打工,这钱留在家里也不安全,你先拿着,如果遇到困难了再向你开口。我现在正从火车站这边过来,过一会儿到你家附近,你出门到路边来等我。”

汪敏的话里夹杂着许多坚决。我推辞了近五分钟,最终还是没有说服汪敏,我决定去见见她。一路上,我心海起伏。

汪敏本是云南人,二十年前,与我的发小小匡结婚。现在的她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三个孩子中,年龄最大的上高三,成绩很棒,老二老三都在上小学,一个五年级,一个二年级。二女一儿,最小一个是儿子。

二十年里,汪敏和小匡结合而成的家历经惊涛骇浪,至今仍未平息。小匡是幺儿,他的父亲是村长,家里有一位贤惠的母亲。优越的家庭条件和父母的宠爱给了他幸福的童年、少年,他的家境常让同龄人羡慕不已。婚后数年,他们的日子依旧甜蜜。小匡的哥姐有各自的家,他的父母与他一起生活。一儿一女,三代同堂,六口之家,其乐融融。

苦难大约从十年前开始降临。小匡的父亲被确诊患有糖尿病,挺严重的,不久便因并发症撒手人寰。噩运接踵而来。小匡和他的哥哥、姐姐也先后被发现为糖尿病患者,需注射胰岛素。他姐姐不久后也离世了。更大的打击则来自于小匡的儿子。即将上初中,却被病魔缠紧,求医问药数年,骨结核最终夺走了孩子年幼的生命。小匡从此萎靡下去,身体变得瘦弱起来,看到他,便让人想到“弱不禁风”一词。

农村中,重男思想依旧严重。小匡并不甘心,日子稍平静些,他们继续生育,直到有了小儿子。

养育、治病和日常生活让小匡家举步维艰。小匡拖着羸弱的身体先后去过山西、贵州等地务工,挖过煤,当过保安,干过杂活,竭尽全力依然扭转不了生活的拮据。当他身体里的力量即将消失殆尽的时候,他的妻子汪敏站了出来,天南地北务工,靠着坚强支撑起整个家。

小匡的家距离山河很近,有一年发大水,河水冲进了他家的院子,水深没膝,浸泡着屋基,安全受到了威胁。周围的邻居陆续搬走或将家产变卖。小匡家在2011年前后也选择了离开。他卖掉家产加上借来的三万元前在一公里外的路边修建了新居。不久,债主家急用,小匡想尽办法,只凑出了一半。他想到了我,虽然我也有房贷、养育、供车等支出,但还是想办法凑出了另一半,放到他的手里。至今,我依然忘不了他当时电话里近乎乞求的语气和双手接过钱看着我时充满感激的眼神。

时间一路飞奔,小匡家的境遇变得更加糟糕。疾病在小匡的太阳穴和两腮边挖出深深的窝凼,又将他的身体啃噬得骨瘦如柴。接近他,自然而然让人感受到一种恐惧的气息。我曾在多个场合表示不需要小匡还钱,并希望在场的人能将这个信息传递到小匡和他的家人耳中。

我回老家,必然要路过小匡家的门口。数年来,矗立在田野中孤零零的一栋两层小楼和楼前坑坑洼洼的地面一直在诉说着主人的艰辛。每次我都会尽快通过,我担心,我的身影会给小匡家带来沉重的压力。

两个月前,我在小匡家的门口见到了他。我停下车,隔着五六米远和他寒暄了几句。他靠在沙发上晒太阳,尝试了两次,没有站起来,但还坚持说年底或明年年初就还我钱。那一刻,我为自己的停留忏悔,而那也是我和小匡最后一次见面。

11月3日起,这个世界不再有小匡了。我是在第二天早上才得知这个消息的。去不去看看,我的心里一直很矛盾。去吧,看到英年早逝的他,心里实在难过,另外还担心别人以为我有所觊觎;不去吧,毕竟是最后一程了,我们曾经情同手足,艰难的抉择刺痛我的内心。当天下午,我从乡下回来,叫上妻子,向老家奔去。在小匡的棺木前,面对家徒四壁,面对他嗷嗷待哺的子女、年迈的老母和风尘仆仆从新疆赶来的妻子,我强忍泪水,从心里默默向他告别。

……

我站在路边,汪敏还没有到来。立冬刚过,空气中飘荡着丝丝寒意。光线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路灯和来往车辆的灯光交织出一片昏黄。

几分钟后,一辆面包车停在了我的面前。

汪敏从副驾驶位置走了下来,一边走一边往口袋里摸着。她身着一件浅绿色的小西装,经过多次洗涤,衣服已经泛白。下身是一条颜色较深的裤子,裤腿有些短,脚踝露了出来。脚上穿一双解放鞋。走动时裤腿上不时扬出灰尘,看样子像刚从某个工地离开。

汪敏掏出一沓钱,朝我递过来。我伸出手推挡,一下子触碰到她的手。那是一双让我难以忘却的手:手指不长,有力,上面布满了裂纹。一来二去的推挡中,她的手像一张粗砂纸,磨蹭着我的手背。我能感觉到,她的手已经没有多少女性的特征了。

我们把刚才在电话里的话几乎重复了一遍,彼此的态度都没有改变。钱停在了我的手心。

“这钱,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我问道。

汪敏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把河边的土地卖了些。”

我仿佛感觉有一万只蜜蜂同时蛰在我身上,手里的一万块钱瞬间沉重得让我难以喘息。

我再次将钱塞回汪敏的手中,最终还是被那双有力的手还了过来。

“这是他的早就想了却的心愿!”

汪敏钻进面包车,转过脸来,眼里飞快闪过一道泪光。她摆了摆手,和面包车一起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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