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玉

对于把童年留在黄土高原上的山村里的孩子来讲，谁还不知道在山坳坳里耕作的这回事呢！

我要说的，是关于老玉的一段往事。

自打伍树记事起，老玉，便一直被称呼为这个名字。回想儿时，爹娘平日里念叨最多的，兴许也是这个名字。

这些年来，似乎从来没人想过她年轻时究竟是什么模样，只知道正值壮年的老玉，那时候卖力气的本领，着实要比方圆十几里的同行强出不止一石米。

小时候，伍树经常喜欢坐在院子里的石板上，眺望着老玉在盛夏太阳照耀下，那日渐饱满和丰硕的躯体。在山峦重绕的村庄里，老玉就是伍树目光所至最远的距离。或许也正因为如此，老玉在伍树的心里变得更加地神秘和新奇。

伍树的爹娘每次去探访老玉，总是在每一个星宿还未散去，雨露还未睡醒的清晨。提着前一晚备好的粮食，顺着山峁间曲折蜿蜒的小路，朝圣般地向她走去。在窑洞里熟睡的伍树不止一次地被爹娘起床的声音惊醒，但他从不吱声，因为爹说过伍树还小，还远没到能和老玉成为好朋友的年纪。

他也只能独自站在院前那棵爷爷种下的椿树下，呆呆地远眺着爹娘和兄姊们辛勤地和老玉共同劳作的身影。

他在想什么？他从来不告诉别人，他一定是想着快快长大，好去找老玉一起玩耍。不然，他也不会信誓旦旦地和小伙伴们打赌许诺，说老玉摸到的天空一定要比其他孩子指到的天空更高，更不会在爹娘为老玉准备粮食的时候，兴奋地挑拣最好最大的，匆匆忙忙丢进篮筐里。

我们早已经知道，时间当然会渐渐消磨他那天真而幼稚的想法。但谁又能猜想，他和老玉之间的情感，在日后又经历了多么曲折的变化。

伍树看过了老玉四季的变化，他也在老玉的端详下慢慢地长大。无论是躺在麦秸堆上抬头看天的时候，还是夏夜依偎在娘怀里听邻里闲聊的时候，亦或是看着飞机在蓝天白云间呼啸着奔向老玉的时候，伍树都会情不自禁地偷偷望向老玉，掐着手指默默惦记着能够触碰到老玉的日子。

蚕丛唤醒了刚刚苏醒过来的春意，清风吹走了秋阳里泛黄的叶子。在某一个夏日的清晨，熟睡的伍树终于被爹娘叫醒，见着老玉的日子，就在此刻那即将要到来，又将很快消逝的时光里。

伍树迫不及待地跑在爹娘前面，拿着小锄头轻触着路边的黄土，一边还悄声抱怨爹娘的脚步走的太慢，但又畏怯独自一人和老玉相见，毕竟彼此还不太了解。

伍树终于知道老玉够不着天了，但是又有谁会嘲笑他这不切实际的童真幻想呢！他并没有因此而难过，他已经从爹娘那里知道了老玉不仅可以结出红硕的枣儿，还可以产出小米、土豆、芝麻等各种各样的庄稼。

伍树开始学着向兄姊们一样和老玉一起劳作，用稚嫩的小手给爹娘在老玉身上掏出的浅坑中播撒生活的种子，并用小脚轻轻抚摸着老玉每一寸充满生命力的肉体。他知道，在卖力气这一点上，老玉从来不会令人失望。在每一个春去秋来，寒来暑往的年月里，老玉总会将当初给予她的粮食成倍地回馈给爹娘。

有一天，伍树似乎听见了老玉在和他说话。

他坐在老玉身上惬意地眺望远方时，不经意间看到了那棵熟悉的椿树。原来，他当初站在椿树下望着老玉的时候，老玉也在静静地看着他。当然，他的眼睛中还出现了之前从未见过的，更远的地方。

“如果想要看到更广阔的天，就要去到更远的地方。”

伍树听信了老玉的话，为了看到更广阔的天地，他开始悄悄地为“长大”这件事，认真细心地做着规划。

后来，伍树去了县里上学，又考去了更远的地方读书。但他始终不忘和老玉的交情，他离家时偷偷装了一抔老玉身上的黄土，他相信通过这抔土，一定可以找寻到生活的希冀，他知道无论今后漂泊到哪里，通过这抔土，一定可以在每个寂静的深夜里，通过老玉和那片故土捎上话。

其实有时候，他更喜欢像老玉一样，在每一个暖风吹动的日子里，静静地坐在那片黄土地上，听风声吹过脸颊的声音，感受年轮日渐叠加的厚重。还有在秋阳下用镰刀收获每一株粮食时的激动，那可都是老玉千辛万苦孕育的孩子，当时活在艳阳天里的老玉，心里肯定满是欢喜。

可这样的喜悦又能维持多久呢？谁曾想到岁月的折痕，会这样早早地、毫无征兆地长满老玉那饱经风霜的面孔。

是的，数年后，当伍树回乡再见到老玉时，她的身体已经变得畸形不堪了。老玉已经不再孕育庄稼，老玉已经不再孕育红硕的枣儿，老玉的胸腔已经被划开，中间生出一条深深的裂缝来，曾经在秋阳下被金黄色笼罩的皮肤，此刻也全然被野草裹盖。

年少时，跟随爹娘去往老玉的那条路，不知何时起，也已经断了，路中间生出一条深深的裂缝来。裂缝一边是老玉，一边是伍树。

伍树知道人们已经不再满足于寄生活的希望于老玉身上，而是选择了潜入地下，去找寻那条似乎更为便捷和快速的淘金之路。

在山峦重绕的这片土地上，再也见不到爹娘和兄姊们走向老玉的身影。

但每次回乡，伍树还是会静静坐在紧挨着老玉的山埂上，轻声诉说着自己在老玉不可触及的远方的故事，还有心底里所有的忧愁和牵挂。他又看到了小时候从未见过的，更远的地方，仔细回想着老玉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只是，伍树再也听不到来自老玉的回答。

自打伍树记事起，老玉，便一直被称呼为这个名字。而这个名字，今后已不会再被人叫起。

曾在山峁间与黄土作伴的孩童啊！怎么转眼间，就到了这般成熟的年纪。伍树从山梗望向这片熟悉而又陌生的黄土地，他看到那棵椿树已经变成了枯木桩，虽然根，还依旧深深扎在土壤里。此刻安详地躺在伍树旁边的老玉，也已经永久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