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已经过半。今年的冬天并不冷,但昼夜温差很大,中午前后气温可以飙升到二十多摄氏度,早晚则常在四五度附近徘徊。一天仿佛就是一年的缩影。
1月23日,晚饭过后,才休息片刻,夜幕已经降临。像往常一样,我又一次跑进了烟雨鹭洲。一路向东,螺髻山上飘来的带有雪味的空气拂过肌肤,镶嵌进阵阵寒意。如果站立着不动,哆嗦和喷嚏会随时光临。
快到小渔村,我看见靠邛海一侧的自行车绿道中间站着三位年轻人,他们围出了一道弧线,目光正聚集在一位坐在中间隔离带草坪里的老人身上。三人议论着,可以看出,他们有些着急。
“再等一会儿,如果观光车还不来,只有打110报警了。”其中一人说道。
“老人身上没有手机,他自己不知道家该往哪个方向走,眼晴不好,耳朵还十分不管用,看来只好求救警察了。”另一人接着说。
“真是可怜!”有人说。
老人迷路了,三个人正商议怎样将老人送回去。我这样想着,迎着老人走了过去。
经过一番交谈,的确和我想象中一个样。
借着路灯的亮光,我认真观察起老人来。七八十岁年纪,瘦削而矮小,身体微微颤抖着。头上戴一顶旧时的军式棉帽,身穿数件衣服,最里边是件带横纹的T恤,接下来二三件外套叠穿着,最外面是一件人造革皮衣。几件外套都敞开着。看看他腿上臃肿的样子,一定也是套着几条裤子。在他的旁边,放有一条装过肥料的口袋,底部鼓鼓的,大体能看出里边装有些塑料瓶,袋口被老人紧紧攥在了手里。他的脸上,沧桑、茫然、无奈与恐惧交织成的表情让人心生怜意。老人的鼻头引起我的注意,似乎在哪里见过,是的,而且不止一次。那鼻头,很独特,凸出在深陷的双眼和稀疏的白胡须之间。正面看去,像一个柔化了角的等边三角形,不大,有些肉感。
我一点点还原着可能与眼前这位老人沾边的往昔。
他姓杨,住在新河嘴?他有两儿子,而且两个儿子的乳名中一个有个“喜”字,另一个有个“顺”字,兄弟俩小时候和我和我玩过?他的老伴姓张?他老伴有个哑巴弟弟,在老家同我们一个村子?老人是怎样进入湿地的?……一连串的问题从我的记忆中冒出来,我必须向他求证。印象有些模糊而且时隔遥远,至少在三十年以上。不过,这是一线希望,必须努力验证。我家中也有近八十岁的父亲,虽然现在身体还算好,倘若有一天也迷失了道路,我希望能遇上好心人。
近在咫尺,我对他提出的第一个问题,他置之不理。
“他听不见,”旁边一个年轻人对我说,“你至少再把声音提高几倍。”
我将嘴凑近老人的耳朵,把“你姓杨?”这个问题大声重复了两遍,他点了点头,并且将他的全名告诉了我。
是的,名字与记忆中的相吻合。
三个年轻人听着我和老人的对话,他们的兴奋犹如一根被点燃的导火索,立即光亮起来。
我用同样的方法,将“喜”、“顺”、“张”等消息传递给了老人,都得到了确切的回复。是的,眼前的老人与我记忆中的是同一个人,只是三十多年的光阴改变了他的容貌,扳弯了他的脊柱,也盗走了他的部分智力。所有在世上的行走,都会败给时间编织出的苍老。
交谈中,我们得知,老人属蛇,年龄与我父亲相同。他张姓的妻子已于百日前去世,他们老家经历了拆迁,现在的居住地在核桃村,与此地相距约十二公里。老人独自乘车上街,傍晚准备回家,却南辕北辙搭错了车。来到小渔村后,跟着人群来到这里,就再也辨别不了方向了。此时,被累、冷和饿困扰着。
接下来,将老人送回家成了最迫切的任务。我有一个小学同学就住在核桃村,经过电话联系,很快找到了他那个名字中含有“顺”的儿子。一切都顺利。
正在此时,一辆观光车开过来了。
看着身边两个人和驾驶员如故友般的招呼,我有些意外。经了解,原来三个年轻人中的二人其实是湿地公园的保安,职业习惯将他们和老人连在了一起。因为正在轮休,所以穿的是便装。车是他们叫来的。
我们计划将老人送到入口处,等待他的儿子开车来接。
在我和老人登上观光车时,三位年轻人并未一同上车,他们只是说还有事,要去相反的方向,连名字都来不及留下,很快便消失在昏黄的夜色中了。
在入口处的保安室里,值班的保安热情接待了我们。他们告诉我,前些年,曾经有一位老伯也在湿地附近迷了路,等到第二天被人们发现后,老伯已经溺亡。我们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休息二十分钟后,老人的儿子急匆匆赶来了。他告诉我们,家庭的变故和衰老让老人性格比较孤僻,在家往往待不住,常常独自东奔西走。因为忙,家里没有专人陪护。前些日子就曾走丢过,被好心人送回了家,没想到现在又是故剧重演。我们不约而同叹起气来。
简短的交接和道谢后,这个故事划上了句号。
望着远去的行车灯,我的心里久久不能平静:我们的社会一步步踏入老龄化,今后这样的事例会变得更多。眼前的这位老人是幸运的,能很快联系上他的亲人,回到他的家。所有老人都会如此幸运吗?老人们的晚年幸福如何守候?如果幸运是一件暖衣,怎样为每一个老去的故事披上?这份责任不应被淡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