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
吴文茹
这个日子,我把自己封闭在了一个狭小的空间,但里面充满了阳光。我在里面重新读路遥的《早晨从中午开始》。像我二十多年前第一次读一样的用心。
有天在博客上提到这本书,有网友留言,其实路遥也没什么。其实,把一切都想空了,谁又有什么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只是,路遥给我们留下了《人生》,留下了《平凡的世界》。
路遥走的时候,只有42岁,英年早逝的主要原因是生活上的不幸和创作上的自虐。路遥的早逝,告诉人们,平凡世界里有着严峻的人生。但纵然是多么伟大的事业,也不要轻易搭上自己宝贵的生命。
一个智慧的头脑停止了汹涌澎湃的思索和忘我投入的工作,给人们留下了人生的领悟。路遥,把写作当作一个神圣而庄严的事业,把自己绑在了牺牲的祭坛上,在自己设置的苦楚中呕心沥血。
路遥在他的自传里说:面对澎湃的新生活的激流,我常常像一个无知而好奇的孩子。我曾怀着胆怯的心情,在它回旋的浅水湾里拍溅起几朵水花,而还未敢涉足于它那奔腾的波山浪谷之中……什么时候我才能真正到中水线上搏击一番呢。
我不知道,路遥所说的中水线在哪里,但他的作品给了我搏击的信念。
路遥生前很喜欢新华社记者李勇写的一篇《路遥哪里去了》。他走后,人们一直在问,路遥哪里去了?
路遥说,尽管创作的过程无比艰辛而成功的结果无比荣耀;尽管一切艰辛都是为了成功;但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也许在于创作的过程,而不在于那个结果。
路遥成功的里程碑之一是他获得了第三届茅盾文学奖。他在矛盾文学奖颁奖仪式上讲话时说:“生活是艺术的源泉。人民生活的大树万古长青,我们栖息于它的枝头就会情不自禁地为此而歌唱……全身心地投入到生活之中,在劳动人民身上领悟人生的大境界、艺术的大境界是我们的毕生追求。”这段话,也是路遥的人生写照。
路遥在《女友》杂志社举办的91之夏文朋诗友创作笔会上作了《写作是心灵的需要》的讲话,谈了一些创作的体会。
他说,在写作过程中,应当保持一种最纯洁、最健康的心理状态,哪怕是燃烧自己。他果真就燃烧了自己。
他说,文学创作是勤奋者的一种不潇洒的劳动……准备去流血,流汗……甚至别人把你当白痴。他果真就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路遥说,写作首先是自己心理的一种需要。如果不是自己内心里有一种强烈的要求的话,最好不要写。……不要摆架势。常常看到武打片中,那些高手往往是衣衫不整,懒懒散散,其貌不扬的最后出场者。
路遥在写《平凡的世界》前想,要完成这项重大的使命,必须有两方面的精神准备。一是能够忍受寂寞,须把自己长期封闭在一个孤独的世界,排除一切干扰,全身心地投入进去;二是只能够成功,不能失败,这段年华是自己的“黄金”时期,如果失败或者拿出平庸的作品来,就等于亵渎和践踏自己的人格。如其不然,就把这次创作作为人生的一次抵押吧。他说,结论出来了,精神也就轻松了。环视周围,眼望天空,沙漠荒芜,仿佛整个世界不存在了,就剩下我一个人。
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是怎样写的呢?他说,实际写作用了三年,搜集材料、具体构思用了三年。为了弄懂“文革”十年这一特定历史时期的背景,他先后借阅了十年间的《人民日报》、《参考消息》等多种报刊和杂志,记录了几十万字的笔记。某天,中国某地发生了什么事,世界上又发生了什么事,都得知道……
路遥说,一定要在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和现代派创作方法之间分出优劣高下,实际上是一种批评的荒唐。……问题不在于用什么方法创作,而是在于作家如何克服思想和艺术的平庸。他说,我在稿纸上的劳动和父亲在土地上的劳动本质上是一致的。由此,这劳动就是平凡的劳动,而不应该有什么了不起的感觉;由此你写平凡的世界,你也就是这平凡的世界中的一员,而不是高人一等……
路遥的《人生》发表之后,他的生活完全乱了套。他说:我不能这样生活了。我必须从自己编织的罗网中解脱出来。……只要不丧失远大的使命感,或者说还保持着较为清醒的头脑,就决然不能把人生之船长期停泊在某个温暖的港湾,应该重新扬起风帆,驶向生活的惊涛骇浪中,以领略其间的无限风光。人不仅要战胜失败,还要超越胜利。
路遥认为,每一个人年轻的时候都有许多理想、幻想、梦想,甚至妄想。这些玫瑰色的光环大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环境的变迁而消散得无影无踪。但是,当一个人在某方面一旦具备了某种实现雄心抱负的条件,早年间的梦幻就会被认真地提升到现实并考察其真正复活的可能性。那时候,路遥复活的梦幻是写一本比《人生》规模更大的书,一本很大规模的书,就是后来的《平凡的世界》。
路遥知道,幻想容易,决断也容易,真正要把幻想和决断变为现实却是无比困难。这是要在自己生活的平地上堆起一座理想的大山。
为此,路遥去了一块可以进行人生禅悟的净土——毛乌素大沙漠。他说,在那里,无边的苍茫,天边的寂寥,如同踏上另外一个星球。嘈杂和纷乱的世俗生活消失了。冥冥之中,似闻天籁之声。此间,你会真正用大宇宙的角度来观照生命,观照人类的历史和现实。在这个孤寂而无声的世界里,你期望生活的场景会无比开阔。你体会生命的意义也更会深刻。你感到人是这样渺小,又感到人的不可思议的巨大。你可能在这里迷路,但你也会廓清许多人生的迷津。在这单纯的天地间,思维常常像洪水一样泛滥,而最终又可能在这泛滥的思潮中流变出某种生活或事业的蓝图,甚至能明了这蓝图实施中的难点易点以及它们的总体进程。这时候,你该自动走出沙漠的圣殿而回到纷扰的人间。你将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无所顾忌地去开拓生活的新疆界。
对于这段话,我很向往,也很有感触,我就想去那样一片净土。
沙漠之行斩断了路遥的过去,引导着他重新走向明天。他说,当我告别沙漠的时候,精神获得了大解脱,大宁静,如同修行的教徒绝断红尘告别温暖的家园,开始餐风饮露一步一磕向心目中的圣地走去。
只有初恋般的热情和宗教般的意志,人才有可能成就某种事业。
一个成熟的作家永远不会“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他们用任何手法都可能写出杰出的篇章。
任何狂妄的文人,只要他站在图书馆的书架面前,置身于书的海洋之中,就知道自己有多么渺小和可笑。
对于作家来说,读书如同蚕吃桑叶,是一种自身的需要。蚕活到老吃到老,直至能口吐丝线织出茧来;作家也要活到老学到老,以使自己也能将吃下的桑叶变成茧。
在《平凡的世界》进入具体的准备工作后,首先是一个大量读书过程。有些书是重读,有些书是新读。有的细读,有的粗读。大部分是长篇小说,尤其是阅读、研究、分析古今中外的长卷作品。路遥列了一个近百部的长篇小说阅读计划,后来完成了十之八九,同时也读其它杂书,理论、政治、哲学、经济、历史和宗教著作等等。
路遥说,读书如果不是一种消遣,那是相当熬人的,就像长时间不间断地游泳,使人精疲力竭,有一种随时溺没的感觉。书读得越多,你就越感动眼前是数不清的崇山峻岭。在这些人类已建立起的宏传精神大厦面前,你只能“侧身西望长咨嗟”。在“咨嗟”之余,我开始试着把这些千姿百态的宏大建筑拆卸开来,努力从不同的角度体察大师们是如何巧费匠心把它们建造起来的。
长篇小说就是结构的艺术,它要求作家的魄力、想象力和洞察力;要求作家既敢恣意汪洋又能绵针密线,以使作品最终借助一砖一瓦而造成磅礴之势。
作家最大的才智应是能够在日常细碎的生活中演绎出让人心灵震颤的巨大内容。而这种才智不仅要建立在对生活极其稔熟的基础上,还应建立在对这些生活深刻洞察和透彻理解的基础上……生活的真情实感哪怕未成曲调也会使人心醉神迷。
路遥为了创作《平凡的世界》一书准备了三年,为了这部著作的开头想了三天,全书开头的第一自然段是这样写的:一九七五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时令己快到凉蛰,雪当然再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不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
渐渐地,路遥的写作“整个地进入狂热状态。身体几乎不存在;生命似乎就是一种纯粹的精神形式。”
他说,这样的时刻,所有你尊敬的作家都可以让他们安坐在远方历史为他们准备的“先圣词”中,让他们各自光芒四射地照耀大地。但照耀你的世界的光芒应该是你自己发出的。把一切伟人和他们的写作方法、写作技巧都统统赶出房子。完全用自己的心灵写作。
不断地调整思考的角度。大量在应用“逆向思维”。开始有了振奋人心的新思路,一潭死水再一次激荡起澎湃的涛声。精神随之便进入新的巨大。
每一次挫折中的崛起都会揭示你重温那个简单的真理:一次成功往往建立在无数次失败之中。想想看,面前的那些金字塔的建告者,哪一个不是历尽艰难挫折才完成了自己的杰作?从开始一直顺利到最后说不定是一种舒舒服服的失败。
伟大感与渺小感,一筹莫展与欣喜若狂,颓丧与振奋,这种种的矛盾心情交织贯穿整个写作过程中。这样的时候,你是作家,也是艺术形象;你塑造人物,你也陶铸自己;你有莎士比亚的特性,你也有他笔下的哈姆雷特的特性。
写作是艰苦的。与之相伴的是生活的艰苦。
紧张的思维和书写所造成的焦虑或欢快已经使精神进入某种谵妄状态。
长卷作品的写作是对人的精神意志和综合素养的最严酷的考验。它迫使人必须把能力发挥到极点。你要么超越这个极点,要么你将猝然倒下。
路遥说,雨天,雪天,常有一种莫名的幸福感。我最爱在这样的日子里工作;灵感、诗意和创造的活力能尽情喷涌……愿窗外这雨雪构成的图画在心中永存,愿这天籁之声永远陪伴我的孤独。雨雪中,我感受到整个宇宙就是慈祥仁爱的父母,抚慰我躁动不安的心灵,启示我走出迷津,去寻找生活和艺术从未涉足过的新境界。
写作中最折磨人的也许是孤独。人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矛盾体。为了不受干扰,常常要逃避世俗的热闹;可一旦长期陷入孤境,又感到痛苦,难以忍受。路遥说,一般情况下,我喜欢孤独。我的最大爱好是沉思默想。可以一个人长时间地独处而感到身心愉快。独享欢乐是一种愉快,独自忧思也是一种愉快。孤独的时候,精神不会是一片纯粹的空白,它仍然是一个丰富多采的世界。情绪上的大欢乐和大悲痛往往都孤独中产生。孤独中,思维可以不依照逻辑进行。孤独更多地产生人生的诗情——激昂的和伤感伤痛的诗情。孤独可以使人的思想向更遥远更深邃的地方伸展,也能使你对自己或环境作更透彻的认识和检讨。当然,孤独常常叫人感到无以名状的忧伤。而这忧伤有时又是很美丽的。路遥说,我喜欢孤独,但我也惧怕孤独……我整个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块冰,极其渴望一种温暖,渴望一种柔情。
写完《平凡的世界》,路遥倏忽间明白,所谓的“青年时代”就在这瞬间不知不觉地永远结束了。想起了叶赛宁伤感的诗句:“不惋惜,不呼唤,我也不啼哭;金黄色的落叶堆满我心间,我已经再不是青春少年……”。
路遥还是一个足球迷,他说,我只对高水平的足球比赛心醉神迷。它是人类力量和智慧的最美好的体现。它是诗,是哲学,是一种人生与命运的搏击。
路遥创作《平凡的世界》,是一次带着脚镣的奔跑。
在这部著作将要完成的时候,路遥描绘出这样一个景象:每天傍晚抬起头来,总会如期地看见窗外又红又大的落日在远方沙漠中下沉。这是一天中最后的辉煌,给人留下了特别美好的印象。时令已进入初冬,广阔的高原一片莽莽苍苍。残破的古长城线像一条冬眠的蛇蜿蜒伏卧在无边的黄沙之中。大自然雄伟壮丽的景象往往会在无形中化作某种胸臆,使人能以更广阔的视角来审阅自己所构建的艺术天地。在有些时候,环境会给写作带来重大影响,再一次充满了对沙漠的感激之情。这部书的写作当初就是在此间的沙漠里下的决心,没想到最后的部分竟然又是在它博大的胸怀中来完成。晚饭后,有时去城外的榆溪河边散步。沿着河边树林间的小道慢慢行走,心情平静而舒坦。四周围静悄悄没有一个人。只有小鸟的啁啾,只有纯净的流水发出朗朗的声响。想到自己现在仍然能投入心爱的工作,并且已越来越接近最后的目标,眼里忍不住旋转起泪水。这是谁也不可能理解的幸福。回想起来,从一开始投入这部书到现在,基本是一往如故地保持着真诚而纯净的心灵,就像在初恋一样。尤其是经历身体危机后重新开始工作,根本不再考虑这部书将会给我带来什么,只是全心全意全力去完成它。完成!这就是一切。在很大的意义上,这已经不纯粹是在完成一部书,而是在完成自己的人生。
路遥说,我心中的春天也将来临。在接近六年的时光中,我一直处在漫长而无期的苦役中。就像一个判了徒刑的囚犯,我在激动地走向刑满释放的那一天。通过六年不间断的奔跑,现在我已真切地看到了终点的那条横线。撞线的时刻终于来临了。在我的一生中,需要记住的许多日子都没能记住,其中也包括我的生日。但是,一九八八年五月二十五日这个日子我却一直没能忘记——我正是在这一天,最后完成了《平凡的世界》的全部创作。尽管我想平静地结束这一天这一切,但是不可能也不由自主。这真是一个快乐的日子。五月的阳光已经有了热力,大地早已解冻,天高云淡,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鲜花的气息。
这是一次漫长的人生孤旅。因此,曾丧失和牺牲了多少应该拥有的生活,最宝贵的青春已经一去不返。当然,可以为收获的某些果实而自慰,但也会为不再盛开的花朵而深深地悲伤。生活就是如此,有得必有失。为某种选定的目标而献身,就应该是永远不悔的牺牲。无论如何,能走到这一天就是幸福。
毫无疑问,对于路遥来说,这是一生中的一个重大时刻:
心脏在骤烈搏动,有一种随时昏晕过去的感觉。
圆珠笔捏在手中像一根铁棍一般沉重,而身体却像要飘浮起来。
时间在飞速地滑过,纸上的字却越写越慢,越写越吃力。这十多页稿红简直成了不可逾越的雄关险隘。
过分的激动终于使写字的右手整个痉挛了,五个手指头像鸡爪子一样张开而握不拢。笔掉在了稿纸上。
焦急万分,满头大汗,浑身大汗。我知道,此刻朋友们正围坐在酒桌前等待着我。这是从未体验过的危机——由快乐而产生的危机。智力还没有全部丧失。立刻抓住笔。飞快地往下写。
路遥在《早晨从中午开始》中把写作《平凡的世界》的经历大致地记录下来了。这些文字记录了他在写作这部书时的生活经历、思想经历和感情经历,还有一些稍纵即逝的思想火花和许多无名的感情溪流,因为身体状况,记录的比较散漫,但却是路遥真实的心路历程,更是一部写作的教课书。
从《早晨从中午开始》,我读到了一部长篇著作是如何诞生的,读到了作家缜密构思的轨迹。这是一条生命的轨迹,路遥用他的《人生》诠释了一个《平凡的世界》的不平凡。
整整三天,短暂而漫长的三天,我的思维停留在三天前的计划中。计划中要做的几件事情都搁置了,也不准备做了。这三天也像是路遥用了三天完成的《平凡的世界》的开头一样,那么缓慢,却又那么凝重。今天,一口气读完《早晨从中午开始》,我的心情沉重而坚定。我想走进这平凡的世界,走进我创作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