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时令已到了惊蛰,三边(原定边、安边、靖边三县合称,安边后撤县改镇并入定边)严寒又漫长的冬天几近结束,一缕春意伴着暖阳姗然而来,清晨凉飕飕,晌午热烘烘,夜里又觉冷冰冰,用“早穿棉袄午穿纱,晚上抱着火炉吃西瓜”描述最合适不过了。三边的春天夹杂着夏秋冬的身影,又孕育出无限新机来。
“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曾是陕北高原尤其是毛乌素沙漠边缘三边地区的真实写照,正如陕北跨界音乐人冯晓荣在《刮大风》里弹唱道:陕北过去那风沙大,一年四季把那大风刮,铺天盖地的老黄风,刮得人都没处身……刮大风是三边人的集体记忆,亦是挥之不去的时代烙印。
小时候每到初春最头疼的就是刮风,常要顶着风沙艰难步行至两公里外的混班制方滩小学念书,老师一会儿给二年级学生讲数学,一会儿又给四年级学生讲语文,虽然只教语文和数学,也常手忙脚乱,放学时还要反复叮嘱,让学生呈一字队回家,生怕捣蛋鬼贪玩被风吹散。
果不其然,意外还是来了。一次放学回家,阳光金灿灿,微风暖融融,路旁杨树、榆树、柳树都争先涨大了芽苞欲要抛头露面,喜鹊、斑鸠和布谷鸟轮番吟唱,我和磨蹭在队尾的卯升、满红两位玩伴躁动不已,相互挤眉弄眼,嘀咕“走”的一声便悄然逃离了一字长队,往预先商量好的大坝奔去。坝里一大片干枯修长的芦苇尽情摇曳,时不时飞起些白絮,冰已消殁殆尽化成了一汪清水,倒映着远处光秃子山和近处光杆子树。我们三人扔下书包,脱掉鞋袜,撸起裤筒,把脚缓缓往水里扎,水拔凉拔凉的,硬是惊起一身冷汗。顾不得冷了,人鱼大战已进入胶着状态,鲫鱼滑溜游得快,小手圆溜追得紧,更顾不得天地变化,也早把老师的话抛到了脑后。“完了,黑毛风来了!”卯升抬头一看,只见黑云滚滚而来,惊叫一声,通红胖手恨不得把鱼捏死。我们随即淹没在漫卷狂沙中。太阳顿时变成手电筒,散出些微弱红光,远处的山和近处的树只留下浅浅的若有若无的影,唯独芦苇张狂起来,倾尽全力你推我搡,非得一决高下。我和卯升用尽力气呼喊,也抵不过狂风怒吼,满红不见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方滩小学早已废弃,唯有村里过红白喜事或开大会、存粮食、圈牲畜的时候临时用一用。二月初,乍暖还寒,村里有老人过世,我和卯升、满红相约一起回到母校,当看到教室斑驳墙壁上即将脱落的《学生十要十不准》时,不由想起满红爸妈哭喊着寻找满红时的悲伤样子,想起满红满嘴泥沙困在芦苇中痛哭的样子,想起老师举起红柳棍怒骂我和卯升时狰狞的样子……这一切已是过往,以李守林、石光银、牛玉琴、杜芳秀等人为代表的三边人向沙而战,创造了从“沙进人退”到“人进沙退”的奇迹,像《刮大风》中所唱:陕北如今那变化大,三九月的天气咱都不怕,黄沙滩上种绿树芽,再也不见大风沙……圪梁梁上、沙滩滩上、树梢梢上,一抹一抹的绿芽钻出来,那些个虫呀、蝇呀、鼠呀都醒了,一个个雀跃欢舞起来。此时,约三五好友漫步马莲滩森林公园或五台森林公园,见证樟子松由黄泛绿,看杨柳并发,闻桃杏齐开,听百鸟争鸣,感万物复苏……真是“人在画中游,画在景中走”啊。
三边的春天来得缓慢,也惊人短暂,常因一夜入夏忙不迭棉袄换短袖。务实的三边人常念一句古谚“过了惊蛰节,春耕不能歇”,纷纷紧锣密鼓抢墒开耕。你瞧,广袤又平整的三边沃土上,田成方,路成框,渠成网,林成行,还有远处渐绿的山峁伴着顺时针旋转的风机,绘就了春日田园画卷,让诸多摄影师和美术家驻足创作。新农人告别“面朝黄土背朝天”,不再“鞭子不离手,嘚、驾、啾不离口”,拖拉机、旋耕机、播种机轰鸣作业,“北三社”“东滩”等地的“土蛋蛋”将摇身变成“金豆豆”,东坑、白泥井等地的新一茬果蔬正摩拳擦掌欲崭露头角,阜美靖边、定边沃野等本土品牌竞相出圈,“陕西农业看榆林,榆林农业看定靖”是不争事实。
也就在这蓄势待发的季节,明延绥地区三十六营堡之一的清平堡遗址入围壬寅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初评,统万城考古遗址公园成为新晋网红打卡地,千年盐湖写入小学生国旗下的演讲稿,集艺术、历史、文化于一身的画册《定边古寨》继《定边古树》《定边古城堡》《镜观定边》之后亮相……三河源头,长城脚下,白于山腹地,这片曾经的贫瘠之地、荒蛮之地、边塞之地,文化之花正次第开放。
“爸爸,我也要跳!”儿子一边呼喊,一边和着音乐手舞足蹈。傍晚时分,冷暖适宜,献忠广场上,衣着时尚的青年男女和精神矍铄的老头老太太正舞动身躯,热情迎接后疫情时代第一个暖春。
夏
“六月的日头,腊月的风,老祖先留下个人爱人”,这是陕北人经久传唱的曲调。三边地处毛乌素沙漠边缘,进入六月,已耐不住性子,像极了恋爱中躁动不已的小伙儿,内心暖融融、热烘烘、烫呼呼,但又不同于关中地区旷日持久蒸笼般炙烤,一片云从毒日头划过,或置身巴掌大的树荫下,就能享受不少清凉。
盛夏笼罩中的三边整日热闹非凡。您若起个大早,漫步白于山巅,难免会想起《山海经》中所记“西二百五十里,曰白于之山,上多松柏,下多栎檀,其兽多牛、羬羊,其鸟多鸮。洛水出于其阳,而东流注于渭;夹水出于其阴,东流注于生水”,那情那景恍若身临其境,总让人遐想联翩。
久经岁月洗涤,陕北的黄土高原,一度被联合国评为“最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三边必在其列。记得上大学时,同学总会灵魂三问:你们住窑洞?你们裹头巾?你们唱民歌?我竟不知从何说起,最后还补一句:听说陕北千沟万壑,是不是生态脆弱、沙化严重、水土流失……没错,上世纪30年代这里荒漠化达99%。同学的提问让我不由回想起小时候,一年四季刮大风,黄沙漫卷,草木稀疏,交通不便,自由灵魂竟无处安放。
好在三边人心念“两山论”,一代又一代默默无闻、孜孜以求、绵绵不绝,一改昔日模样。此时,三边处处是葱郁的林木、拔节的庄稼和疯长的野草,紫色的地椒花静静开放,漫山遍野散出清香,和三边人一样朴实又坚毅的柠条则长满沟峁梁塬,结出整枝整枝的籽。晨光拂面,清风徐来,携妻儿驱车行驶在“村村通”公路上,路旁鸟雀鸣笛,野兔乱蹦,彩蝶嬉戏,不由哼起“人人都说那个三边好,好三那个边,塞上的哟那个明珠哟,亮呀么亮闪闪”来。
中午,火辣辣的热从天而降,三五好友可划一艇船遨游水上丹霞,看土匪在赤色岩壁凿出的“水上布达拉宫”。摄影师们则用长枪短炮或无人机将调色板般多彩的千年盐湖记录下来,让更多人一睹容颜,见者都说景色如画不逊于青海茶卡盐湖,感兴趣的朋友可来一探究竟。此时去神树涧拍怪柳起舞也是不错的选择,只因早晚去见雷劈不死、水淹不死、沙埋不死的千年老妖,准能惊起一身鸡皮疙瘩。
有个叫大志的邢台90后小伙儿曾徒步走完了长城,他走三边这段明长城时正值三伏天,顶着烈日遍访了十四座古城堡,如有着“天下七十二营堡,就数清平堡”美誉且入选 2022年陕西六大考古新发现的清平堡,和明末农民起义军将领张献忠生于此地的柳树涧堡。当他翻看画册《定边古城堡》,并目睹那些尚存的城垣、城门、马面、烽火台及城防工事时,不由回望起往日刀光剑影的峥嵘岁月,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历数风烟千载远,长城依旧卧山头。这也让我这个土生土长的三边人对“底定边疆”的定边、“绥靖边疆”的靖边和“安定边防”的安边有了更深情感,誓要扎根于此,生生不息。
“夕阳斜照,暮色迟留”之时,可携家带口钻进五台森林公园或马莲滩森林公园,支个帐篷,铺上垫子,摆好桌子,放上白泥井西瓜、沙场芝麻香瓜、白城则甜瓜、青阳岔大扁杏以及本地各式葡萄、樱桃、毛油桃,美美野餐一番。太阳从地平线坠下去后,一天的燥热终于冷却下来,一帮人熙熙攘攘挤入夜市摊,摇骰,划拳,打牌,撸串,喝酒,歌声、笑声、吆喝声声声入耳,小城烟火气渐浓。
此时,估计您在心里一个劲嘀咕:说千道万,三边终究是靠资源吃饭的。没错,早些时候外地人走三边多是为了皮毛、甘草、大青盐这三宝。陕甘宁边区时代,三边盐务更是被毛泽东称为“中央第一财政”。如今时过境迁,已是“天地风光,油盐美(煤)气”。
北纬38°线上,中原文明与草原文化交融互促。赫连勃勃早在一千六百多年前就相中白城则,发出“美哉斯阜,临广泽而带清流,吾行地多矣,未有若斯之美”的感慨。这块有着一万两千多平方公里的广袤土地,近半数为耕地。每到夏季,“北三社”“东滩”等北部滩区成千上万亩玉米和马铃薯向阳而生,南部山区则渐次长出高粱、谷子、糜子、荞麦、藜麦等杂粮,这些杂粮和吃地椒长大的山羊同样生态又美味,是三边人走亲访友、招待贵宾的上乘之选。盐场堡的对虾、龙洲的坝鱼、黄蒿界的大米、高家沟的小龙虾刚出货就售罄。白泥井的辣椒、东坑的胡萝卜早就名扬海内外多年……三边毋庸置疑,已是陕北大粮仓。
“提起三边的新三宝名更大,煤炭、石油和天然气,送到北京和西安”著名陕北民歌手孙志宽演唱的《走三边》格外欢快,唱出了日益发展的三边能源新景。而由陕北民歌新秀张秀田演唱的《定边请你来》里,“油气是经脉,光伏敞胸怀”“绿个莹莹山坡上风车一排排”这两句更为生动。那些蓝色光伏、白色风机、橙红色抽油机生如夏花,绽出三边最美色彩,吸引五湖四海仁人志士竞相走三边。
秋
白露一过,三边的秋天算是真正开始了。
不同于短暂而娇羞的春、炙热而浓烈的夏、漫长而冰冷的冬,三边之秋更像是地道的陕北汉子,柔情似水又豪情万丈。
清晨,一缕阳光洒向统万城高大的马面,照亮五里墩坚实的墩台,点缀在钟鼓楼摇曳的风铃上,光柔和并不刺眼,而一缕清风从西北吹来竟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圈里的羊群似乎也闻风而动、有所察觉,在不安中待出抑或被宰杀。据说没有一只羊能活着走出陕北,中秋节杀羊大快朵颐可是三边人的共同习俗。得亏有个把人,天麻麻亮或太阳冒花花时便来到高山之巅、峡谷之间,用镜头记录下美好一瞬,于是云雾缭绕的大美白于山逐渐被世人知晓,丹霞地貌和西涧丹林相继成为游客踏至而来的网红打卡地。
前晌,一股暖流淌出来,春风拂面般的舒畅油然而生,漫过那些个圪梁梁、山坡坡、沟峁峁。早些年,农村做饭时袅袅炊烟直上云霄,只因秋天刮风较少,见不到春天那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老黄风。如今农村用电做饭较多,导致枯枝败木随处可见却无人拾捡,也因治沙英雄锁住了漫漫黄沙,造了一片又一片林。太阳挂上树梢的时候,露水逐渐消逝,云雾也慢慢淡去,洗净了的黄土地层林尽染、叠翠流金,苍茫中透着秀雅,厚重又不失灵动。以马铃薯为代表的百亩千亩万亩旱作农业示范基地上早已响起了隆隆的马达声,那是一支美妙的丰收进行曲、田园交响曲。此时,县城里的上班族已习惯了朝九晚五的生活,或许正赶上送娃上学这波浪潮,或许正在上班的拥堵路上,嘟嘟嘟猛按喇叭。
正午,太阳火辣辣照下来,正是“早穿棉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的写照,猜想赫连勃勃的大批人马是否因口渴难耐终被白城则的丰美水草倾倒,猜想打抱不平的张献忠是否按捺不住内心的躁热终建立了短命的大西政权,猜想青阳岔、天赐湾、小河、铁角城这些曾经不起眼的地方是不是因红心向党、光芒万丈才被“三支队”相中 ,猜想王震将军率三五九旅打盐时是否晒脱了胳膊上的一层层皮……火辣辣的太阳滚烫烫的心,塞上明珠亮闪闪。《荞麦花》唱出了三边人的牵挂和思念,《好婆姨出在张家畔》让年轻小伙儿纷纷奔走相告、结伴而来,《山那边》则唱出了赤裸裸的喜爱忧愁,三边之地不见了蛮夷,长城脚下成了可爱故乡。
后晌,不冷不热适合群聚。“村村通”公路旁的砖砌墙墩上或村头的小卖部里,可见的多是那些经历过灾荒和苦难的“60”后和“70”后,三三两两唠开了家长里短:我家三女子考上渭南的公务员了,总算没白供一回!你说我们二儿研究生毕业就去上海了,三年不回家过年,不想家?我问你们,地里打除草剂人吃上不要紧吧?如此这般,面面俱到、包罗万象、应有尽有。而县城的广场上、公园里,凡是扎堆拉二胡的、下象棋的、打扑克的当然还有晒太阳的多是老年人。这样看来,人若上了一定年纪便开始回归本性了、群居了,大家其乐融融、和气一团,那些曾经放在心上的是非成败一概不计较了。
傍晚,霞光万丈,千年盐湖变成了调色板,磕头机不停歇地演奏着理查德·克莱德曼的《秋日私语》,陶醉还是忏悔不得而知。“爸爸你看,那是大风车!”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望去,荒滩上、高山处、旷野中,成群结队都是旋转中的风力发电机,平坦处还有光伏板,余晖下像极了一面面镜子。说是榆林的“能源饭”还能吃300年,那集聚在三边的油、盐、煤、气及新能源可谓闻名遐迩、举世瞩目,这足让三边人扬眉吐气,融身于省城都市的繁华街区。
午夜,农村的太阳能路灯明格当当、亮格堂堂,繁星和皓月依旧清晰可见,偶尔蹦出几声狗叫,方才感知夜静得让人发麻。城里则热闹许多,只要没有疫情散发,酒吧、KTV一律爆满,出租车的收入大抵来源于此。
三边之秋,林林总总,形形色色,听不完、看不够、道不尽,正如《新走三边》所传唱的那样,赶上哟那个骡子哟,走呀走三边……
冬
壬寅年腊八节这天,锣鼓唢呐震天响起,白色幡布与七彩花圈团放在一起,可恶新冠病毒夺去了唠叨一辈子的农村妇女我的二奶奶。傍晚时分,孝子贤孙和侄男旺女们披麻戴孝,围着五只山羊虔诚地跪着,这是三边之地一大丧葬习俗——“领羊”。此刻,平日里乖巧温顺又司空见惯的山羊们被浸洗得湿淋淋,沉默不语且神秘莫测,静听生者与亡灵做最后的交流和诀别,忽而一颤,依次抖动起健硕身躯,众人纷纷悲从中来,嚎啕大哭……有着三十八年教龄的乡村教师我的二爷爷则不以为意,他说陕北人世世代代生于黄土,长于黄土,归于黄土,这最自然不过了。
三边的冬天寒气袭人,被禁锢的黄土地少了许多生机和活力,腊月里红白喜事反而多起来,这便在沉静和萧索的基调中增加了不少热闹和灵动。我出生在定边东南部白于山腹地,一度奋然走出去又毅然走回来,有打油诗为证:
那西北远方,是我故乡,土地金黄,山歌荡漾,遍地是牛羊;
那西北远方,有我梦想,林木汪洋,农场满粮,村民把歌唱;
那西北远方,要换模样,积聚力量,莫要彷徨,我们回故乡。
无论身处他乡还是置身故土,念念不忘的除了这片热土还有那婚丧嫁娶时不可或缺又感人肺腑的鼓乐声。小时候因忘我围观吹鼓手演奏,常被放置他们中央用来取暖的柴火在裤子上烧出洞来,没少挨大人骂。他们奏出的曲调或欢快激越,或悠扬婉转,或悲壮忧伤,让我魂牵梦萦终难以忘怀。当然,要感念移风易俗的好,除索彩礼、讲排场、比阔气等陋习外,婚礼和丧礼的程序已大为简化,只保留“订婚”和“领羊”等必要礼节,这是三边人历久弥新的文化基因和埋藏心底的情感寄托。
临近年关,三边人忙得不亦乐乎,上坟祭祖,扫房去诟,杀猪宰羊,不少人赓续习俗写起了春联,剪起了窗花,扎起了灯笼,都要卯足了劲过大年。那些个在外奔波的三边人眷恋着家乡的街头巷道、沟峁塬梁,箭一般赶回来,还没等欣赏“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之壮美,便先要将家乡味道尝个遍,定边大块羊肉、黄湾羊肝酿皮、安边海杂烩、梁镇老八碗、芦西羊杂碎、杨桥畔大烩菜、乔沟湾老婆风干羊肉剁荞面等等,通通成了好招待。
除夕这天,万家团圆,年夜饭必不可少且制作精良,看微信、抖音、快手朋友圈便知一二。男女老少举杯同庆,期盼癸卯年再无出没无常的新冠疫情。夜里,灯火通明,喝酒和打牌的各自为战,要么划拳摇色大声吆喝,要么麻将扑克三五成群,均无暇顾及第四十个春晚的好与坏,其余人等或躺平或侧卧或斜坐,目不转睛玩手机,手机也因知人喜好备受宠爱,时刻不离左右。无聊之际,我独自在移民新村广场上闲逛,看到回家过年的几个懵懂孩童簇拥在那里燃放网红加特林和各式烟花,一会儿孔雀开屏,一会儿天女散花,一会儿星星闪闪……个个手舞足蹈,雀跃不已,顿时勾起我对童年时代过年场景的美好回忆。
我爷爷跟我外爷是同村拜把子兄弟,外爷是老三住村南,爷爷是老五住村北,相隔二里地。除夕这天,我一睁眼便大声吟唱奶奶教我的不知来路的歌谣:过新年,穿新衣,戴新帽,破鞋烂袜全换掉……然后着新装喜气洋洋地呼朋引伴,玩伴们各自燃一支香或烟,放起了拆零的大地红鞭炮和划炮、摔炮以及二踢脚、窜天猴等等。村里从北至南噼里啪啦炮声响起,家家户户的烟囱里才冒出了白色浓烟。中午时分,肉、菜、汤的香味一股脑散出来,大人们便扯开嗓子唤我们的乳名,这才恋恋不舍各自回家,大口吃起了绝美大块羊肉、排骨烩菜、鸡肉摊馍馍……太阳一落山我就跨上篮子往外爷家奔去。去时,正见外爷和外奶端坐炕上,五个舅舅携自己的婆姨也就是我的妗子们,由长及幼依次跪在地上,磕头并说些吉利话语。然后是孙子辈我的十多个姑舅们依年龄一一跪拜。最后是两三个重孙们胡乱跪拜和言语,还要进行才艺表演,大家看得捧腹大笑,乐成一团。磕头毕,外爷外奶和舅舅妗子依次给我们分发糖果和压岁钱,这是我最喜欢的环节。一会儿工夫,我的篮子堆成了山,口袋也装满了崭新的压岁钱,心里乐开了花。
如今,我的外爷和外奶已仙逝多年,舅舅和姑舅们多在外地忙于生计很少回来,除夕夜只能在群聊中或隔着手机屏幕嘘寒问暖了。我的妻儿用红色卡纸剪出形态迥异的兔形窗花,表达对新年的期盼和亲人的祝福。那些儿时玩伴也变了模样,不知去向,没有他们陪伴愈发觉得年味淡了……
三边的冬天严寒又漫长,唯有过事和过年像两团火一样,炙烤着金黄土地,赤裸裸映照着三边人的喜怒哀乐和悲欢离合,足让人回味无穷,思量再三,大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