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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惠芳(五十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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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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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春红

凌晨醒来,一想起要去看你,我的内心就无法平静了。三十年来,我一直有个心愿,就是去看看你。今天,这个愿望就要实现了,我却伤感起来。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等到天亮,草草洗漱后,我就匆匆走出了酒店。

江南的四月,晨风还带着丝丝凉意,我额头上却微微渗出了汗珠。走进车站,我购买了一张杭州到安吉的车票。一坐上车,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滚落下来,我拿纸巾去擦,越擦越多,索性不擦了,任它肆意地去流淌。

车子在颠簸中前行,一排排绿树,从窗外一闪而过。远处的山峰,逶迤,层层叠叠,云雾在山边弥漫游弋,亦如仙境。你身披大红斗篷从云雾中走来,步履轻盈,貌美如花,像我当初见到你一样。

那是四十五年前,我们刚读初中时,班里都是新生,相互都不认识。我一看到你,就被你的沉静与美丽吸引了。明亮的双眸,清澈得如一汪清泉,瓜子脸,嘴角微翘,不屑一顾的神情,像个骄傲的公主,连名字都好听——春红。

我是班长,为接近你,常以收作业为名与你接触。慢慢的,我感觉你并不孤傲,而是一个清纯、健谈、会做家务的女孩,一点都不个像公主。你声音甜美,会唱歌,登台演唱的那首《万泉河水》,震撼了整个学校。父母都是工人,你是家里的老大,还有弟弟和妹妹。五岁时,你与支援大西北的父母从上海来到古城。那学期结束,我们成了好朋友。

从那以后,我们整天黏在一起,一起写作业,一起织毛衣,一起躺在你家床上聊天。初二军训时,有天气温骤降,天气非常寒冷,我睡到半夜被冻醒。你在旁边小声说,我也冷得睡不着,咱们暖一个被窝吧?我高兴地说,行啊,行啊!然后起身,把我的被子盖到你被子上,我钻进你的被窝里,我俩搂着睡到天亮。早上醒来,你说昨晚睡得好香,好踏实。我笑着说,还不是有我的缘故?你点头说,是啊,是啊!我们是最好最好的朋友。

军训时,整天吃大锅饭,不是馒头稀饭,就是面条饼子,白菜萝卜大烩菜,没有一点油水,你带的卜干炒肉成了稀罕物。萝卜干渗进了肉香味,又有嚼头,吃到嘴里,香醇可口。听我说萝卜干炒肉好吃,你就没吃多少,一瓶几乎都让我吃了。春红,你也吃啊!你说,我经常吃呢,家里还有,你喜欢吃就多吃一点。

军训回来,我就到处去买萝卜干,想炒肉吃,可跑了几家商店都没买到。有天放学,你让我到你家去。一进门,你从碗橱里端出一只碗,又拿出一个馒头,对我说,这是你爱吃的萝卜干炒肉。我兴奋地接过来,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还边吃边问你,哪有卖萝卜干的?你笑着说,这里没卖的,是从上海买来的。之后,只要你家做萝卜干炒肉,你都要给我留下一些,让我去吃。初中毕业后,物质逐渐丰富了,我感到萝卜干炒肉已不是最好的菜肴,可能你也感觉到了,就再没叫我去你家吃过。如今,却思念起那萝卜干炒肉来。

我们读到高二,国家恢复了高考。一时间,人们忽然懂得了知识的重要性,学校、单位、街道上,补习班像雨后春笋冒了出来。春红,我想上大学!我也想上大学!我们不谋而合,在憧憬未来时,还相约去读同一所大学。为备战高考,我们白天在学校要学习新课,也要补习学过的课程,放学回到家,还要做练习到深夜。一九七八年七月六日,走进考场前,我们俩双手紧握,异口同声的说,一定要考上,加油!揭榜时,却双双名落孙山。这不奇怪,十多年的课程,怎么可能用一年的时间去补上?

没考上大学,我读了技工学校,一年后,你也读了技工学校。从那以后,我们就分开了。虽然,不在一起学习了,我们还经常一起逛街,一起去看电影。技校毕业,我们先后参加了工作。因不在一个单位,来往渐渐少了,却还经常相互串门,利用节假日一起去城里买衣服,购物。又过了两年,我们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我结婚时,你是携着未婚夫来的,还送我一个宝石蓝的大花瓶,你说祝愿我们平平安安,幸福永远。你的未婚夫是我们的学长。他不但长相帅气,还文气,略带羞涩,在学校时就喜欢上了你。他出身高干家庭,父亲是部队的大尉,当时在企业里做军代表。

转过年二月,你也结婚了,我因怀孕没能去参加婚礼。听说你的婚礼豪华气派,新房的红木家具也漂亮,上档次。三月中旬,我生了孩子,你拿着营养品、小儿衣服来探望,嘱咐我说,要好好坐月子,一旦受风、受凉了,可是一辈子的事儿。临出门时,你指着客厅的洗衣机说,家里就缺个洗衣机,我要攒钱,也买一台这样的洗衣机。春红,你不要太抠自己了,身体要紧。当时,之所以这样劝你,我知道你刚怀了身孕。

十月初,洗衣机还没买回家,就听妹妹说你住进了医院。我大吃一惊,肚里的胎儿不到月份,为什么要住院呢?妹妹说是因腹泻住院的,我急忙向医院奔去。一走进病房,就见你身上插着管子,静静地躺在床上。你夫君面容憔悴,眼里布满了血丝,仰着脸,无力地靠在墙上。你父亲坐在床边,把脸贴在你脸上。春红,春红,你怎么了?你夫君哽咽着说,她昏迷了,正在全力抢救!你父亲的后背颤抖起来,泪水扑簌簌地滴到你脸上。我眼前一热,眼泪也“哗”地流了出来,瞬间,心也坠入了谷底,怎么会是这样呢?

你夫君说十一那天,你吃过哈密瓜后就开始腹泻。你不肯吃药,也不肯去看医生,说药物影响胎儿,谁劝你都没有用,直到脱水送进了医院。现在,胎心停止了,你极度虚弱又无法手术。啊!那,那,那怎么办啊?我忍不住喊了起来。你夫君仰天长叹一声,泪流满面地说,只好听天由命吧。

两个小时后,你父亲催我回去。我说想留下陪陪你,回去也不放心。你父亲不同意,说小孩子要吃奶怎么办,快回去吧!把我硬推出了病房。我步履沉重地走出医院,不知是怎么回的家。只记得,那晚我一夜没睡,站在漆黑的窗前,仰望着星空,默默地为你祈祷,祈求上帝保佑你摆脱病魔缠绕,早日康复。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和我先生来到医院看你,你的病床却是空的,我问医生你是不是转院了?医生叹口气说,可惜了,她已被送进了太平间!我顿觉天旋地转,身子摇摇晃晃,心如刀割一样的疼,眼泪也喷洒出来。谁能想到,只一晚上,我竟与你阴阳两隔,一个在人间,一个在云端;谁成想,昨日的相见,竟成了今生永远的离别,我们再也无法相见。我先生扶着我,从医院出来,跌跌撞撞向你父母家奔去。

你母亲躺在床上,满脸的泪水,瞪着双眼,一句话也说不出。你弟弟,你妹妹坐在床边默默的流泪。见我进来,你母亲哇哇大哭起来。我弯腰俯下身子,搂着她也哭了起来。你父亲坐在凳子上,低着头,老泪纵横,一夜之间生出了许多白发。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痛。

你出殡那天,有许多人来为你送行,除了家人,还有同学、同事。几辆车子挤得满满的,有几个同学来晚了,车上又坐不下,就哭着,喊着,追着汽车跑,最终还是被淹没在了烟尘中。

告别大厅里,你盖着大红斗篷躺在鲜花中,神色平静,安详,一如睡着了一样。在哀乐声中,哭泣声一片,你夫君两眼发直,满面的泪痕,被人搀着站在前面,你的弟弟妹妹在旁边大声哭泣。你的公爹,那位威武的军人也忍不住在抹泪。二十五岁,多么美好的年华,你却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怎不教人心疼、不教人流泪呢?

葬礼结束后,我走进了你的新房。门窗贴着喜字,崭新的红木家具,崭新的被褥,墙上还挂着你的婚纱照,桌上却摆着你的遗像。我心一阵疼痛,闭上了双眼。我看见你穿着婚纱,微笑着向我走来。我一睁眼,你又不见了。你夫君站在遗像前,喃喃道,春红啊!你说要买洗衣机,钱刚攒够,你却走了,我买来洗衣机给谁用啊?春红,你事事替别人着想,有病不愿吃药,害怕对孩子不好,结果害了自己。可是,你怎么不替我想想,你走后,我该怎么办呢?你说要陪我一辈子的,才过了八个月,你就走了……他趴在桌上呜呜地哭了。

三年后,你父母把你的骨灰带到了南方。一走,就是三十年。三十年来,我一直保存着那个宝石蓝的大花瓶,想你时,就看看它;三十年来,我一直希望在梦中与你相会,可你一次也未走入过我的梦乡;三十年来,我还一直想去为你扫墓,可古城到江南水乡相隔数千里,又有家务缠身,一直未能成行。这次来到江南,我才知你长眠在湖州安吉。几日来,安吉这两个字一直在我耳畔回响。

大巴停靠在了安吉站,我随着人流走下了车。安吉的天空湛蓝,山峰碧绿,阳光如烈火般炙热。安吉盛产白茶,盛产竹子,是著名的茶乡与竹乡。在茶文化的熏陶下,这里宁静,祥和,建筑物清丽雅致,文化韵味浓郁。

三个小时后,我与你弟弟在安吉客运站汇合,然后,又驱车向梅溪镇进发。梅溪,好听富有诗意的名字。小镇坐落在如黛的青山中,流水潺潺,白墙红顶的楼阁格外靓丽,充满了江南韵味。梅溪公墓,依山而建,掩映在绿树葱茏中,蓝天白云下,云雾在山边缭绕,仿佛走入了仙境。

我手捧白菊,拾阶而上,一步步地向你的墓地走去。春红,我看你来了!话语未落,泪水模糊了双眼,三十年了,我终于来到了你的墓前。春红,三十三朵白菊,代表了我三十三年来对你的思念。

黄纸在你墓前燃烧,火焰吐着火舌,在欢快地跳跃歌唱,我仿佛看到了你的笑脸,听到你的歌声,“万泉河水,清又清,我背斗笠送红军……”。你弟弟说,他特别憎恨你的主治医生,他曾查过病历,用药出现了差错,你的死属于医疗事故。我的心一阵抽搐,春红,你死的好冤,好可惜,好让人心疼啊。

火焰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熄灭,变成了一堆灰烬。

春红,我要走了。

转身拾阶而下,走出墓地后,我心如静水,一股清凉漫过了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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