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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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老师的“分数”人生
一
1999年7月，包小东从宝丘师专物理系毕业了。虽然并不甘心，但他的这个命运在今年4月份就已注定。那时，他在专升本考试中以一分之差名落孙山。
22岁的他，顾不上风华正茂，倒是一想到从此再也不用为“分数”操心了，心里就莫名地痛快起来，竟无端地吹起了口哨。棉絮太大，热水瓶太旧，教科书太沉……所以，找个借口，能扔的不能扔的，都统统扔了。只收拾了一箱子的衣物和一背包的《读者》，便踏上了回乡的路程。如此轻松。
通过双向选择，他以绝对高分挤掉了三名竞争者，被东川中学聘用了。如此轻松。这是他梦寐以求的。既了却了回报乡梓的心愿，也符合了他对工作地的预期。位于川、渝、黔交界的东川县城，那时地小人稀，幅员面积不过1平方公里，常住人口也不足两万。作为农民的儿子，小县城是他跳出“农门”的理想地。大城市令他望而生畏。
学校分配了单身宿舍。在这里，他与同时聘用进来的几个年轻人很快成了朋友。文一刀，成绵师专中文系才子。志正，大坝师专政史系学生会副主席。高声，重川师专数学系优秀学生干部。胡蓉，贡江师专英语系系花。与优秀的人为伍，包小东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充满了期待。
开学前一天，学校召开教职工大会。布置的许多具体工作，包老师没怎么上心，倒是鼓吹的一些新政，他听进去了。比如要全面推进素质教育，以改变过度应试教育的困局。抱着班主任工作手册、教学用书、备课本等什物，怀着对新世纪教育振兴的美好憧憬，包小东踌躇满志地踏上了三尺讲台。一周后，他满怀激情地写下了《初为人师》的抒情散文，并让学生抄写在黑板报上。自此享受上了文艺理工男的殊誉。
第一周总结仪式上，郭南校长宣布包老师班百分赛以99分的高分获得第一名，包老师上台接受了流动红旗。同事们都投来了赞许的眼光。
“包老师教育理念先进，专业功底扎实。”“包老师年轻帅气，有活力、亲和力，能与学生打成一片。”“包老师为人谦和，工作上则积极进取，成长很快。”……第一学月的教研会上，同事们好评如潮。包小东心里乐滋滋的，信心更足了。
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半期一晃而过。包小东也迎来了作为老师的第一次考试。
“包老师，郭校长找你！”年级组长探头进来说。“哦，好的。”包老师放下教案，就往校长办公室走去。郭校长曾多次公开表扬过他，但单独接见还是第一次。包老师边走边乐，竟无端地吹起口哨来。
“包老师，你是怎么搞的？！你看你们班的数学成绩下降了多少分？！上期平均72分，这次62分，下降了整整10分啊！这样下去还怎么得了？！”郭校长，一阵劈头盖脸的质问，一下子把包小东愣在了原地。“我看你是不是有点感觉太好了？！都快飘起来了吧？！”“可是——可是，这不是我教的学科呀？！”包小东委屈得快掉下眼泪来。“不是你教的？作为班主任，你没有责任？！”“就——就算有，但一次考试也不能说明太多问题吧？况且，不能只看绝对分数吧？”“你还狡辩？！我就只看分数！马上下去拿个整改方案来！不少于两千字！”郭校长怒气冲冲，未待说完，便大手一挥。这个年轻人的说话方式，让他这样的老领导简直受不了！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这条物理原理，包小东太清楚不过了。走出办公室，委曲的泪珠再也忍不住滚落了下来。虽然郭校长的说话方式他也有点接受不了，但这还不是根本原因。“分数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可是，他不在乎，别人在乎。当初，原本被老师寄予厚望的他以一分之差没考上本科时，老师竟哭红了眼。也许是因为“荒了自己的学业可以，但误人子弟却不行”这样的大道理吧，本想再也不用怕“分数”的包小东，又怕上了，而且比原来更怕了。
而现在，摆在包小东面前的是怎么写整改方案。一番抓耳挠腮之后，他决定去请教大家公认的“分数之王”老明老师。
“我就知道你要出问题！”“你们年轻人那一套套花飞飞的理念，不出问题才怪！”面对求上门来的包小东，老明老师也许不只是不留情面。“素质教育？个性发展？哄你们年轻人倒可以！哄我不行！”“是——是——是——”包小东不停地点头勾腰，一边“诚恳”地求教：“还请明老师多多指教！”似乎是诚意难却，明老师沉吟半晌，转身从讲义夹中抽出一张纸来说：“拿回去慢慢看吧！”
从明老师家退出来，包小东迫不及待地把“秘籍”拿出来借着微弱的路灯光看了起来。“这不过就是一张作息时间表呀？！”“好像跟学校的大不一样哦！怎么早自习之前，还有一节朗读呢？”“中午怎么也有？不是午休吗？”“课外活动怎么还排上课了呢？”“晚自习也上课，不是自习吗？”一串串狐疑的背后，包小东什么都知道了。可他分明地感受到了一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抵抗和反感。
无法排解心中的苦闷，在回宿舍的路上，他又敲开了文一刀的门。“我就上明老师班的课，可没少遭挖苦、少挨批评，也没少吃苦头、少受累赘。”“他说我们年轻人眼高手低，花拳绣腿，不务实，没有苦干精神！”“不过呢，他的那一套做法，对于应付考试还真的管用！”一番开导之后，包小东明显感觉到自己已无力再挣扎。
第二学期，开学不久，神奇的一幕再次上演了。也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初夜，新来的实习老师户方才竟也毕恭毕敬地登门拜访。“郭校长让我来向你讨教提高成绩的方法。”“哦——那你坐，我给你倒杯水哈。”包小东并没有任何一点受宠若惊的成就感，相反却陷入了那似曾相识的挣扎中。面对眼前这个诚意满满的年轻人，他该如何赐教呢？无关自私或者说舍不得。这关乎理念和信仰。总之，包小东并没有如法炮制地将“秘籍”传授给小户。因为小户比他更年轻，代表着新希望！
“分数”差了有烦恼，没想到这下“分数”好了也有烦恼。总之，包小东，被“分数”缠上了。
不过，包小东清楚，被“分数”缠得更紧的还是学生。所以，他总卑微地同情着，有时也伸手挡一挡。
星期一上午第一节。今天这节课讲《摩擦力》。“咦，今天这个黑板好像没擦干净哦！来，我来擦一擦。”“原来写上去的字迹跑了！为什么要跑呢？”“受了力！”“什么力呢？”“摩擦力！”通过情景引入，包老师声情并茂地讲开了……
突然，几个同学的奋笔疾书引起了他的注意。抄笔记？不是。赵敏在抄英语单词，钱而在写作文，孙浩、李雪在做数学呢！包小东居高临下，看了个一清二楚。“这个摩擦力呢，分为三——种！”他故意拖长了字音、加重了语气。钱而第一个反应过来，赶忙不动声色地把物理书盖在了方格本上，然后抬头看着黑板。“咳，咳，咳！”他又干咳了几声，仿佛粉笔灰飞进了喉咙。孙浩、李雪会意地收好了暗格本。“接下来，我们先来看看滑动摩擦力吧！”包小东一边讲一边向赵敏靠拢。奈何赵敏抄得太入神，并没发觉这变化着的一切。“来，让我来拉拉周布同学的笔袋吧！”周布坐在赵敏的前两排。“大家觉得这是什么摩擦力呢？”“滑动摩擦力！”同学们的齐答，终于惊醒了赵敏。只见她迟疑地挪了挪线条本，作出听课状。
“下面，让我们通过实验来探究一下影响滑动摩擦力大小的因素有哪些？”包小东回到讲台，拿出器材演示开了……课中，他还是几次注意到了赵敏故技重施。只不过他决定不再去“打扰”。因为她一直是个比较听话的孩子，这次应该事出有因。
第二天，包小东趁着课间在教室外的走道里来口踱步，终于“偶遇”了小敏同学。“你上次考试哪科最差？”“英语！”“那爬海的脚爪拐起了哦！”“还用说，遭罚抄两个单元的单词每个一百遍！”“遭孽哦！”“谁说不是，手膀子都抄肿了！哎呀，好痛！”赵敏边说边抬了下手臂。“叫你不考好，活该！”任务完成，毫无破绽，包小东也该撤了，临走还不忘怼一句。
之所以如此小心，是因为有太多的经验教训了，有的还十分惨痛。上一届，他曾在学生吴直的周记中读到了这样的话：“如果我是校长，我一定安排罗老师去扫男厕所！如果我是交警，我一定罚她抄交通规则三百遍，而且抄一遍我给她撕一遍！”这个罗老师是女老师，教政治，严厉是作风，彪悍是个性，让许多学生都怕得要命。问询后得知，原来吴直在罗老师的课上做数学作业被逮个正着，罗老师当场把他的作业本撕得粉碎。下课后还把他叫进了办公室“自罚三百杯”——用扫帚条自己打自己的手板心五十下。轻了的还不算，须重来。反正前前后后不下三百下。如果说，真让吴直折服了，那也算是苦肉计成功了吧，但偏偏这个吴直是个软中带硬的核桃。从此，师徒二人的梁子是结下了。无论包老师如何从中斡旋也于事无补。
离期末考试仅有一周。“这个学期特别短，期末又是市统考，所以大家一定要抓紧时间！”郭校长在今天的大会上强调。“我的新课都才结束，咋个办哟？”连一向精明的志正都叫苦不迭。“抢呀！抢得赢为王！”高声调侃道。“是呀，咋个办呢？”包小东也在心里盘算着。他还有三个单元没有复习、三张试卷没评讲，至少还需8－10个课时，而实际只有4个。“必须要一节当作两节用！”带着坚定的决心，他开始加快进程。可是，同学们今天好像故意不配合。不管怎么暗示，都有好多个同学在偷偷地做其它作业。好几次，他都想大喝一声：“都给我停下来！”但他始终没有这样做，而是选择了纵容。他知道，并非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此刻的小皇帝们再不急都是被逼急了的。七八个科目的老师们都在逼抢。“总得有人做出让步吧！”包小东每每这样安慰自己。在他的观念里，学习不是一锤子买卖，而应“风物长宜放眼量”。宁愿少考几分，也不要这样逼迫学生。这种逼迫，简直就是摧残。摧残的不仅有学生的身心健康，还有学习的兴趣和热情。君不见，大学校园里，报复式的玩耍是何等地壮观。每每成绩不优异，他便会在学生面前自嘲：“跟着包老师学习有一点好，分数可能会不高，但一定耍得好！”在同事面前，他则会采用这样的精神胜利法：“有本事就别过多地占用学生的时间。敢不敢在相同的时间条件下来比比？”后来的政策表明，他的歪理并不歪。
2001年元旦，新千年的第二个元旦。学生们都放假回家了，留守校园的年轻教师们决定开个Party。志正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套KTV和几串彩灯，三下五下就把文一刀的宿舍布置成了一个歌舞厅。高声则从小卖部买来了两箱啤酒和几袋小吃。这种场合，酒令烟司非他莫属。大餐则由胡蓉等一众女生大包大揽了。只有包老师，像个拘谨的教授，沉浸在自我世界，不怎么谈笑，倒是对情歌情有独钟，每每闭着眼睛摇头晃脑，作沉醉状。
华灯初上时，酒足饭饱后。“来，来，来，歌儿唱起来，舞步扭起来！”一番劲歌热舞后，大家终于都嗨起来了。“来，来，来，我们都来面向新千年、畅谈大理想吧！”“教师工资太低了，不吃不喝二十年也买不起一套房子。所以，我准备去考公务员！”志正趁着酒劲儿第一个喊出了梦想。“可是公务员工资也不高呀？！”包小东诘问道。“包教授，这只是暂时的、表面的！”志正高深莫测地说。“义务教育法不是明文规定，教师工资不低于当地公务员吗？”包老师执着道。“包教授，你太天真了！”众人跟着一堂哄笑。“切，一群法盲！”包小东心里愤愤道。“东川太落后，媳妇儿都不好找，我准备调到沪宁去。”高声第二个发言。“怎么调？能进到东川县城，已经是我家祖坟冒青烟了！”还是包小东反问道。“事在人为，办法总比困难多！”高声不屑道。“去年假期我去了趟深圳，那真是人间天堂！我可不想一辈子受穷。你们都死了心吧，我一定要嫁个有钱人！最好能做个全职太太！”美女胡蓉也是不甘落后……“包老师，该你了，你的理想是什么？”“我——我没有什么理想！”“不会吧？！你那么有才，校长的位置早晚都是你的！”“不，应该是局长！”“到时别忘了我们兄弟姐妹们哦！”一群人都嘻嘻哈哈地围攻过来。
这个时候的包小东，对于未来，真的没想那么多。他的眼睛里只有“分数”。
二
2002年，建国以来的第八轮基础教育课程改革在全国范围内全面铺开。东川县为推进此次改革，在组织机构和人事制度方面都推出了一系列新举措、新动作。组织部在全县范围内任免了一批中小学校长，编办批准全县中小学增设一个办公机构——教科室，专门负责教育科研和新课程改革工作。
原校长郭南调离，新上任的校长名叫曾中兴。不知道是刚刚参加了校长培训班接受了新政策的洗礼，还是骨子里原本就有这些新观念，反正曾校长上任伊始便表现出了对新课程改革的欢迎和支持。了解到包小东对教育有许多不同观念后，便任用他为教研组长，并协助教科室抓新课程改革的推进工作。
课改作为一个崭新的事物，大家知之甚少。所以，刚开始那阵，许多基层学校都十分恐慌。县教育行政和教研部门为此组织了大量的培训会。当然，包小东也在培训之列，他感到受益匪浅。比如，什么建构主义、多元智力理论，这些支撑新课程改革的基础理论，现在包小东也能在学校的大会上侃侃而谈了。而且，与照本宣科不同，他喜欢加入自己的理解。
针对老师们普遍关心的课堂教学方面的具体改革措施，包小东梳理出了几个重点。一是旗帜鲜明反对一言堂、满堂灌、死记硬背、机械训练，提倡师生互动、探究式学习、意义建构；二是开设综合实践课，培养实践能力、创新精神；三是评价方面，引入学生成长记录实施过程性评价，引入自评、互评、家长社会评价构建多元评价机制。
在包小东的鼓噪下，东川中学的新课改搞得有声有色，多次受到了上级部门的肯定和表彰。“沪宁市课改工作优秀学校”“东川县课改先进示范校”等两块金字招牌被收入囊中。先是县内、市内兄弟学校慕名而来，后来连周边省市的学校也都争先恐后地来观摩学习了。“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为了维持这个轰动效应和这股新鲜劲儿，东川中学不得不千方百计地过度改革，直至陷入了“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的花里胡哨的形式主义里而变味、变质。
直到2007年前后，这场旷日持久的改革才渐渐降温。热潮退去，繁华落尽。人们开始反过头来挑毛病。“轰轰烈烈地搞形式！”这是不少人为这场改革贴下的标签。但包小东却不完全认同。“后期的过度改革的确导致了花拳绣腿式的形式主义，但真正让这场改革难以为继的是评价改革的‘见光死’。”“过程性评价和多元化评价从操作层面上来讲都太繁杂，也很难量化和确保公平公正性。而相比之下，传统的中考、高考制度具有绝对的优势。”“一考定终身，操作起来绝对的简便，而且看起来也是那么地公平和公正。”
关于评价改革，包小东也曾以看客心态围观过——且看它是如何出丑的。令他称赞的是，它却以一个概念的转换而体面收场了。就是把“教学成绩”变成了“教育质量”。是的，抓“质量”，不仅什么时候都没错，且放之四海而皆准。他不得不再一次为中国文字的博大精深而深深折服，真的是字字珠玑，一个字两个字就可以四两拨千斤、化腐朽为神奇。
当然，也有真正令包小东感到欣喜的地方。经过改革的洗礼，至少取得了以下成就，一是新的观念传播开了，二是如大浪淘沙般沉淀结晶出了一批新方法、新举措、新模式，三是硬件设施设备得到较大改善，四是信息技术手段得到推广应用。
还有一个成果是包小东自己的。通过理论学习、实践磨炼，他觉得，自己的理论水平提高了、实际能力增强了。以下便是他写在工作日记中的一些认识。
改革，其实就如同没有罗盘的船要穿过茫茫大海去到一片梦想中的新大陆。需要勇气、智慧、决心、定力，还有虚无缥缈的运势。
改革的真谛在于坚持传承并发扬优秀的东西，革掉腐朽的命，改出新的活力、鲜的生命力。但问题在于大家的观念和认识并不一致。对于哪些是优秀的、应该坚持的好东西，没有标签，也没有标准。对于哪些是腐朽的，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对于哪些新的举措未来会有长久的生命力，同样也是近者见近，远者见远，理想主义者看到的都是浪漫的美好的憧憬，现实主义者见到的都是逼仄的当下。
改革，注定从一开始，便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诚如大路边打草鞋——有人说长有人道短。教育改革更是如此。有人认为应该增加人文性的成分，正好可以从我国五千年灿烂文明中汲取精华。有人认为应该增加科学主义和民主法制的成色，可以从现代西方工业文明中汲取营养。对于改出来的新方法、新举措、新模式，到底科不科学，高不高效，更是自说自话、自我标榜。活脱脱一幅大小王婆齐卖瓜的景象。
当然，高谈阔论后，“分数”还是“分数”。包小东承认，在基础教育领域，再没有什么比“分数”更彪悍的东西了。
三
2007年，曾中兴校长因政绩卓著，升任县教育局副局长。原先宝中学校长贾文武同志接任。
贾校长，现年45岁，身材魁梧，略发福，国字脸，薄嘴皮，大耳垂，笑意盈盈，一副佛相。
见面会上，组织部领导同志宣读完任命文件后，贾校长发表了就职讲话。大致三层意思。照例首先是感谢组织的信任。其次“简介”了自己的任职经历，从35岁担任村小校长起，10年时间里一路高升，先后担任过5所学校的校长……洋洋洒洒，如数家珍。最后还总结说，现在做到县城中学校长，凭的是能干、实干、苦干。第三照例是施政纲领，什么要服从领导、听从安排，“违者严惩不怠”“不换脑筋就换人”云云。台下的高声、志正不时地耳语两句。巧的是，贾校长在讲话的最后说：“我和你们学校，其实很有渊源。我和你们原来的曾校长、现在的曾局长很早就是校长培训班的同学，前两天还和你们学校的高声、志正两位老师一起喝过酒。”只是这些话在包小东的耳朵里听来不是个道理：“这都哪跟哪？到底要表达个什么意思呢？”
包小东近来很闲，课程改革的事现在都快一年没人说了。新来的贾校长也是只字未提。而且，教研工作也没提。班主任工作上，感觉也松动了不少，以前的“三到四必”好像也没强调了，常规管理百分赛也还没启动。包老师也不着急，乐得清闲。
星期三中午，包老师叔娘五十大寿，寿宴就摆在县城的沁园酒楼。因为想着下午还要替志正代两节课，所以他滴酒未沾，忙天火地地吃过饭，就准备回去。却不想在过道里和志正碰了个正着。“不是说上午就去沪宁出差了吗？”正当他准备上去问个究竟时，志正却侧身而过，像一道陌生的风。从还未合上的包间的门缝里，他看到了一群熟悉的人——三个校长、七八个中层干部，学校的领导们好像悉数在场，正酒酣耳热。他不敢多看，逃也似地溜掉了。
第四周星期一早晨，广播里通知下午的教职工大会有重大事项要公布，要求大家不得缺席，并且带上笔。令包老师诧异的是，之后同事们碰到他时，都会问同样一个问题：“包老师，晓得啥子事不？”因为包老师从来就是一个消息闭塞的人，这点大家都心知肚明，谁也不会向他打听学校的事的。今天这个事情有点反常，而且问题本身也反常。包老师也不往心里去，因为他认为按时揭晓的事，何必非得要提前去打听呢？
贾校长在大会上隆重宣布，志正同志任校长助理，高声等三个同志充实为中层干部。带笔是因为要答党建知识竞赛题。虽然谁任干部，包老师并不关心。但他却隐隐有些不安。
临近期末，一件偶发的小事，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危机。因门卫一时脱岗，一住校生趁机混出去玩耍。没想到却被自己的家长碰到了。于是家长来到学校门口要求门卫给一个解释。几句没对头便嚷嚷起来，引来了很多路人围观。消息不胫而走，居然传到了教育局领导的耳中。贾校长获悉后，雷霆震怒，不问青红皂白就训斥了当班门卫一顿。哪知此门卫非彼门卫。无端挨训的此门卫也是中干之人，奋起反击，当即数落贾校长的种种不是。这还了得？“信不信我解雇你？！”“可以啊，只要你不怕我告你！”一时间竟闹得不可开交。还好，闻讯赶来的志正等人，三下两下，就把事态缓和了下来。
不知是贾校长灰了心，还是门卫大哥给老百姓长了志气，此后，学校内部官民间的隔阂越来越深了。
不久，志正因为出色的组织能力，调到组织部当科长去了。高声也因为较强的活动能力，调到沪宁市阳江区中学去了。胡蓉老师也终于嫁给了大老板，辞职做全职太太去了。当年许下的愿望，在他们身上都实现了，也包括包小东。然而，却没人会顾及到东川中学的愿望。研究的气氛没有了，严格的管理没有了，连苦干、蛮干也没有了。
几年下来，包小东的“分数”依旧不愠不火。而东川中学的“分数”则一落千丈。
四
“根据东川县副科级干部任职年限的规定，贾文武同志退居二线。洪泽国同志将接任东川县中学校长。”
“感谢组织信任！感谢东川中学同志们的接纳！今天，当着大家的面，我郑重宣誓，一定要在县委县府的正确领导下，团结带领东川中学3252名师生员工在新一轮教育改革的浪潮中奋起直追、迎头赶上！为政以公，行胜于言。请组织监督我，请同志们帮助我！谢谢！”
2012年早春三月，在洪泽国同志简短而有力的就职宣言中，东川中学迎来了一个新的学期。与此同时，另一个新的契机已悄然而至。
2011年前后，随着课程标准修订版的颁布，沉寂经年的课程改革又刮起了一阵强烈的旋风，而且似乎在一夜之间就又呈现出了“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生动局面，什么衡水、洋思、杜郞口模式都成了人们争相学习的样板。只不过，不再叫新课程改革，而谓之曰课堂教学结构改革。
教科室主任出身的洪泽国校长十分重视这一工作。不惜财力、物力、人力，全力以赴。他亲自带着分管副校长、教科室主任、教研组长、骨干教师等一行十多人飞赴杜郞口进行为期一周的蹲点学习。后又带着校行政一班人马辗转新乐、洋思、新绛等地求学。
在广泛学习借鉴的基础上，结合本校实际，经过认真研究设计、反复打磨提炼，制定出了东川中学的改革实施方案。总基调是按预设模式边试验边推进，每月总结一次。这个预设模式叫“333”课堂教学模式，具体为“三环三式三评”，即三个课堂环节：学习——展示——反馈，三种学习方式：独学、合学、群学，三种评价方式：自评、互评、师评。
鉴于在前一次改革中的突出表现，包小东本次又被洪校长委以重任，升任教科室副主任，具体负责此项工作。
包主任首先组织大家试验小组合作学习。每个小组团团坐，方便展开讨论和合作学习，每个小组配发一块小黑板，方便汇报展示。当然学生的分组也是有考究的，采用的是异质搭配的方式。小组成员各有差异，便于互相学习、互相帮助。一开始，效果看起来非常好。学生们的积极性都被调动起来了，包括过去那些开小差、打瞌睡的落后分子。所以，第一个月的总结反思中，小组合作学习获得了所有人的一致肯定。
然后是试验预习和独学。要求所有学生、所有科目课前必须根据预习提纲进行预习。专门拿出经费用于印制预习提纲，每天专门排出2－3节自习课，不允许老师讲课，真正让学生完成第二天的预习任务。就在其他科目老师反应良好的同时，包小东觉得有问题了。物理学是以观察和实验为基础的学科。从物理现象的教学到物理概念的建立，再到物理规律的归纳，然后到物理知识在社会生产、生活中的应用，无一不依托大量的物理现象、情景、实物、实验来逐步展开。这就使得物理知识与物理实验水乳交融、血肉相连，根本不能截然分开。而物理实验怎么预习呢？则物理知识也就无法预习了。化学、生物也有类似问题。
接着试验汇报展示。无论是预习、独学、合学，还是练习、检测，每个学习环节结束后都要由学生通过口头、书面或操作来汇报展示学习成果，以让老师了解掌握学习效果。试验发现，学生都有表现的欲望，因此这对刺激学生的学习积极性效果很好，同时，也对锻炼提高学生的表达能力、综合素质大有益处。
然后试验“小老师”“兵教兵”等。
在大多数人看来，这个改革在理论上站得住脚，在实践中也有很好的效果，应该会成功的。经常深入课堂的洪校长也非常看好。但包小东心里却总有隐忧。当期末考试在即，进入复习备考模式时，大家忽然一下子慌了神。等“分数”揭晓的那一刻，大家的期待似乎都化成了泡沫，改革“然并卵”。
好在洪校长并没有那么快就灰心，他在期末总结会上热情洋溢地说：“改革嘛，就允许失误，而且，改革才刚开始，哪里这么快就见效呢？所以，大家不要怕，我们下期接着干，争取进一步完善！”
但此时，包小东的心里已经有了结论。只是他还不能说出来。他把问题总结起来，写成了一篇不能发表的论文。
文章中，他这样写道：
一开初的繁荣，更多的是旁观者的新鲜感和参与者的新鲜劲。像极了新婚燕尔的状态。但当激情消磨殆尽后，终难逃七年之痒。形式再美也有有效期，时间长了，就会审美疲劳！所以形式不能解决长效问题。相反需要不停地变换形式！
任务驱动、评价驱动真管用吗？外在驱动无论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无论是强制的，还是利诱的，无论是奖金，还是荣誉，都只能是短期的，甚至是短视的！应教育引导学生把学习掌握基本的科学文化知识、培养获得基本的生活生存能力作为自觉自愿的事，而不是利用功利的手段去激励！试想用功利激励出来的孩子将来会奉行什么主义呢？
“333”课堂教学模式能很好地转化后进生吗？总是说传统模式产生了许多后进生，这种模式就改变了吗？这种帮扶、激励、合作真能带动后进生？理论上也许是，但实践中呢？
好模式不是设计出来的，也不是照抄照搬得来的，只能从自己的教学实践中总结出来。课改要想真正有所深入，一线教师的实践经验、理论认识才最为可贵，而不是专家、学者的坐而论道！
课改不能搞成一刀切的运动！一切事物都是多元的，任何一刀切的做法都是违背规律的！课改是从理论到实践的继承和创新，而不是否定一切的从零开始！
课改不是标新立异，因为最终还得汇入滚滚洪流！
每一种课堂教学模式都只能从一定角度、一定层面上去体现课改精神。没有哪一种模式可以完全代表课改！
每一种课堂教学模式都有其合理性，只要师生全情投入，都会产生好的效果——正如我们看到的许许多多的先先后后的课改课堂一样！
曾经有一种叫作“后茶馆模式”的模式指出，课堂教学不过就是读一读、写一写、背一背、记一记、想一想、答一答、练一练、做一做……至于什么时候应用这些，完全取决于教学内容和教学对象！我以为这种不成模式的模式才真正具有生命力，才真正契合了新课程改革的精神！
真正该改革的是“分数”。但当前还不具备相应的社会现实条件。“分数”不改，那就只有顺“分数”者昌，逆“分数”者亡。
五
改革“分数”，包小东曾看到了希望。然而这希望却如那天上的街灯。
“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
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
我想那缥缈的空中，定然有美丽的街市。
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定然是世上没有的珍奇……”
2013年6月，全国开始进行中小学教育质量综合评价改革实验，其目的和宗旨是要对现行中小学教育质量简单粗暴评价方式进行革命，进而建立起新的科学的教育质量综合评价机制。沪宁是这次改革的国家级实验区。作为主任，包小东在第一时间就读到了相关文件。洪校长还安排他在大会上作了传达。后来陆续上报了一些诸如工作方案、整改措施之类的汇报材料。
这种情形，包小东已经习惯了。他深刻地理解，任何现象都有其特定的历史和现实条件，具有某种必然性。当客观条件不具备时，再美的理想、再好的愿望都是镜中花、水中月。
但他坚信，随着人口出生率、新生人口总数的下降，在不久的将来，升学将不再是一道门槛。到那时，人人都可以升学，人人都可以上大学，“分数”将不再那么重要。或许那时，素质教育才真正有了初步的现实基础。而现在，我们只能是徒劳无功，想改也改不了。
在东川中学，包小东喜欢文学是人尽皆知的事。就连才子文一刀也恭维有加。2002年前后，语文组组织成立了一个学生文学社团——龙吟文学社，邀请包老师担任指导教师。怕背上“抢了语文老师的饭碗”的罪名，包小东一开始是坚决拒绝的。但后来看到除了文一刀热心以外，其他语文老师都懒得参与，文学社面临夭折的局面后，他同意了。
在文学社的活动中他认识了一名叫郑夏的学生，不仅字迹工整隽永，而且文采也很好，特别擅长写哲理散文。初一的时候，不仅热心写作，而且也非常热心文学社的公益事务。事事争先，没少替包老师打下手，包老师也没少表扬他。但进入初二下期以后，郑夏的态度发生了明显恶化。包老师决定一探究竟。
班主任老师说，“初一上期成绩很不错，在班上排前三名。那时的他，有信心，也有干劲儿。初一下期，数学老师反映他几何听不懂。半期考试成绩一下落到了班上20名。”
数学老师说，“初一期末考试，他的数学只考了28分。我当时冒火慌了。当即让他请家长。”“后来家长来了，反映他在家里就喜欢看小说之类的文学书籍，根本不做数学作业。我当时就挖苦了一句‘干脆不要学数学了，专门看你的小说吧’，没想到他竟甩下一句‘不学就不学’，然后就走了。”说罢，还自责起来，说当初不该说风凉话！
包老师意识到，这可能并不是根本原因。后来，他对郑夏的学情进行了跟踪观察。一开始，上数学课有点打瞌睡。经提醒后，虽不瞌睡了，但能明显感觉到心不在焉。半期成绩显示他的年级排名又狂跌了80多名。半期后，上课心不在焉的状态开始向其他科目扩展。班主任在与其家长会商后，无奈地说：“家长也在天天叮嘱，学生本人每次也都表示要认真学习。确实也遵章守纪，也不打瞌睡了。可成绩就是一落千丈。我看除了语文好点外，其他都越来越不行了。可能真不是块读书的料吧！”
初二期末考试前的一天，包小东把郑夏叫到文学社，直接向他摊牌了。“排名跌到班上20名那次，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很大伤害。但我没灰心，相信一定能通过努力，重新冲起来。所以初一下期，我其实比谁都努力。可是数学28分，简直是个晴天霹雳！再后来，年级排名120名那次，我偷偷地哭了，也彻底死心了！包老师，不是我不想学啊，我现在真是一点信心都没有了！求求你放过我吧！别让我对阅读和作文丧失信心就够了！”在包老师面前，他声泪俱下。
是的，“分数”曾经挺起了他的胸膛，现在，也是“分数”压跨了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幸好文学社的活动没有打分，幸好作文没有排名！
“分儿，分儿，分儿，学生的命根根儿；考，考，考，老师的大法宝。”包小东觉得这句言子说得太真实了。
在东川，教育质量综合评价改革顺利实施了，但“分数”热却依然如故。
六
2012年，党中央提出了深入推进义务教育均衡发展的意见。2017年12月，东川县的此项工作接受省政府考核检查。为公平合理地配置公共教育资源，进一步缩小城乡教育差距，不断提升教育质量、促进教育公平，东川县采取了包括源头治理、加大财政投入在内的多项措施。
对东川中学来说，这些政策有利也有弊。有利的是设施设备得到很大改善，不利的是面向全县招录优质生源的特权被取消了。作为一所老牌公立名校就此殒落。
由于乡镇优质生源进不了东川中学，便转而涌向毗邻的两所私立学校。正所谓此消彼涨，毗邻的两所私立学校“一夜暴富”。这两所私立学校都是市内国示高中的校中校，原本就对热衷于读名校的家长学生有着赤裸裸的诱惑力。加上政策的助推，当然飞得更高了。
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富裕起来的人民群众对优质教育资源——准确地说，是对“分数”的需求越来越大了。有需要就会有市场。于是乎，另外一个现象级的现象就可以理解了。“名校热”必然催生课外“培训热”。
包小东的声名鹊起，始于文学爱好，发表过散文、诗歌，论文在省市县评比中获奖不少，杂文登上过大网站；盛于课改工作，两次领衔主抓的改革，都成了东川县的样板。其实，他的学科教学水平在业界也是久负盛名。这不，沪宁某知名校外培训机构就曾砸重金挖角。包老师虽拒绝了挖角，但却同意了利用周末时间兼职。于是，包小东才有了下面这段特殊的经历。
星期六上午七点四十五分，沪宁天方培训学校，包小东驱走了睡意迷蒙、打起精神，准时候课中。此前，他从东川出发，已驱车一个半小时。
第一堂两个小时，是初二的重点班，学生30人。说是“初二”，其实是初二的课程，初一的学生——这是他们发明的噱头，说是重点学科早点抓，把歪理说正，让家长们觉得必须要羸在起跑线上而掏钱有理；说是“重点班”，压根儿就没有“普通班”——这是他们惯用的伎俩，通过文字游戏让家长们听着舒服而掏钱愉快。
七点五十分，着各式校服的学生们鱼贯而入。师生间也不用招呼行礼，因为等价交换嘛。七点五十五分，点名。八点，开课。“让我们先来做一个实验。”只见包老师拿出了一个装酒的纸袋，让袋口朝下。“看吧，袋里没东西吧？”“没有。”然后旋转180度，袋口朝上。“同学们，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一边说，一边腾出一只手伸进口袋里往上一拿。“啊！好神奇哦！”惊呼声中，一杯水已稳稳当当地停在了袋口上方。“我说这就是物理学的魔力，你们相信吗？”有的点头，有的摇头，有的先点头后又摇头。“想不想知道其中的奥妙呢？”“想！”“那就请一个同学上到后面来看一眼吧！”“我来！我来！我来！”喊声此起彼伏。“你丑你先来！”一个可爱的小胖子蹦跳着就窜上了讲台。“等一等，先考考你。你学一个很失望的表情给大家看看。”大概是小胖子都很活泼的缘故吧，小胖子只一扭一捏就把大家逗得前仰后合。“好吧，赶快来看吧！”“哇塞——这样都可以？！未免太小儿科了吧！”“好吧，请你把口袋转过来展示给大家吧！”在一阵嘻嘻哈哈中，包老师带领大家用身边的常见物品做了一个又一个奇妙的小实验，什么覆水能收、瓶子瘪了、魔咒与水、漏斗吹乒乓、纸锅烧水、硬币会跳高、哪个是生熟鸡蛋、小试管怎么会往上爬……第一次课，就这样愉快地滑过。
第二堂课，十点到十二点，初三冲刺班，一共12人。所谓“冲刺班”原来是后进生班。他在心里点了无数个赞。一开始是为这个班名，后来是为这12个孩子坚持的家长。
虽然初三下期才刚开头，他们已开始第二轮复习了。为了解学情，包老师精心设计了一份问卷。“请你说出几个物理学家的名字来。”“牛顿”“爱因斯坦”“还有——”想了半天，12个人愣是没想出第三个来。“请说出几个物理史事来。”“牛顿被苹果砸了！”“还有——”又想半天，“算了，没得了。”“请说出几条物理规律来。”“牛顿第一定律！”“然后呢？”“勾股定律！”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包小东决定就此打住，因为情况已经摸清了。“那好吧，书拿出来，我们从头再来。”“又复习书啊，真没劲。”王问一边打着呵欠，一边不耐烦地说。每个人都慢吞吞地。那情景真比蜗牛。好不容易把书都摆出来了。“首先，我们来看看科学探究的七个环节。记得吗？”冯青一个劲儿地摇头。“那我举个例子来说吧。”“考试成绩跟很多因素都有关吧？”“也许吧。”陈勤有气无力地嘟哝了一句。“比如，老师教学，班级管理，遗传素质，后天努力等等吧。”“我认为跟挨倒谁坐的关系最大！”褚芳突然大吼一声，像一下打了鸡血。“如何才能证明我们的猜想对不对呢？”“先安排他坐学霸的后面，再安排他坐学渣的后面！”卫喜不假思索……该肯定还是否定，该表扬还是批评？教育的理想、教学的理论、课堂的策略、提问的技术、语言的艺术，一切的一切，在这群孩子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是他们不聪明吗？是他们不努力吗？想到这里，包老师临时增加了一个问题：“你们都参加了几个补习班？”“几个？语数外理化生政史地呗！”王问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我还参加了舞蹈班！”冯青貌似被吵醒了。“这个可以有！”包老师赶紧鼓励。“这是原来的事了，后来老师说，今年中考艺体特长生不加分了，所以就不用去了涩！”……
好不容易把这堂课熬完了，包老师感到从未有过的身心俱疲。“下午的课就轻松了！尖刀班的娃儿些全都是各个学校的学霸，全市前50名的都有10多个！是我们的名牌！”负责教务的老师似乎看出了包老师的心理，赶忙过来安慰加鼓励。“都这么好了，还补？”“此话差矣！家长们都是一心一意要冲名校的，可不能掉以轻心。一分之差就几十上百个名次了！”“这个班要用的资料，我们都通过特殊渠道搞到了。你只要照着我们给的教案认真讲就行了！”师培部长过来补充道。
晚上，包小东刚到家，联络部长就打来电话说家长们对他今天的课不满意，第一堂，实验太多，练习太少，考试怎么拿分；第二堂，学生说他讲的听不懂，家长要求讲中考题，否则考试怎么拿分；第三堂，容量还是小了，难度上还要拓展，要求补充一些高中知识进去，确保中考拿高分。电话里头，包老师一一应诺。电话外头，包老师的脸上掠过一丝诡异的苦笑。
在东川和沪宁，虽然均衡教育通过了省政府的检查验收，但“分数”热并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降温迹象。
但包小东对此的确有了新的理解。如果说素质教育是国家民族长远发展的需要，那么应试升学则是每个家庭非常急迫的现实需要。似乎都无可厚非。
七
“喂，老同事，你好！最近忙什么呢？”2018年的一天，包小东突然接到志正的电话。
“没忙什么，老样子。倒是你又高升了吧？”
“也没什么了，一个正科，不足挂齿哈！”包小东没想到胡乱问一句都问到点子上了，就像是刻意巴结。
“怎么想起打电话？”
“想你了撒！不过还真有事。前段时间我和高声、胡蓉他们商量了一下，我们想把孩子送到你班上来读。怎么样，不会不欢迎吧？！”
“开什么玩笑哦，你都是沪宁的大富人家了，怎么还看得起东川这个小地方呢！”
“真的，别不信。我们什么关系？我们都了解你，所以，真心诚意地相信你！”
是的，曾经共事多年，彼此非常了解，但包小东对于他们的这个决定还是感到十分意外。“来就来吧！”对于无关紧要的事，包小东从来不过多地纠结。
是的，虽然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但好多无关紧要的原则，他还一直坚持着。支撑他的坚持的是一些简单的道理。比如凡事都有度，过犹不及。对“分数”的追求如此，课改如此，人生亦如此。比如天道有常，违背事物发展规律去急功近利要不得。儿童的身心发展如此，教育的改革发展如此，人生亦如此。
八
包小东的一生似乎都在与“分数”打交道。作为学生，虽然几次与“分数”失之交臂，但他从来没有真正在乎过。作为老师，他总觉得“分数”固然重要，但还有比它更重要的东西。也因为“分数”，包老师二十年的教改生涯，才被演绎得如此跌宕起伏、波澜壮阔。
包小东似乎已经乐于与“分数”打交道了。人们说“干一行，恨一行”。但是，包小东更相信“干一行，会爱一行，忧一行”。这些年来，先后有好几个县级部门想调用他这支笔杆子，他都统统拒绝了。他没想过要离开。至于写作，他只把它当成一个业余爱好养着。
2019年的春天，他做了一个梦：中考取消了，高考也取消了，高中普及了，大学也普及了。他终于可以不再为“分数”而奔波了，他的学生们也不再被“分数”折腾了。梦中，他和学生们一起在操场上踢球，一起在田野里踏青，一起去博物馆里访古，一起去科技大观园体验，一起到工厂里参观，一起到长城揽胜……从此，还童年五光十色，给青春七彩斑斓。从此，读万卷书，让欢声笑语把校园撒满；行万里路，让青春活力在旅途飞扬。从此，挣脱桎梏，迈着轻快的步伐，朝着知识的殿堂快乐进发。从此，博爱的阳光与真诚的笑容相互辉映，岁月的风雨与青春的梦想一路激荡。
愿天下孩子：健康，快乐，成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