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闲来无事在网上搜“人这一生能考多少场试”这个问题,答案千奇百怪、五花八门、不一而足,但最终结论都是:很多,动辄成百上千!从重要性而不是数量这个角度考量,恐怕中考、高考最为重要,其次是考研、考博、考公等选拔性考试,各类职业或执业水平性考试也不容小觑,上学那会儿参加的期中和期末考试就微不足道了。在我的考试生涯中,中考和高考举足轻重,也时常成为茶余饭后谈资,总能勾起我许多回忆来。
中考往事
我出生在白于山腹地,初中是在三十公里开外的寄宿制学校安边中学上的,往返学校和家全靠三奔子也即农用三轮车,夏天倒是凉爽,冬天则冻得上蹿下跳。住宿起初是在平房里后来搬到了崭新的学生公寓,八个青春少年活跃在只有四张上下铺铁架子床和八个破烂铁柜子的狭小宿舍,每到冬天总会生出不少虱子来,别无他法,只能从水房打一暖壶滚烫开水,将衣服浸在盆里逐一消灭。也就是那时,我一口气读完路遥的百万字长篇巨著《平凡的世界》,然后知晓孙少平上学时虽只吃黑馍却心怀“另外”世界,从此心中燃起异样火焰来,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数理化”,据说校园里有早恋的、打架的、弃学的,我竟浑然不觉,数学考试则每每能得满分。
命运喜欢时不时跟人开个玩笑,且多在关键时刻。参加榆林中学选拔考试时数学成绩仅38分,这让我始料未及,因为答卷时难得那么酣畅淋漓还暗自庆幸考题全会。当我把成绩单缓缓递到他手上时,班主任也是我的数学老师原本就长的脸瞬间拉得丈二长,愤愤不平道:“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数学给我考38?”我心乱如麻,已记不清他后面说了些啥……
也就是这“黑色六月”,我回到盛夏笼罩中的白于山,时而漫步、时而小跑、时而狂奔,只见山叠着山、川连着川、沟套着沟,随处可见稀疏葱郁的林木、齐整成片的庄稼和杂乱疯长的野草,还有鸟雀鸣笛,野蜂飞舞,彩蝶嬉戏,可我无心看也无心听。傍晚时分,我顺着梯子独自爬上了房顶,一天的燥热终于冷却下来,只见“夕阳斜照,暮色迟留”,周围高的矮的、方的圆的、砖的泥的烟囱里渐次冒出浓白烟和淡青烟,那是灶台里的柴草最后的狂欢,随着饭香渐浓一缕缕消失殆尽。
“快下来,你老师来电话了,饭也熟了!”母亲急促又坚定的话猛地把我拉回了现实,嗖地一下跳下了梯子、冲到了电话跟前。那时候村里移动电话还没普及,带着天线的固定电话就是连接外界和传递信息的重要工具。“你连夜写一份申请,打印出来,按上手印,拿上明天就去榆中复查分数……”我是又惊喜又犯愁,喜得是“冤案”有了“昭雪”机会,愁得是得打印申请,家里哪里有电脑和打印机啊!问了一圈,最后决定去最近的地方,十公里外叔父教书的学校打印,于是我跨上江铃125摩托,剑一般出发了。“你不吃饭了?”母亲关切地问。“不了,不了!”说话间我已骑出百米开外,此时的精神食粮更能饱腹。自从看了《平凡的世界》,我已深刻而又清晰地认识到,要想走出这大山,读书是唯一出路,上个好学校才是王道。
去时天虽已麻麻黑,但路上时不时会碰到锄地归来的和放羊归来的乡里乡亲,加之心情激动不已,倒不觉得害怕。返回时已到深夜,伸手不见五指怪吓人,只见天空挂着一轮弯月和闪闪繁星,路上更是空无一人,除了发动机轰隆隆作响再什么也听不见。由于年久失修,摩托车只有近光没了远光,透过这束弱光,只看到路两旁峭愣愣如鬼一般的杨树和其斑驳的影。越走越觉得头皮发麻,因为马上要路过叫作胡沟门的地方。这个地方两边是山,中间有一条上窄下宽呈三角形的沟,沟里长满了杨树和柠条,沟底被山洪冲出一块涧地来。据说一到深夜常有羊羔在沟里哀鸣,有好事者专门打着手电筒四处寻找,但只闻其声、不见其身,转遍了整条沟都没寻见,不由冒出一身冷汗,从此大家都说这个地方“硬”,少有人再去放羊和砍伐,林木花草就长得愈发挺拔阴森。
说来奇怪,你越害怕什么就越想什么,寻羊羔这件事像电影一样不知在我脑子里放了多少遍,以至于觉得可怜羔羊就在背后唤我带它回家。我每一个毛孔都打起了精神,不由将油门拧到了底,突突突就要冲过这条沟。就在这时,突然冒出来一个黑影,东倒西歪,还一个劲冲我招手,一边唤着我的乳名一边嗷嗷叫个不停,我哪里敢多看一眼,嘟嘟嘟打着喇叭,风驰电掣般冲了过去。后来我才知道,那晚村里张二愣跟刘狐子喝完酒,壮了怂人胆,结伴去了胡沟门要一探究竟,结果刘狐子趁张二愣撒尿功夫搭一辆过路摩托回家了,我路上遇到那个人正是无助、害怕又悔恨的张二愣。
第二天,我马不停蹄来到榆林一街,顺解放上巷走到头,依山而建的榆中东沙校区映入眼帘,门口右侧有块竖立的白色牌匾,上面赫然写着“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周恩来”。沿着台阶继续往里走,看到校园花坛中杜斌丞雕像上刻有“力挽狂澜”四个大字,心想,这便是陕北教育的摇篮、西北革命的摇篮,能在这里上学该有多好。随后我将申请小心翼翼地交到教务处,工作人员说很快就会有结果。苦苦等了两天,结果终于出来了,我的数学成绩88分,从名落孙山到榜上有名,就差这50分。
我如愿考上了心仪的百年榆中,那些个烦恼、心酸、遗憾瞬间灰飞烟灭了,胡沟门事件也成了笑谈。
高考始末
柳青曾说:“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高考,对一个渴望上进、憧憬未来的年轻人来说,是紧要的。根据路遥的成名作《人生》改编的电视剧《人生之路》一度热播,高双星顶替高加林上了大学,让两个人选择了异样人生,尤其是高加林,足足体验了曲曲折折、聚聚散散、沉沉浮浮的人生之路。当看到高加林高考落榜那段时,不由同病相怜,发出许多感慨,想起十多年前自己高考时的一幕幕。
“别看了,睡吧,中国农大非你莫属!”舍友催促着。“梦吧,相约北京”,我调侃道。这是高考前夜,时间已到了午夜,舍友们还在挑灯夜战。我曾见够了“鞭子不离手,嘚、驾、啾不离口”这低效又繁重的农活,对拾柴、烧炕、拔草、放羊、喂猪以及生炉子、用辘轳打水等农活逐渐失去了兴趣,不再想“面朝黄土背朝天”,多么想给白于山农人们插上科技的翅膀,所以立志要考中国农业大学,做个新式“农二代”。
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可怜的高考成绩让农人梦终究成了梦。高考结束后,我在黑色笔记本上默默写下了这段文字:
盼一场暴风雨,摧毁,前方那城墙,之后,大踏步向前。
盼一颗仙人掌,生根,直到地球的另一端,之后,四海为家。
盼一片阳光,普照,整个大地,之后,懂得活的姿态。
作为别人眼中的“尖子生”,那种难以名状的失落感和屡遭质疑的挫败感怕只有高加林才能心领神会吧。
高考一结束,我哪也没去,又回到这厚重又包容的白于山。漫山遍野的柠条和地椒静静地开出黄的和紫的花朵,绿油油的庄稼顶着炙热日头拔节生长,漆黑色、铜绿色、茶褐色金龟子争相啃噬着椭圆形果树叶,蜘蛛则喜欢在门前和屋后成垛的枯木堆里结网,想要将那不安分的蝇啊蚊啊蛾啊尽收囊中……唯独我闷不作声,把躯体和灵魂埋藏在蓝天、绿植和黄土之间,白天拿起锄头,将汗与泪尽情挥洒;晚上则爬上房顶,看幽幽星夜月如钩,任青春岁月似水流。
独处腻了,我就骑上深红色江铃125摩托,后面捎着我那当过二十年村支书又精通历史的爷爷,到坝里潜水区下一片网,然后爷孙二人躲在树影下,静待草鱼、鲢鱼和鲫鱼自投罗网。爷爷精读过《中国通史》,记忆力也惊人,书中情节能如数复述。最喜欢讲的要数《三国演义》,今天讲讲桃园三结义和三英战吕布,明天讲讲诸葛孔明如何神机妙算竟被司马懿隐忍得天下,后天讲讲关云长如何挂印封金又过五关斩六将终败走麦城,大后天讲讲曹孟德如何大胜官渡之战却大败赤壁之战……最后以“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收尾。等收网摘鱼的时候,他老人家语重心长地讲,胜败乃兵家常事,高考是人生一战,也不过是人生一站!
一想到曹孟德虽败走华容道又能重整旗鼓,我不由又写了一段:
男子汉,有坚实的脊梁,峭拔的山崖处,风吹了又散。
男子汉,有稳健的步伐,曲折的山路上,雨湿了又干。
男子汉,有不死的信念,漫长的旅途中,不再有遗憾。
那时候,高考败阵者有两大选择,一波人补习上高四,一波人退而求其次,我选择了后者,正如电视剧《人生之路》主题曲《人生路遥》里所唱:被梦高高地抛起,现实摔我一身泥,可这依然是我落子无悔,选择的人生,让我尽兴地和滚烫地归去。
大学毕业七年后,有个哥们说他考上了B区非全农学硕士,上线分数全国最低,怂恿我也试试。我怀着好奇试了下,一不小心竟圆了“农人梦”,不觉感慨“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考试如此,人生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