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人速记（五则）

吴文茹

哎，赵姐

和赵姐只一面之交，但是这个朴素而智慧的女人，却成了我心里的一道风景。

赵姐和他丈夫在一所大学里做清洁工，他们住在一个楼梯的隔间里，屋顶是楼梯的斜坡，就在那样狭小低矮的空间，支了一张双人床，一张桌子，还有最低矮处的小厨房。这里虽说很逼仄，但在我眼里，那却是世界上最温馨的家了。

我去的那天，他们和平素一样。只见桌子上的电饭锅里，煮着苞谷珍子稀饭，那种味道，仿佛是刚从地里收割上来的新玉米。锅里的热气、水气、香气飘得满屋甚至楼道里都是。

赵姐让我坐下。我是一个不喜欢坐在人家床上的人，但是，在他们家里，实在没有其他地方可坐了，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坐在床边。床上的被褥很喜庆，很温暖。都是赵姐自己织织绣绣的作品，赵姐手里还纳着鞋底，说是给丈夫做的新鞋。鞋底很厚，可以看见一层层的棉布，我想，这就是传说中的千层底吧。赵姐始终笑着，笑容里满是知足和幸福。

可以看出，赵姐也很喜欢我。她兴奋地从被子下面取出几张照片给我看。她说，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太阳又好，我和他就去大雁塔转了，还照了相，十块钱一张。我接过来，看见两张赵姐和他丈夫的合影。照片中赵姐把她平时盘起来的头发放了下来，是一根粗粗长长的辫子，辫子垂在胸前，赵姐甜蜜而又有几分羞涩地笑着。我拿着照片看着，看了足足五六分钟，再看看赵姐，心里满是温暖和羡慕。我说，赵姐，你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大美人。其实，现在五十多岁快六十的赵姐，依然很美。

说话间，赵姐的丈夫回来了。他一进门就把手里拎的东西放好，憨憨地笑着说，今天没有买到红薯，你最爱吃的，没有买到，我明天早点去买。接着还是笑，始终没有合拢嘴。我拿着照片说，赵姐很漂亮，年轻的时候很美吧？你们真幸福！他的脸笑成了一朵老菊花。

我好奇地问，你们之间怎么称呼呢？是叫名字还是老公老婆？他们笑成了一团，想了又想说，我们这半辈子过来了，彼此称呼了一辈子“哎”，他叫我“哎”，我叫她“哎”，称呼和答应都是“哎”。

那一声声“哎”，在我看来就是爱。

若按赵姐的相貌和聪慧，她可以找到世俗标准里更好的男人。但是，赵姐说，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他的心眼好，对你在意。不管他有钱没钱，有房没房，我就跟定他了。

我知道，赵姐为什么会一辈子跟定这个男人。因为在我们聊天中，他丈夫始终笑着，但目光从未离开过赵姐半分。那种专一、依恋、可靠和欣赏的目光，是我见过的最忠厚而深情的目光。这种目光，滋养着他们的爱情，滋养着他们的日子，滋养着赵姐的美，滋养着那条如同少女般的大辫子。

a停车王

我的手机通讯录里排到第一位的是“a停车王”。

这是我们小区门口看车、收停车费的王师傅的电话。为了方便找到他，我加了a。

当初买房时因为嫌车位贵，没买车位，后果很严重。现在每天回家停车，都要碰运气。认识王师傅后，我就好运连连了。

每天车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我就会给王师傅打电话：王师，有车位没？

有一半的情况他会说：有！直往前开，快点，别让别人截胡了。我得到指令，就会直奔目标，占领车位。

还有一半的情况他会说：现在没有，但有一个车10分钟之内会走，你靠在边上等一会。

我问是哪个车啊？他说是那辆蓝色的，对，就是那辆锃光发亮的。

其实，只要有车位，我看着哪里都是锃光发亮的。

于是，我打开音乐，边听边等。有时候听得陶醉了，忘了是在等车位，有车位锃光发亮地空着，王师傅就骑着自行车火急火燎地赶过来，大声说，车都走了，快去停啊。

有了王师傅这个“内线”，我找车位停车变得顺利而愉快。

王师傅是一个认真的人，刚开始打交道时，我很看不惯他的“分分计较”。他有很强的心算能力，计算停车时间一般误差不超过10分钟。有时候，我的车停久了，他计算起来就有点慢，我开玩笑说，王师，四舍五入吧，别那么精确，让你受累了。

他会咧嘴笑着说，我大概算算，大概算算，我给你的都是熟人价呢。

我也笑了，说，我知道，你对我一直很关照的。其实，他的熟人价也就是少收个10分钟的钱吧。对此，我完全理解。人家就是吃这碗饭的，而且这碗饭也不容易吃。风吹日晒的。

有时候，我停车的时候，会从车上拿出一瓶饮料给他。他推辞不过，也就收下了，但每次都会不好意思的脸红。我说，王师，我这可不是行贿啊，咱们是熟人嘛。你停车费该怎么收就怎么收，不许打折啊。

但每次，我都看见王师傅把饮料放进他随身的布包里，然后拉上拉锁，完全没有喝的意思。

又一次，我看他热得满头大汗，再次递给他一听饮料，他舔了舔焦渴的嘴唇，还是装进了布包，我忍不住问了，你怎么不喝啊。王师傅不好意思低着头笑道：我儿子喜欢喝这种铁罐的加多宝饮料。给他带回去。我每天回家，儿子都会拉开我的包包，翻个遍，看有没有好吃的。我天天在这看车，也没什么好东西买给他。天太热，有时买的糖，化了之后，回到家都变形、甚至变味了……

我眼窝子浅，差点落下泪来。

我和王师傅由熟人成为朋友。我们都很尊重对方，我停车他收费。我表示自己的心意也只仅仅停留在几句问候和几罐饮料而已，且是不经意间的偶尔为之。他总是因为我有车位而兴高采烈。有时，实在没有车位了，他会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惭愧地低下头。

每当看到这位可亲可敬的王师傅，我脑海时常浮现出那未曾谋面的他的儿子的形象。每当我把车停到王师傅的车位，给他交了停车费之后，心里都很愉快。我想，我每一次的停车，也是对他的一种支持吧。

今年元旦，我给王师傅送了一个超过一罐饮料的“大礼”——一个红色喜庆的台历，我衷心地祝福他和家人日子红红火火的。

翡翠王“老邬”

认识邬哥也八九年了。他退休后自己做着翡翠玉石生意。

他的店就在他家里。客厅墙角放一个小橱柜，展示了部分他的“商品”。记得第一次去他家，我几乎把里面看上眼的东西都席卷了。后来，他的橱柜里摆设越来越少。我想，他是怕再碰到我这样的主儿，看上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都拿走了。

我不是喜欢夺人之爱的人，但是邬哥的好脾气，常常纵容着我们的随意和任性。以至于我也时常怀疑，他是商人吗？他能挣到钱吗？

他是商人，也的确挣着大钱。每年花三四个月做生意，然后再花五六个月四处旅游，剩下的时间，就和狐朋狗友们胡吃海喝。他的狐朋狗友也都是他的“贵宾”客户，按他的话说，这些人都是不挣钱还要赔钱还要管吃管喝小心伺候着的“上帝”。我就是其中之一。

其实，打死我也不相信，邬哥会做赔钱的买卖。但看他那肝肠寸断的委屈劲儿，让人觉得真是赔了老本似的。

有时，在他那里拿了个东西，几天后和他联系，问他在做什么，他说还在哭呢。他常说，每次赔了钱，都会在梦中哭醒几回。呵呵，我们真想给他颁个奥斯卡影帝什么的大奖，因为他每次都能唤起我们的同情，乃至感恩。然后觉得自己拣了多大便宜似的。

平时，大伙无论谁做东，每次都会请邬哥，因为他年龄大，经常是“首席”给他空着。他是我们中间的老大，不仅因为年龄大，最主要是他有大哥的范儿。他做生意挣钱是真的，对人好也是真的。

有几回，我病了，他都多次打电话问长问短，直到听到说病已经完全好了，他才在电话那头长长地出口气。朋友中间，如果有哪个遇到了实际问题不开心的时候，他更是第一个扛在前面的倾听者和心理师。也因此，朋友们心里闷了，想找个人说说话，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假如你打电话说：邬哥，在家呢，那我们去帮你数钱吧？别把您老累坏了。这时候只要他在家，一声招呼：来吧。我们便蜂拥而至。每次去，他都会弄几个小菜，温一壶酒，边喝边聊。他的厨艺也很好，据说他当兵的时候做过司务长。我在他家，吃过他拿手的饺子、八宝粥、咖喱牛肉等，还有他家领导（老婆）拿手的馅饼，样样都能体面地上得餐桌。

邬哥性格十分随和，为人宽容厚道，很受大家喜爱。他还是大家的大暖壶，只要是朋友，来了就有好茶喝。他酷爱喝各种茶，杯子上的茶锈很厚，已经看不出杯子本身的颜色和质地了。有次我开玩笑说：呀，你家杯子都有这么厚的“包浆”？他脸红了一下，憨憨一笑，等再次见到他的杯子，已经是明光发亮的了。

还有一次去他家，他用最得意的蒸馏式咖啡器给我们煮咖啡，结果被我们调侃了很久。因为他煮的咖啡实在太淡了，对于我们这种喝美式苦咖啡的骨灰级发烧友来说，那咖啡，简直就是我们平时涮洗咖啡壶的水而已。

邬哥酷爱吃甜食，在那淡淡的咖啡水里还要加些糖，而我喝咖啡从来都不加糖的。

据说爱吃甜食的人幸福感比较强。邬哥的幸福显而易见。他从不约束自己的吃喝，也不约束自己的行动，想上哪儿，说走就立马走。他身强体壮，肚子也有大游泳圈了，居然不三高，让人很佩服。

我们认识之后，邬哥加入了我们的钓鱼队伍，并后来居上了，无论垂钓的设备还是技术都顶呱呱的。他鱼钓得好，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配的鱼食里面，都有他喜欢吃的东西。有时候是奶糖，有时候是药酒，还有一次，居然是他最拿手的咖喱牛肉。他家养了只贵妃犬，也是跟着他的胃口吃喝，什么苹果啊，白菜的，给什么吃什么，我真服了邬哥，连狗都调教的这么好。他的爱好广泛，玩得精彩。他常说，人活着，就要活的舒坦。

邬哥他们聚会，无论是喝酒，还是钓鱼，都叫“组织活动”。因为他们都是自由职业者，想活动就活动了。我还是个上班族，很少能参加他们的活动，但每次活动即便知道我不会参加，他们也都会通知我，甚至在酒兴最浓的时候，打电话给我，让我听他们杯盏交错和高谈阔论的声音，故意“馋”我。特别是当邬哥知道我戒酒了，遗憾地说，人生一大乐趣啊，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他理解了我经常推辞不参加聚会的原因，说，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脚。是啊，让一个会喝酒但又不喝酒的人坐在酒桌上，无异是一种“酷刑”呢。

有年春节，我去云南的时候，知道西安下雪了，发条微信：“西安正在下雪！旅行中的我不淡定了，归心似箭。忽然想起去年，元宵节和父亲在华山东峰观日出赏雪景的情景。雪儿，你慢慢下，等我回家……”

邬哥看了，说心里很感动，感动得拿起久违的笔，写了篇短文，说等我回来分享。

邬哥还是个秀才，写一手的好字，有一肚子的墨水。他还说，有机会一定要好好交流交流。不过，像我们这样一群任性又率真的老顽童，真正在一起的时候，也多半都是煮酒论英雄了。

老实人

烈日下，我站在路边等候出租车。

看见一辆空车过来了，我挥了挥手，出租朝我身边开来，快停下的时候，一个女子飞奔过来想抢先一步上车，出租车司机指着我说，对不起，这位女士先叫的车。

我上车坐到了后座，眼前一亮，车里面奶油色的内饰，洁净如新，针织坐垫是雪白色的，我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上错了车，这是出租车吗？

坐定之后，我问司机：新车吧？

他说，哪能是新的呢，跑了快100万了。

我又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跑了100万公里？车还这么新，发动机的声音也很平稳，噪音很小。

这是一个多么爱车的人啊。

我坐在后面，开始打量起来这个司机，他穿着红白细格长袖衬衣，衬衣非常干净，甚至散发出淡淡的茉莉花的香味。他的头发非常有型，修剪的一丝不苟。因为干净，因为没有涂抹发蜡摩丝之类的，在阳光下，每一根头发都像麦芒一样闪亮。

我仔细地打量着车里面的每一个细节，可以看出都是在精心维护着的。看着看着，我感概万千，我问他，你是出租车司机还是临时带班的呢？

他说，我是司机，开出租车开了快10年了。

我说，我要向你学习，我平时也开车，但洗车基本靠天，更别说打理其它的了。

他说，你们上班忙累，可以理解。我的工作就是开车，所以对车有很深的感情了。车是除了老婆孩子之外陪伴自己最多的伙伴，是我移动的家。

我说，我生平第一次坐上这样出租车。出差在外，知道北京、上海的出租车一般比较干净整洁，但他们都比不上你的。

他说，无论做什么职业，都要做到最好，让自己舒服、快乐，也让乘客舒服、快乐。我很热爱我的工作，我每天都是这样，把自己和车弄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出来。

我说，你很讲究你的衣着打扮呢。

他说，我不抽烟不喝酒，但一月最少理两次头发，也非常注意自己的衣着。我老婆经常埋怨我，说我把钱都花在理发上了。

听他说的时候，我发现他戴了一双雪白的手套，穿着米色的裤子。

天哪，这是一个出租车司机的着装啊。

我想了想，他比我整天看到的从写字楼里面走出来的白领更像是白领。把出租车司机这个职业做到这个份上，令我刮目相看，也给我很大触动。

我又说，我真的要向你学习啊。自己也爱美，但有时很懒，比如开车戴手套就坚持不下了，结果手背晒得黑黑的。另外，不爱熨衣服，看你的衣服一个皱褶都没有。

我想，其实无论做什么，只要热爱生活，只要用心，做什么都可以做的出色，活的精彩。

聊着聊着，很快到达了目的地。

我说，坐你的车，非常舒心。今天真是一个好日子。谢谢你。

他说，那就好，我就希望每一个坐我车的乘客，都开心，也都能感觉到我的与众不同。

下车后，我问，师傅，你贵姓？以后如有朋友需要用车的话可以找你吧。

他说，我姓陈。他把手机电话留给了我。

下车回去后，我存下了那个手机号，显示出来的微信昵称是“老实人”。

谋生者

早晨，公共汽车站旁有一个卖早餐的三轮车。

卖早餐的是一位个子低矮的白胖女人，长得像馒头。凑巧的是，她早餐卖的就是又大又白的馒头，在平底铁皮锅上把馒头尖和馒头底部烤得黄灿灿的。每次，我等车的时候，烤馒头的香味都会让我感到饥饿。那馒头外焦里嫩，从中间破开夹上水分很大的面筋、豆腐皮之类的，再夹点味重的咸菜，就成了外形很像巨无霸汉堡的馒头。这种馒头2元一个，买的人多半是家政公司做钟点工的中年女工们，饱腹感强又不会发胖。而那些在路边揽活的汉子们，则多半选择也是2元一个的烤馒头夹肥肉，才能同时满足口腹的需求。

十字路口，红灯99秒，停车等候。

一个老年男人拿着鸡毛掸子给我的车玻璃掸去浮尘，他从前到后，掸的很认真，我在车内如热锅上的蚂蚁。我隔着玻璃示意别掸了，注意安全。他竖起了食指，看口型是说，只要1元，手指不停地在玻璃上划拉着。看那老者，瘦而精干，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拿着鸡毛掸子做这个？我想如今做行为艺术那个行当的人并不少见，我就权当这是一种“行为艺术”吧，我给这一行为艺术命名为“拂尘埃”，并为之付款1元。

楼下修理鞋子的“鞋博士”店开了很多年，我办了一个护理鞋子的会员卡。

小店承诺，只要是会员，任何时候去擦鞋都免费，我享受了两次会员待遇，就再也不好意思去了。开店的英俊小伙子很厚道，擦鞋用的都是完整包装的上好的鞋油，而无论多忙，只要你去擦鞋，他都会放下手中的活来给你擦鞋，把一双面目全非的鞋子擦得像新鞋一样。年轻人吃苦耐劳讲信用，小店开了十年了，生意一直很红火。他也凭着开店娶了媳妇、有了小宝宝，每天媳妇带着儿子来送饭，一家人其乐融融，真为他们高兴。

看到周围各种人的各种营生，我时常想，如果我没有工作了，或者哪天下岗失业了，流离失所了，该如何谋生？我为自己设想了三条路：

首先，我想做一个流浪写手，边旅行边写作，走到喜欢的地方住下来，写那里的风土人情、历史遗迹。但是靠舞文弄墨肯定养不活自己，更别说旅行费用了。因此沿途要打零工、搭便车，挣钱省钱。或者在邮局门口摆一个桌凳，帮别人写个信封、情书什么的。

其次，我想做一个乡村小学教师或者私塾老师。带一届学生，从一年级带到六年级，教什么都行，或者什么都教。学生里面最好包括我的孙子、孙女们。最好再有一块自己的地，想吃什么种什么，地里长什么吃什么。寒暑假的时候，独自旅行，流浪写作。

最后，我想开一个店铺。专卖自己的各类作品。除了书籍之外，各类收藏品、手工艺品、摄影作品，还有自己喜欢的各种茶叶和咖啡，当然还有美酒。

谋生的方式有很多种。只要自食其力都值得尊重，只要自得其乐都是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