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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文茹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1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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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树下的老家

吴文茹

 

 

每年过年,必须要办的一件事就是陪父亲回老家——陕西省咸阳市武功县河道乡。这是父亲的出生地,也是我户口上的祖籍。

平时,别人问我是哪里人,我感情上都很纠结。我出生所属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伊犁哈萨克自治州的伊宁市,我母亲是江苏省苏州市沙洲县(原杨舍镇、现张家港市)人。于是,我完整的回答是,我是新疆陕西江苏人。

在伊犁出生长大、生活了十六年的我,至今还操着一口新普(新疆普通话),在北方被认为是南方人,在南方被认为是北方人,而我知道自己应该是新疆人,是伊宁那一方水土养育了我,让我的骨子里透着一股天马行空的劲儿。

伊宁市有天马故乡的别称,也有塞外江南的美誉。我生于斯长于斯,但父母的祖籍和血缘是不能否认的。我生命里还有一座武功山,一个张家港。这些被我们从小称为“老家”的地方,是最后的港湾。在我们遭难的时候,老家是唯一可以投奔的地方。老家人义不容辞地接纳我们,收留我们,因为血浓于水。

记得当年叔叔把钱装在麻袋里,坐着绿皮火车、长途汽车,枕着麻袋、一路颠簸到伊犁去买马,跑那么远去买马,不仅因为新疆有好马,还因为我们在那里;记得当年父母每次休探亲假,我们必定是举家上路、长途跋涉,探了陕西老家的亲,还要探江苏老家的亲。那时候,家里平时省吃俭用的一点积蓄都花在探亲回家的路上了,但大家从来没有犹豫和后悔,反而是最盼望的事。

不论相距多远,我们都会回老家。爷爷奶奶在的时候回,爷爷奶奶不在了也回,延续至今。在新疆的时候,回一次老家路上单程就需要一个星期。每次回老家,爸妈带着我们姐弟三人,至少还要带八九件行李,那时候没有带轮子的旅行箱,各种挎包、包裹全靠肩扛手提。背回老家的是新疆土特产和内地比较稀缺的上海货。那时候伊宁市卖的几乎都是上海商品,就像是我的父母支边到了新疆一样,内地的紧俏商品也支了边。而老家的人去新疆看我们,竟也买了蜜蜂牌、蝴蝶牌的缝纫机回去。现在,这两台蜜蜂牌和蝴蝶牌缝纫机还在老家珍藏着。

这些年,农村老家人和城里人一样什么都不缺了。物质丰富的同时,人的精神需求正在与之匹配的过程中,像回老家的路,既熟悉又陌生。

 

 

昨晚一场春雨,弄得我心潮澎湃,做了一夜的梦,梦中把天南地北的亲人们聚在了一起。大家说着家乡话,南腔北调的,但彼此都可以听懂。

今早,客气格外清新,有江南的气息,也有关中的味道。我们就要回到老家了。看着车窗外景色的快速位移,我捕捉着记忆中的“老地方”。我在心里喊,老家,我们回来了。河道中学,还记得那个自进入你的教室才知道必须“头悬梁、锥刺股”刻苦学习才能赶上进度的新疆丫头吗?皇甫村我回来了,还记得那个早起晚归、拎了一根打狗棍、把你当作路标、怕黑的城里娃吗?

我们回来了,老家的亲戚一早就聚在一起等着我们。厨房里热气腾腾,锅里的水沸腾了,院子里人沸腾了。一碗碗香喷喷的酸汤面端上来了,摆满了一桌子。我们只管吃,面条一碗碗源源不断地往上端,堂弟妹们说,不吃够20碗就是作假(客气),回家来就不要装斯文,放开吃,吃好咥美。

面条吃过之后不久,开始了正餐,凉菜热菜又摆满了桌子。堂弟媳芬雅主厨,她从一个苗条的媳妇开始掌勺,一直掌到了有大棒、二棒两个棒儿子的胖妈。这些年,芬雅和叔叔婶婶住在一起,丈夫和儿子在外面打工,她在家照顾着老人。我夸芬雅厨艺好、人好、干活麻利,她丈夫憨憨地笑着,看着她貌似嗔怪地说,唉,她整天只会谋着吃。她们夫妻恩爱,彼此看彼此的眼神充满了温情。

是啊,谋着给大家吃好就是芬雅最大的快乐,而为了家人衣食无忧就是他们一辈子的追求。大家吃得高兴,聚在一起互相问长问短。虽然多数人都是一年只在过年的时候见一次,但好像天天在一起一样熟悉,熟悉的笑脸和表情,表情是那样的真诚而热情,完全容不得半点的距离和隔阂,我想这就是血缘吧。

媳妇们在厨房忙着,新入门的侄女婿祥子成了最忙绿的人。他眼里有活,手脚勤快,总是第一时间出现在需要做事的地方。他的表现不做给谁看,只是为了大家高兴,或许只是为了他的阿娟高兴,他心甘情愿在做着。老家女孩子少,阿娟更是村里的一朵花,农村上了大学的女孩子是“人尖子”,长得又漂亮,却嫁了一个在城里打工的农村小伙。我是半个媒婆,一辈子只当了这一次媒人就促成了一桩好姻缘,成功率高得让我揪心。阿娟的父母也有点遗憾,女儿没有嫁个大富大贵之人,担心女儿今后吃苦受罪。但阿娟就是看上了祥子一心一意对他好。想一想,婚礼上那句“我愿意”不是说给别人听的,是一辈子的承诺。我衷心祝福祥子和阿娟好一辈子,祝福全家人个个幸福。

老人们聚在一起说长大了的孩子,长大了的孩子聚在一起说结婚成家和养儿育女的计划和憧憬。有人羡慕我们,孩子都那么有出息,但在里里外外忙活的堂弟媳妇小芳说,咱家孩子都健康快乐,都有出息。说的真好,健康快乐就是出息。这点出息好些人都丢了,特别是我们这些看起来很有出息的城里人。

 

 

看着老家的大人小孩那纯朴善良的眼神,健康自然的肤色,我感觉自己浑身上下裹着又厚又硬的壳,我的神经时常高度紧张着,像是在抵御面具的束缚。在老家,什么都可以卸下。这里离土地最近,离我们的根最近。离家很近就是菩提寺,村里几代人流传下来的佛堂,我每次回老家都要去看看。

今天我在佛堂新的红色祈福簿上又看到了全家人的名字,包括已经有多年没有回来的儿子的名字也写在上面。原先老家是严格按照传统,只有上了家谱的同姓男人的名字才能写在这里。但现在,老家人观念转变了,开明包容了,只要你是老家人的人,只要是亲戚,无论你姓什么,无论是男是女,都会把你的名字按一个个小家庭写在整个家族的祈福簿上。以前女孩子是不上家谱的,现在不仅自家女娃能上家谱,就连女婿、儿媳也都能上家谱了。所以,无论你人在哪里,离家多远,你的名字都会在老家和家人团聚。可以想象,一个村子,一个家族,许多家人,就像是一棵菩提树一样,枝繁叶茂,繁衍生息。

回到老家,我还去了曾经短暂就读过的中小学,我看到村里同龄的人都是爷爷奶奶了,我不由得再一次审视自己那颗不肯长大的心。我甚至觉得自己从未长大过,一直在北疆的雪地里奔跑,在西域的路上撒欢,在江南的荷塘边采菱,在秦岭的雪山上抒情,在长宁的玉米地里写诗。我看着自己那双什么也藏不住的眼睛,里面充满了梦想和童真,仿佛一直陪伴着我,不曾离开半步。

同样,我在老家人眼里还是几十年前那个让人有几分“心疼”的女子。那时候,在老家我特别拍跳蚤和蚊虫的叮咬。叔叔婶婶家四个儿子,没有女儿,他们对我更是疼爱有加,他们把最好的房子、最干净的炕让我住,他们还曾想在我和姐姐当中留下一个,给他们做女儿呢。也正是这种因缘,我们从小到大和老家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叔叔婶婶先后把他们的两个儿子送到我们家生活,我父母先后把我和姐姐送到老家上学。现在看来,我父母和叔叔婶婶都是很有远见的家长,这种城乡后代的短期交流,是我们人生中一段宝贵的经历和长期的财富。

 

 

   “茄子”!大家的笑声打断了我的浮想联翩。

聚会的最后一个节目是合影,拍照的祥子说,都笑啊,三爸笑一下,你看我姑笑得多好。是啊,我早已咧着嘴傻笑了。在老家,我最多的称呼是“姑姑”,很多年前回老家,被十几个孩子围着七嘴八舌叫着姑姑,心里美得很,觉得姑姑是世界上最好听的称呼了。现在,叫我姑姑的侄子侄女们陆续也都有孩子了,不久会有十几个孩子围着我叫姑奶奶了。在我的想象中,姑姑应该是有仙又美、永远年轻的。我突然有了一种沧桑感。前年儿子结婚了,我成了“婆婆妈妈”。今年或者明年,我可能就是奶奶和姑奶奶了。大家恭喜我晋级、又长了一辈,可是姑奶奶我真不想要这个级别和辈分啊,哈哈,大家笑出了眼泪。

我想,如果我们还都是孩子,就可以留在时光的原地,坐在一起一边听那些永不老去的故事,一边慢慢皓首。可是,村头讲故事的老人已经不在了。

又到了告别的时候。亲人们忙着给我们搜罗可以带回城里的东西,自己家地里产的粮食是必须带的,从面粉到蒸好的馒头都装上了车,做多的是各式手工挂面。他们知道,城里人忙,挂面是最实惠的了。老家的挂面,看着细而白、吃着筋而光,并且耐存、耐煮,便于携带。末了,还装上了自酿的醋、自磨的辣面子。他们把家里有的、能拿出来的,恨不能都给我们带上。

车子启动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家门口送行,笑脸,挥手,大声地说有空多回来看看。我眼睛湿了,再一次心潮澎拜了……我在心里和大家一一道别:亲人们,明年新春我们再见。年年再见,岁岁不同,岁月见证着我们的惜别。现在,老家有了无线网络,男女老少都学会了视频聊天,还会玩抖音了。今后,无论相隔千山万水,还是置身天涯海角,我们都能漫步云端,随时相聚。

在返程的路上,我把合影发到了我们的“吉祥喜庆一家人”老家群里。目前有30个家人了。群里,大家尊老爱幼,互相拜年,亲切问候。大家共同期待着每一个家庭的希望:星星,桐桐,磊磊,刚刚,波波,超超,航航、嘉嘉,阿敏,阿娟,梓越,梓炘等等,他们的平安快乐,就是我们的幸福美满。

父亲是群里的长者,父亲在老家也是年纪最大的长辈了。大家一致希望,这个群要和我们的老家一样,像一棵菩提树,开枝散叶,永远延续下去。

我们知道,无论远在千里之外,还是近在咫尺,牵挂的深情把爱传递,爱的温度用亲情维系。无论过去多少岁月,无论大家走的多远,都走不出亲人的牵挂和家乡的惦念,因为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梦想——老家。

堂弟媳小芳对我说,你是咱老家唯一的“作家”。想想,我写老家的文字太少,有点惭愧。我是一个相对比较孤独寂寞的人,我总会用心记住生命中出现过的每一个人,并且总是意犹未尽地在每个星光陨落的晚上,回想细数我的孤独和寂寞留下的印记。或是躲在某一时间,想念一段时光的纹路;躲在某一地点,想念一个站在来路也站在去路的,让我牵挂的人。

时间不等我,左手是过目不忘的萤火,右手是一个漫长的打坐。其实,大家都可以是生活中的作家。只要我们都做真实的自己,过好真实的生活,把平淡的生活过得有滋味,这才是最后的归宿,这样的人生也许会有遗憾,但一定无怨无悔。因此,即便哪一天我们大家分开或者走散了,我们也要诗意地说:假如有一天,我们不在一起了,也要像在一起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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