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88年春天,颖正上初三,那时的她心无旁袤,学习刻苦,成绩也非常好,数理化的题目老师在讲台上刚念完,她立马就写出了答案,英语成绩更是名列前茅。有一次考试,一道非常难的数学题,全班就只有颖一个人做对了,在86届也是外号“三老虎”的其中一个男生才答对的(他就是颖现在的爱人,两人先后共一个初三班主任)。那次班主任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看看伍春颖,一个应届生常常能考出这么棒的成绩,她的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师范的门了!你们当中竟还有不用功的,不会觉得汗颜吗?”那时颖两耳不闻窗外事,埋头读书,但闻听老师那番话她深感意外,心里不禁暗暗叫苦:老师啊,话说到这个份上,日后若出个意外怎么办?但当时在大家眼里她就是一个佼佼者,前途一片光明!
人生风云变幻,颖的担心并没有多余,之后不久,厄运迎面向她袭来,一直静好的状态悄悄地被愈加不适的身体给搅乱了,她晚上常常无法入睡。爱女心切的母亲用尽了各种驱魔的迷信手法,刀枪剑戟、扫帚棍棒很多降魔工具都用上了,身为同校老师的父亲竟也万般无奈!每次换个工具压在被子上似乎总能好上两天,但几天后就失效了,直到终于有一天无计可施,不得不求助于医生,状况才逐渐得到控制,原来是生病了,而不是如算命先生所说的给恶鬼缠住了。明白真相后,颖真是欲哭无泪,人生最关键的时候就那样延误了两个月才就医!她的成绩已直线下降!当时的大树一中建立在荒郊野外,四周远离村庄,依今都没有围墙。学校房屋的最南面是一座小山,小山被狭谷分成了南北两半,山上长满了小松树和矮矮的柴丛,柴丛堆里分散着依稀有形的一座座坟墓,因为坟墓非常老旧,不曾添过新坟,学生们就没有害怕的感觉,傍晚读书最爱在那乱草丛生的小山上穿梭,所以后来算命先生说颖是给鬼降住了,大家也就有了相信的理由,只是后来想起确实可笑!
颖原本在应届生里常常保持第一名,病情困扰后成绩急剧下降,那年中考,她只以609分的成绩被都昌第一中学重点班录取,按理来说只要她继续努力,前途还是充满希望的。可是突然离开父母的视线,颖便不知不觉地改变了努力学习的乖孩子模样,恢复到了小学时候的顽劣状态。课后唱着不合时宜的黄梅戏,高一上学期结束,她的病痊愈了,可是之后颖就几乎没再用心读过书,硬生生地让自己在三年后名落孙山!1991年下半年,她加入了补习的队伍,一直自恃天资良好,却不曾想过青春路上竟会这么狠摔一跤,从一个人人称羡、品学兼优的女孩到四面遭受白眼和嘲讽的落榜者,那种痛苦和耻辱只有她自己才能深切地体会到。悔恨交加之余,她暗暗下定决心发奋努力,重新给自己一次考取大学的机会。因而在那半年的时光里,颖非常勤奋,偶尔的数学测验也会得上第一名。不管总分如何不理想,她的英语成绩总是遥遥领先,语文也很好,只是理化生要赶上去就非一日之功。
1992上半年,颖在汪墩中学高三补习,刚入新班级一个多月,班里同学大都无法叫出名字,高三的复习一轮接着一轮,永远都是做不完的试卷,差不多每晚都要等到熄灯的时候才离开教室。教室里总是那么安静,老师在专心批改作业,同学们时而凝神思考、时而又埋头疾笔,偶尔班里会有一丝响动,但也很小的分贝。
一个春风拂柳的晚上,下自习的铃声响了,想起还有些衣服没洗,颖和同桌同寝的丽霞打了下招呼,就在通明的灯光中走下楼去。楼道的台阶都是水泥地面,全校就只有这一栋教学楼,教学楼前是唯一的操场,设有唯一的篮球架,操场再前方就是男生寝室。校园真不大,下自习了,周围热闹起来,一路有清脆的口哨声,盆桶的交碰声,还有篮球场上的嘭嘭声。颖径自走出教学楼,楼的左边尽头上个小坡就是卫生间,微暗的灯光下,厕所显得非常繁忙拥挤。厕所正前方种了两排高高的枫树和柏树,左边一列树的顶头就是女生寝室,右边的树排成一列种在坡的边缘,坡下就是操场。两排树之间没有路灯,教学楼的灯光从树的缝隙里斜照下来,斑驳的树影投在地面,显得无精打采,亦如疲惫的颖,春风中依旧散漫着一丝寒意!
颖夹着一本书,往不远处的寝室走去,“伍春颖,有空吗?”一个声音似乎从天而降,她吃惊地转过身子,停下了脚步,借着树杈中的灯光一看,是同班的男生温,正在挠着头,一丝羞涩的笑容挂在脸上,一霎那,颖心跳加速,怔在那里不知所措。那时还是春天,天气咋暖还寒,温穿着一身单薄的西装,高挑的身材,架着一副莫深的眼镜,倒不失几分帅气。他向前迈了两步,“可以出去走走吗?”颖缓过神来,本能地脱口而出“什么?”似乎感觉到自己有些不礼貌,就转过口气,“后天要考试啊,还出去走?你复习得怎么样了?”他抓了抓头发,笑道“看书不下去!”“那怎么行?后天考试,抓紧复习吧”,他局促地笑着,脸上掠过一丝怅然,“好吧”,“那你会寝室吧”,“好”,颖的心一直在怦怦直跳,她赶紧逃也似地快步往寝室走去。平时只有十几步的路在温的眼光下走开显得有些漫长!
她“砰”的一声推开寝室的门,同室的女生惊讶地看着她,“怎么了?”她歉意地说道“没什么没什么”,心跳却无法减速。颖匆匆地开了木箱拿出酥糖,低着头一个接一个地吃了起来。丽霞回来了,察觉到了颖的异样,她急急地问道“怎么了?”“没事啊”,丽霞疑惑地看着,“有事要说啊!”颖不记得后面自己干了些什么,寝室关灯了,她还在辗转无眠。
第二天走进教室,颖的目光不知不觉地投到了温的座位上,温看了看她,相对的目光都迅速移了开去,只给对方一丝微笑。颖的耳边老是响起温的话“看书不下去”,突然有种莫名的罪过,不由得地转过头去看看他上课的神情,几天过去了,颖总算慢慢恢复了平静。
半个月后,班主任把颖叫到门外说“你爸找你!”颖脑袋“嗡”的一下,记得最近爸爸对她说过,大树一中正缺英语老师,要她缀学去代课,她当然是不肯答应。高三总分成绩虽然不好,可是语文还是不错,英语更是名列前茅,这便成了父亲最好的理由!颖硬着头皮走进付主任的办公室,父亲已经向班主任和教导主任说明了来意,大家都在不断地为她求情,随同来的母亲也在劝说父亲。两个多小时后,父亲见劝说无效,扔下一句“今天没有你说话的余地!”起身就走向门外,走向他的二八凤凰自行车,后座上放着一摞粗粗的毛绳,他径直往女生寝室走去,不久父亲就骑着车子出来了,后面放着颖的被子和箱子,父亲是动真格的了!颖的泪水汹涌地流着,吧嗒吧嗒地浸透了上衣,到了那时,她才深深地感到天要塌下来了!颖坐在石头上哭着,痛恨上帝为什么让自己生病、痛恨自己为什么不好好珍惜一个重点高中的学习机会,痛恨父亲硬是拽出悔过自新的女儿,却逼着不爱读书的儿子重返校门!自那时起,就意味着颖从此失去考大学的机会,所有的梦想都将成为过去!没有了书箱没有了被子,颖痛苦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十几里的路边走边哭,母亲跟在身后长一句短一句地劝说,走过一口口池塘,走过一个个村庄,走过一片片田野,不记得是花了多久的时间才回到了家。
颖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绝望的心情无处诉说,最终她用骨子里的坚强唤回了自己的心智!,她平静下来,拿着父亲给的初一初二的英语课本,自己摸索着思路备课。现在想来真是滑稽可笑,星期五颖还是一名高三的学生,星期天她在备课,星期一便走上了讲台,怪谁?怪她自己!也怪不给她机会的父亲,想着自己就这么失去了上学的机会,她脑海里闪现了温的身影,温应该好好学习才行,于是给他写了一封信,嘱咐他要珍惜机会,好好读书,温回信表示一定会好好读!为了不打扰他读书,颖没有再回信,直到那年的暑假,在县城的邵家街头,温与颖不期而遇,两人站在路边寒暄了十几分钟,他说“因为没有考上大学,不好意思去看你”,颖鼓励他接着读,他说到了学校再给颖写信,她把家里的地址给了温,并告诉他,父亲并不是真正为她的前途着想,代课只是让颖走出校门的借口。
1992下半年,温来信告诉颖他在三叉港中学续读,再后来温又说他已经缀学,去了汕头,在一家报社当记者,颖为他的失学深感惋惜,但只得鼓励他努力工作,争取赢得好的出路。那一年她也去了温州打工,随着两人书信的日益频繁,温柔的情愫悄然在颖的心中滋长。从书信中了解到,在第一次参加高考的前几个月温的父亲去世,给他带来很大的打击,母亲身体一直不适!温是一个很有上进心的男孩,字写得很漂亮,文章也写得非常好。书信的温度日日上升,内容也慢慢超出了友谊的范围。
那年春节颖本没打算回家,为的是逃避父母安排的相亲,但温说要去她家看她。在小年那天,刚到院门口,温笑着迎了过来,看着心中思念的恋人,颖羞涩而幸福,同时一种莫名的的陌生感潜在颖的心头,也许是见面太少没有相处过的缘故吧,相见的温度远远赶不上书信的热度!
呆在颖家里的一天,颖的母亲不断念叨:我女儿要嫁给附近的人,决不嫁那么远,颖知道这是说给温听的,颖要温正式向父母开口,而温则要让颖先向父母探听口气,事情没有任何进展,第二天温回家了。
1994年正月初五,温再次来到颖的家中,在颖家里呆的前后两天,温亲眼目睹了不断来提亲的人,然而他始终没有正式向颖的父母开口。两人在街上漫步,讲着各自的经历,吃着同一包情人梅,但他们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在颖的记忆中,仅仅一次手拉手便是他们恋爱的最亲热的经历。或许年前见面的那一刻颖的感觉就是对的,即使是两情相悦,这也是含苞中的花蕾,一份浓浓的青涩味,又或许两颗心还有一定的距离!
初六,温提出要回家准备行李,初八他要回汕头。颖送他去东余岭上坐车,两人沿着田间地头慢慢前行,那天阳光灿烂,却驱不走严冬的寒冷,心中的温情化解不了离别的愁绪!温幽幽地说道“一个寒假下来,你家来提亲的至少有几十个啊!”颖闻到了温的伤感,回应道“谁能叫他们不来,我不理会就可以了,你为什么迟迟不向我父母开口?”冬天的田野除了几处白菜地里镶嵌着几分碧绿外,光秃秃的田地显得特别萧条!站在颖的村口可以望见几里外的东余岭,几里路在两人的脚下走得那么沉重却短暂!等车的时候,两人站在路边聊天,车子没来,颖的妹妹却来了,歪着眼神喊道“妈让我过来叫你回家,不去要挨骂的!”,站在一旁的温不好意思地说“你先回去吧,我在这等就可以。”“你先回去,我要送他上车”,颖对妹妹叫道,“身负重命”的妹妹不断地催促,颖终于一步一回头地跟着妹妹走在回家的路上,留下温一个人站在冷飕飕的风里!
回家后,颖在床上躺了几天不吃不喝,见此情状,父母商量了一个策略,上温的家里看看。三个人为谁去可靠又争论了好久,颖担心父母去会合着骗自己,自己去面子上更不合适,最终决定父母两人去较为合适,颖只得在家静候佳音,那一天过得很是漫长,颖坐立不安地等着父母回来。
那晚从父母口中得知:他们两次辗转坐车,半天才到了鄱阳湖边的一个小村庄,温的家人热情地接待了他们,温的弟弟、姐姐姐夫都跟着去了汕头,留下身体一直不适的老母守护着那幢摇摇欲坠的土巴屋。温的家人说,让颖来吧,十八和大家一起去汕头。颖的母亲反复念着:真远啊!真穷!父母告诫颖,若是进了温的家门就得辛苦半辈子。颖对穷苦都不在乎,只是一个顾虑困扰着她:假如自己就这样去他家与其家人会合前往汕头,将来若是吵架不就要被人笑话是送上门的人么?颖思虑再三,觉得还是自己一人去比较合适,然而就是这个看似理智的念头让颖跨向了人生的另一条道路。
落榜后两年颖一直在自学大学英语。正月十九,颖正一边煮粥一边摘英语笔记,这时家里来了两位不速之客,一位是父亲的同事,另一个就是来相亲的,后来成为了颖的丈夫的松,颖的朴实好学,让他眼前为之一亮,便认定是他这生要找的人。而在颖看来,松相貌平平,丝毫没有感觉,压根没想到他竟然成了自己未来的丈夫。
松与颖的父亲在厅里滴滴咕咕,两个小时后,父亲宣布,大后天订婚,颖闻听如雷灌顶,“这才认识两个小时,你就要将我终身交付给一个不了解的人吗?”父亲依旧摆出强硬的姿态“我了解就行!”母亲摔着火钳,也跟着帮腔,“这婚事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若不同意,以后就不再管你了”!颖就像被父母扔进了死海,多么希望有双手能拉她一把。那时书信往来一回就得半个月,这迫在眉睫的辣手事如何等得了温的回信,心灰意冷的颖也不知道温的真正想法。“订就订吧,大不了半年后就解除婚约”颖哭喊着,可是对于生长在农村的女孩来说,订了婚就等于是钉子订了脚,退婚谈何容易?舆论的压力农村的唾沫就会将全家人淹死。
订婚仪式在正月二十三举行,几天后颖和父母收到了温寄来的两封信,信中向颖的父母请求原谅,道明了迟迟不提出来的顾虑,同时又向颖表示了自己毋容置疑的决心,信的落笔时间是1994年3月8日,正是颖送未婚夫出门的那天,捧着这封迟来的信她泪如波涛,假如表白来得早一点,这份感情将成盛开的花朵,然而,这朵含苞的花蕾尚未开放就夭折在世俗的偏见里,谢红在温的迟疑中,凋落在颖的怯懦下!
二十二年过去了,颖一直没再见到过温,只听说他多年前就回省城工作了,是国家级报刊驻江西站的主要负责人。他始终奋战在自己喜爱的职业生涯里,而颖却干着一生不为所动的行业。旧的时光渐渐远去,一切美好、一切伤悲都在沉淀的岁月里浓缩成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定格在颖的脑海里!今生见或不见,心中都许一份深深的祝福,漫漫人生路中,愿你我各自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