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向

吴文茹

做一朵向日葵，内心向阳，不忧伤，不心急 ，坚强，向上，靠近阳光。

——摘自向向的签名

一

向向回来了。我买了一朵向日葵去看她，她给我带的一筐家乡特产，让我感动。筐子里装了一袋大米，二十几个鸡蛋，三根香肠，一份“蟠龙菜”。向向说，大米是她家地里收的，鸡蛋是她家养的鸡下的，香肠是她妈妈亲手做的，而“蟠龙菜”是她家乡的招牌——“钟祥三绝”之一，是湖北省钟祥市特有的名菜佳肴。

看着眼前这些东西，我心里一阵阵泛潮，从湖北到西安，那么远，她是怎么带过来的，她能带多少？竟然给我拿了这么多。

我不淡定了，眼圈红了，向向拉着我的手说：文茹姐，没什么，这是我的一点心意。鸡蛋是在盒子里面放了谷壳子带来的，路上还是打破了两个。

向向给筐子上还放了两朵红玫瑰，一朵粉，一朵紫。她说，我知道你最喜欢花了。希望你的生活永远幸福、永远像花儿一样美丽。

我提着筐子晕乎乎地回到家，看到向向已在朋友圈里晒了我送给她的向日葵。她对我说：“一个远离家乡的我，能得到您的爱护，真的很开心，每次和您在一起，就像是妈妈和女儿在一起一样，谢谢您。”

我捧着玫瑰花，想着像我女儿一样贴心的向向，心里温暖而快乐。

二

　  向向是我去的一个养生保健店的店长。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是一个普通员工，一个只喜欢给顾客服务不愿意“当官”的打工女。后来，店长换了一任又一任，实在没有人可以换了，向向走马上任了。她上任的条件居然是，不停止自己的“手工服务”。本来，当了店长就可以只动嘴不动手了，她倒好，就是没有报酬也要为顾客服务。顾客都喜欢她，一进门就喊“向向、向向、向向”，而无论她正在做什么，都会马上应三声——哎、哎、哎。她的哎拖着长长的尾音，虽然她的店很小，不能绕梁三尺，但余音袅袅总是围着我们快乐地打漩儿。

我很懒，去的次数很少，偶然去一次，一定是头疼脑热了。向向懂我，每次去都问，文茹姐你哪里不舒服，我给你按按。向向的手指长长的、肉肉的，非常绵软，她的手指按到哪里，就好像是施了魔法，哪里就热热的，一下子就放松了，舒缓了。每当我说好多了，不疼了，她都会像老中医一样“教导”我，通则不痛，要多活动，舒筋活血。末了她也忘不了撒个娇，姐要多来看看我哦。

说实在的，去店里，主要是因为她在。虽然她把我叫姐，其实她和我儿子同年。她说你还年轻，不叫阿姨，叫姐，永远叫姐。我就欣然当起了姐。

看见她，我总会想到我的儿子和儿媳。同龄的孩子，都远在异乡打工谋生，互相不能看着，彼此照顾不上，这叫做父母的多么牵肠挂肚啊。

三

向向说，她妈妈是从宜昌嫁到钟祥的，爸爸兄弟姐妹九个，家里条件特别苦，爸爸的腿有点残疾，但特别能吃苦，一心想改善家里的生活。爸爸到处拜师学手艺，学修车，学修鞋，学补锅底，总之只要能挣到钱都去学。有时候饭都端手上了，生意来了，又放下了。爸爸就是太辛苦了，把身体累垮了……

向向说，爸爸辛苦了一辈子，刚要享福了，人却不在了。自从爸爸走后，妈妈话少了，人也苍老了。爸爸不在了，所有的事都是妈妈一个人面对，妈妈一个人把我们养大成人，真的很不容易。小小年纪的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不爱笑了。她说，记得上学的时候，班主任老师说我脸上是我这个年龄不该有的表情，让我多笑笑。可是，那时候生活实在太艰难了。

向向说，我们家三个女儿，妈妈为了能留住爸爸的家，所以就把我放在家里“吃老米”（即在家招上门女婿）。老公是上门女婿，但他为我们家还了好多账。想到这些，所以我们吵架、委屈，我也不和妈妈说，不想妈妈为我操心。妈妈说嫁出去的女儿是宝，留在家里吃老米的女儿是草，吵架没地方去，也没娘家回。

向向说，她老公是从重庆搬迁到湖北钟祥的，做的是水电安装。她说他们夫妻的相处之道就是真诚。向向说，在她眼里，她老公的缺点只是脾气大，其他都是优点。老公很帅，她说他老公是高帅但不富，她老公说她是黑美也不富，比他还差一项呢。他们经常互黑调侃，但性情上一个像山一个似水，极为互补。

向向说，他们的女儿叫涵涵，今年六岁了，她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天天陪着她。每次离开家出门的时候，女儿都哭的很伤心……

向向是笑着说这些的，我听得有点想哭。

四

喜欢向向，因为她就是我想象中妹妹的样子。

她一米六几的个子，五官标致，身材丰满。用她自己的话说，美中不足的就是皮肤不白。她的肤色是典型的大麦色，均匀，弹性，有质感。但她还是羡慕她姐姐貌不美但肤白故比她招人喜欢。她嘟着嘴说一白遮百丑真的没错。

我特别喜欢向向开开朗朗、健健康康的样子，浑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儿，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起早贪黑的，但从未在她脸上看到一丝愁云。她总是仰着头笑着，像她喜欢的向日葵一样，永远向着太阳，永远向着光明的方向。

向向和多数荆门女子一样，如花如玉，素面朝天。长相和说话都是珠圆玉润的，如夜莺百灵，令人肠回气荡，别有一种楚楚动人的风致。

向向的审美意识既前卫又传统。她爱美，但决不会去攀比赶时髦。她经常是一袭白衫、一头秀发，温柔善良，自然清纯，如莲般清爽隔世，不染风尘。

有一次我去店里，看到了她脱下工装的样子，一条黑色背带筒裙，一件白色T恤，黑色高跟鞋，亭亭玉立。我惊呆了，不住地夸她，向向你真美啊。她羞红了脸说，这是上周末我和我老公一起去买的。我试穿他看，最后搭配了这一身。都是纯棉的，不贵，总共不到300元。她小声说我也买不起贵的。

我说，你真的很美。我想说，真正的美，都和价格无关。

　　五

去年夏末，我去了一次，向向停止了手工服务，坐在那里指导，和顾客聊天。我听其他店员说，向向不久前流产了，我看着她还是没肝没肺地笑着，心里隐隐作痛。初冬的时候，我又去了一次，向向还是没有恢复手工服务。这次她自己告诉我，她又流产了。我心疼她的同时，狠狠地责怪了她。

我说，这么频繁地流产，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吗？习惯性流产了怎么吧？怀孕了为什么不在家养着？为什么要来店里接触精油、艾灸之类的东西。

我劈头盖脸地说她，她低眉顺眼唯唯诺诺。她低声说，都怪我自己大意，都是意外。她还说，她喜欢这份工作，她离不开这份工作。

据我了解，她们的工资不高，刚在最低收入之上。她老公在工地打工，挣得也是辛苦钱，两个人的微薄收入加起来要养一个女儿，还要养活自己。她常说，女人一定要有工作，哪怕收入再低，也一定要走出家门去打工。她说这关系到一个女人的尊严，她说老公再好、再靠得住，女人也不能靠着老公。

她只有那一点工资，没有三金，没有劳动保护。在工作岗位上流产了也只能怪自己，没有人安慰。所以对于我几句同情和爱护的话，向向很感激，她忍不住像一个孩子哭了，但很快擦干了眼泪，笑着说，文茹姐，我去看过医生了，医生说问题不大，我身体底子好，好好养养，明天一定能追生二胎。

擦着眼泪笑着的向向，脸红扑扑、湿漉漉的，我抱了抱她，说有什么委屈和困难尽管告诉姐，姐帮你，你就把姐当个闺蜜，好吗。

六

虽然向向把我叫姐，但是平时，向向却像姐姐一样关心我。她也从来没有因为任何事向我诉苦、让我帮忙。她说，姐，你工作那么忙，又操心在国外的儿子，我不给你添乱。她还说，我从来不和谁争什么，我不会惹事的。

下雨了，早晨出门的时候，可以看到向向的信息：姐记得带雨伞哦。

下雪了，晚上睡觉前，会收到向向的信息：明早穿多点，开车注意安全。

我时间长了不去店里，她会发来信息：文茹姐，见不到你，心里既高兴又想你。高兴的是，知道你在忙大事，而且你的头不疼了。想你的是，想告诉你过年我要回家去了，我可以见到爸爸妈妈和宝贝女儿了。

春节前，向向亲笔给我写了贺卡，一张心形的红纸，字里行间洋溢着无限的温暖和关爱。我感动了，她说她对每个老顾客都这样，但我从来不这样认为。我觉得，她对我付出的感情，是独独的一份，而且已经超过了店长对顾客的本分。

向向像我的妹妹，也像我的女儿，但我们更像是闺蜜、朋友。

向向的家乡钟祥有莫愁湖，我称她是貌美如花、能歌善舞的莫愁女。她的家乡，是楚文化的发祥地，我在她身上，我看到了那种楚国风韵，也看到了在她农村的老家，男耕女织，捕鱼狩猎，山歌烂漫，水天一色的景象。

春节前她们店里搞活动，她跳了手语舞《谢谢你》，流着泪向她的衣食父母——顾客朋友们，深深地鞠躬表示感谢。她还穿上了唐装，那种雍容华贵、霸气侧露，让人惊艳。她款款向我走来，仿佛穿越了几千年。

七

向向发的朋友圈微信很少，每次发，一定是遇到什么事后的小结和感悟。

春天她说：不羡慕别人的辉煌，不嘲笑别人的不幸。人这一辈子，机遇难同，姻缘各异，幸也好，不幸也罢，都是自己的人生，全力做好事情，全力做好自己，人生就算完整。晨起暮落是日子，奔波忙碌是人生，路途再远，终有尽头；痛苦再深，终会结束，这个世界，没有一成不变的永恒，快乐时，好好把握；心不快时，不必在意，不管风雨有多大，前方一定有晴天！坚持就是胜利……

夏天她说：世上没有一件工作不辛苦，没有一处人事不复杂。不要随意发脾气，谁都不欠你的。学会低调，取舍间必有得失，不用太计较。学着踏实而务实，越努力越幸运。当一个人有了足够的内涵和物质做后盾，人生就会变得底气十足。若是美好，叫做精彩，若是糟糕，叫做经历。

秋天她说：生活是一面镜子，你的心怎么样，生活就怎么样。不要总抱怨，没人喜欢听；不要总感到痛苦，因为生活需要一种向上的能量。需要一颗感恩的心，心美丽了，生活也就美丽了！

冬天她说：鸡年最后一个月了……这一年拼的鸡毛都没剩，但还能潇洒滴站着，这就是气势，虽然有瑕疵，但没毛病，就是有点冷。

我知道，这些话不完全是她的原创，但都是她彼时彼刻的所思所想。

年底了，她要回家了，她不能衣锦还乡，但总得带点什么回去吧。我好奇地问她，她说，没有值钱的东西可带，就带健康和笑脸回去吧，让我爸妈和女儿看看，我是健康快乐的，比什么都好。我说，这可比什么都值钱啊。

向向这小女子，大气起来，令人刮目相看。

八

我和向向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很开心的。

她给我示范着无论如何都可以开心的做法，不仅仅化解了我神经的紧张、肌肉的疼痛，还让我的精神得到落地和解脱。

向向不止一次地问我，文茹姐，你怎么会和我这样的打工妹交朋友呢。我笑着不答。其实也没有什么可答的，凡是朋友都是交心而来的，你用心对人家，人家就会用心对你。我像向向这样的朋友不少，已经写了一些，我想写一百个这样的凡人小记，留个念想。我的这些朋友，最让我踏实，也最让我开心。他们让我知道，什么是无价之宝，什么是真心可贵，什么是知足常乐。

昨天下午，是我和向向新年第一次见面，我们一起流泪了，拥抱了。她给我看了她女儿的照片，一个非常漂亮、宛如精灵的女孩。向向说，他们还是会回到老家去，陪着女儿一块成长。我希望她早点回家养好身体，再生一个大胖小子。他们家需要一个儿子，在未来的日子，一起撑起一个大家。但向向说，他老公喜欢女儿，再生一个女儿最好，嫁出去一个，留身边一个。

我也喜欢女儿，喜欢像向向一样的女儿。去年12月，我儿子结婚了，我心想事成了，我把儿媳当作亲生女儿一样，她真的和向向一样，对向日葵情有独钟，婚礼上儿媳手里捧的是向日葵花束，婚礼现场的花篮、点缀也都是向日葵。我曾经承诺，在他们结婚的时候，给他们一个向日葵花海的，他们替我实现了。

我的儿子、儿媳，还有向向，三个1989年出生、都喜欢向日葵的孩子，亲情和友情，都是难得的缘分。我们共同喜欢的向日葵，让我们相信阳光的无私和公正，相信世界的光明和平等，相信太阳会照亮温暖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2018年春速记2018年秋先后刊登于《中国金融文学》《中国金融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