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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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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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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广告词

“买甘蔗,买泡酥酥的甘蔗;买饮料,买天然饮料!……”

在西昌的街头巷尾、旅游景点附近,很多时候都可以听到这样或者类似这样的广告词。声音似乎是从六七十岁的大爷口中发出的,标准的西昌本地农村口音,浑厚、沧桑、平静而又带着亲和力。寻声而去,目光常会止于一辆三轮车,人力、电动或是加装了发动机的。车厢里载一台榨汁机,一大捆甘蔗,一把削皮刀,再加上一袋一次性塑料杯。除此之外,引人耳目就是车上的那个扩音器了,预先录好的音频,循环播放文章开头的那句广告词。甘蔗可以单卖,而“天然饮料”指的就是榨汁机现场压榨出的甘蔗汁,榨出后用一次性塑料杯接满,没有任何添加剂,插根吸管,直接饮用。

一个周五。晚饭后,时间还早,楼下又一次响起了这熟悉的声音,我起身朝着外面走去。

在小区大门口的路边,我见到了摆摊人,是一位六十五岁左右的老伯。黝黑而又泛着红光的盘子脸上,镶嵌着大葱头似的鼻子。眼睛不大,但还算有神。几道或深或浅、或长或短、或横或竖的皱纹点缀在他的额头上、嘴角旁。他戴着一顶棕色毛线织成的帽子,帽沿下探出了黑白参半的头发。颈部以下的躯体被粉花围裙包裹得严严实实。

隔着三轮车,老伯左手把持一根甘蔗,右手拿刀,正在全神贯注削皮。待削出二尺长短的“肉身”时,一刀刀砍下去,伴随脆生生的“嚓嚓”声,那削好的甘蔗一截一截落入下方张着口的塑料袋中。

我迎面走了过去。

“要杯甘蔗汁吗?”老伯和颜悦色问道。

我笑着摇了摇头。来到他身边,我仔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坐一会儿吧!”老伯抬手指了指旁边的一个矮铁凳,“刚才一位女士要了两根甘蔗,让我把皮削掉,她一会儿就来取。”

我在矮铁凳上坐下后,看着没什么人来买,就一言一语跟老伯攀谈起来。

“今天生意不错吧?看你车上只剩下这么几棵甘蔗了。”

“我这个,应该称不上生意吧!自家种的甘蔗,自己销售,成本相对要少些,挣不挣钱并不是最重要的,给大家提供点方便,我自己的筋骨也得到舒活舒活,这也就两全其美了。”刚才的甘蔗已经全部削完并装进了口袋,老伯并没有让自己的手闲着,他一边说着话,趁着空闲一边拿一块毛巾擦拭着榨汁机。

我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了过去。

“你家住哪里?还有田地种甘蔗?甘蔗收成如何?……”

前些年,西昌本地种甘蔗的人不少,一到甘蔗上市时节,从城市到偏远的山村,都能见到蔗商蔗贩的身影。近来由于种葡萄的收入要更高些,人们蜂拥而上,大部分土地都种上了葡萄,其它作物包括甘蔗在内的种植面积也就减少了。我有些疑惑,抛出一串问题。

老伯告诉我,他家距离此地约五公里左右,因为种种原因,家里现在还能耕种的田地不足一亩了。种甘蔗的技术含量相对低一些,劳力投入少,对于像他们这样没有挣大钱的愿望、只想把生活将就着过的老年人来说,非常合适。

老伯的话似曾相识,听起来如春风夏雨、秋果冬阳般令人暖心。

还没来得及消化老伯的豁达,一对母女迎面走了过来,老伯笑着迎了上去。

“爷爷,要两杯甘蔗汁。”小女孩的声音像浸润了蜜糖,甜甜说道。

“好的,好的。”老伯话音刚落,手已经抽出了一根甘蔗。

他熟练地削皮。紧贴蔗身,每一刀往外推去,薄而长的甘蔗皮轻快落向地面。不到半分钟,一段白中泛着些绿色的甘蔗肉身就显现出来。老伯将其砍作两截,从入料口插入,一只手扶着尾端,一只手用力转动手柄,随着“嗞滋嗞”的压榨声响起,汁液穿过一层滤网,密集向下滴落。

老伯取来两个塑料杯,打开出汁口的龙头,汁液流了出来。

老伯先将一杯甘蔗汁接得满盈盈的,若不是他迅速稳妥地盖上盖子,只需轻轻一晃,那汁水定会从边沿漾出来。一根吸管从盖子中央插入杯中,很快递到小女孩手中。

“赶快喝吧,新鲜的甘蔗汁味道最甜美!”

“谢谢爷爷!”小女孩低头把嘴凑近吸管,咕咚咕咚吞咽起来。

老伯不慌不忙接好第二杯,递到孩子母亲手中。

这时候,小女孩杯中的甘蔗汁快要见底了。

老伯微笑着,把手伸过去拿小女孩手中的杯子。

“来,我再给你加一点。”

小女孩杯子里的甘蔗再一次被接满了。

孩子母亲执意要付三杯的钱,但被老伯果断拒绝了,最终他只收了两杯的钱。

“孩子爱喝,就是对我最大的肯定。听她‘咕咚咕咚’喝甘蔗汁的声音,我心头也觉得是一种享受啊!”

母亲俩带着愉快离开了。

“钱多点是好事,你咋不收呢?”我问老伯。

“钱嘛,够用就行,我们这把年纪,还用得了多少钱?”老伯一边收拾刚才产生的垃圾一边说,“现在政策好了,吃的穿的住的都不用愁,遇上生病住院,新农合报销了大部分费用,心里踏实了不少。就连出门赶车,老年人还有不少优惠。现在的日子比我们年轻时候心目中的 ‘共产主义日子——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还要好呢!哈哈哈!”

老人抛出一串爽朗的笑声。

“家里孩子孙子不想多要些钱吗?”我又问道。

“儿孙自有儿孙福!管不了那么多。再说,钱多了不一定是好事,我们旁边那个生产队“涂百万”的两个孩子就是钱多给害的。”

“哦!咋回事呢?”我不解地看着他。

“他们的父亲能力强,早年从开拖拉机入手,一点点积攒家业。后来跑起了货车,前几年又挣回了两台挖掘机。日子过得滋润啊,他家里的钱,一个字,多!他老婆穿金戴银的,一身衣服值八九千块,两只手上是很粗的玉箍,脖子上的金项链据说要管好几万。听人说,他家的住房修了几十万,装修花了一百多万,私车也是花了一百多万买的。”老伯的话极力地在粉饰那位“涂百万”的富有。

“他儿子怎么样呢?”我打断了他的描述。

“一个吸毒,一个坐牢。”

我瞪大了眼晴。

“孩子的父亲长期在外挣钱,在家里落脚的时间少。孩子的母亲虽然在家里,却是以打麻将为主业,整个白天几乎都在麻将桌上度过。孩子的成长全靠拿钱摆平,吃穿的自然不在话下。每天在学校的零用钱,别人家的孩子给一二块就不错了,他家的给几十甚至上百,还觉得这样才有面子。钱来得那么容易,孩子怎么会懂得珍惜?”老伯看了我一眼,接着说,“两个孩子的身边渐渐多了些小地痞,时间久了,也就被搀扶上了歧途。”

“吸毒容易被别人谗唆,坐牢的孩子是犯了什么事?”我问道。

“带人打群架呗,刀棒混用,一死几伤。”

“哦。所以说,有钱了更要正确引导孩子的消费观念。没钱也不要紧,让孩子学会自立。你们那个年代,有句流行的标语‘艰苦奋斗,自力更生’,在有墙的地方都能见到。如今,这句话到哪里都不落后啊!”我说道。

“是这个道理。我也常对自己的孩子说,能挣多少钱就过多少钱的日子,不要羡慕别人的富有,也不要小看别人的贫穷。爬得高,摔下来更痛。如今,‘涂百万’常在邻居的面前叨念,最后悔的就是一心只顾挣钱。”

我点了点头。

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下来,路灯也投下了昏黄的光。

两根削了皮的甘蔗也等来了女主人。

“这儿人少了,剩的甘蔗可能卖不出去了。前边有家超市,我去那儿再待会儿,争取卖完。这会儿回家还早,也没啥事。”老伯指了指前边。

“好的。我还想问问,你喇叭里录的是你自己的声音吗?”

“不是,我是从别人那儿翻录来的。不知为什么,一听到这声音,我的心里就觉得踏实。平时,就是我一个人在路边摆摊,这声音像一位伙伴,能让我感觉到自己从事的也是一项普通的为别人服务的工作,不至于让我产生自卑。三四年了,一直用着,舍不得换掉。”

我们不约而同笑了。

我不止一次听到过这样或者近似这种意思的话,当老师的说过,退休领导说过,志愿者说过,但当这话从一位浑身散发着泥土和汗水气息的老人口中冒出,再加上生动的例证,留在我心里的痕迹自然也就更加深刻了。

三轮车开走了,那句广告词也越来越远,逐渐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买甘蔗,买泡酥酥的甘蔗;买饮料,买天然饮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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