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原乡与诗意的抵达

吴文茹

故乡是文学创作的永恒“原乡”。

龚文宣先生在他的长篇小说《新银行行长》里，精彩细腻地写出了自己的文学原乡，我还原画了六幅，探索生命的诗意。

一

灌江自淮水分流，从西向东长约一百六十公里，像一个细长的喇叭，上边比较窄，宽几百米至一两公里不等，越往下走河岸越阔，到黄海入口处，宽达八九公里。

灌江市因这条河流得名。南倚盐城，西望淮安，北挨连云港。从地图上看，如同欲圆还缺的上弦月。东边那条二百五十多公里长的海岸线，好像刚学会画画的孩童画出的一道弯弯曲曲的弧边。

城市横跨灌江南北，几座斜拉铁索大桥就像几根带子，将两岸连接在一块。南岸是主城区，市政府和金融机构所在地。有一条清水河与灌江呈T字型，穿过主城区向南，流经一条老街、一条铁路和一座市内公园。

顺着清水河行走约五公里，成片的居民新区一律按照“江滨”来命名，从江滨一号到江滨十八号，有三十几层外形别致的高层塔楼，有五六层南北通透的多层板楼，也有独家独院的别墅，高高矮矮，错落有致。

飘落了一天一夜的大雪，凌晨时渐渐停歇了。到太阳出来时，雪已经不下 了，但天气依然寒冷，除了奔腾的灌江和清水河冒着热气外，城市、村庄、道路、树林、原野，整个平原都被皑皑白雪覆盖着。

二

进入农历二月下旬，天气明显变暖。

灌江有句谚语：二月二，春风刮倒土地庙；三月三，大人孩子换衣衫。今年的春天比往年来得早，几天东南风一刮，大街两旁，柳树绿了，黄绿色的嫩叶贴着舒展的枝条，在微微的春风中轻柔地拂动。

树梢上几只喜鹊叽叽喳喳地，嘴衔树枝、羽毛和棉絮，忙着修建被冬天的风雪吹散了的窝。一群麻雀呼啦啦从头顶上飞过，噼里啪啦的，落入身后的竹林中。

从灌江经过大港县城，百十公里长途，一路在细风慢雨中穿行。等到蟒牛镇，天却陡然放晴。蟒牛镇到渔村，还有三里多路。从前一望无际的黄沙滩，滩头，到处散落着破船、断桨，还有零零落落破败的渔舍。现在是规划整齐的村舍，一色青砖红瓦的两层小楼，楼前尽是松树、冬青树等常绿植物。

一条通灌河，也是灌江的支流，属于繁忙的交通运输河道。河道里正行驶着一个拖船的船队，那种十五六条水泥船组成的船队。有调皮的水手向他们招手致意。通灌河两岸是杨槐树林，这种刺槐抗旱耐劳而且防风，是灌江地区特有的树种。杨槐林一直向远方延伸，极目之中，与海堤防护林相连。

河旁坡下，迎春花开了，一片片，一簇簇，开得金灿灿的。老远就望见掩映在树林中的一条龙——八间青砖青瓦的平房。高大的两棵杨槐树梢上还有两个喜鹊窝。

这家酒店叫“桃源草舍”，很诗意的名字，坐落在灌江北岸一条小河边，离城大概有七八公里远。天色将晚，夕阳的余晖映照着院内，亭台楼阁，假山瀑布，小桥流水。溪中的金鱼、青鱼，或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精致的小花园内，早熟的桃花悄悄开放，姹紫嫣红。晚风中，弥漫着扑鼻花香。

三

车子一直高速运行，村庄、田野、水渠，纷纷往后漂移。车越往南行，公路两旁的积雪越薄，淡黑色的田埂祼露出来。大片落了叶的白杨树，挺立在飕飕的北风中，显得遒劲而又苍凉。抬头就是落鹜山，山上层峦叠嶂，林木深深。半山腰依稀可见一座庙宇，还有凉亭，朱红亭柱，四檐呈欲飞状。往东北看去，山峰起伏，连绵不断。

落鹜山位于南京古城东南方向，明朝前后还是远郊，如今已与城市相连。山虽然不高，但林深叶茂，清幽怡静。爬上最高的山头，站在山顶之上，可以眺望长江，俯瞰大半个南京城，紫霞湖也尽收眼底。

落鹜山的来历有好几个版本，最有代表性的有两种说法。一说是山上多鹜鸟，因而得名。每年秋冬季节，成群的白鹜从长江取食，飞来山间密林栖息，筑巢垒窝，繁衍后代。一说是当年王勃被唐高宗怒逐之后，带着书稿来过金陵，在此山小住期间，完成了那篇用骈体写成的典范之作《滕王阁序》。南京人为了纪念他，以其中“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佳句命名此山。

一进山，就被耸入云天的水杉林包围。密匝匝的松叶，像一个巨型筛子，将倾泻下来的阳光，筛成千万条金黄色的丝线。上到半山腰，进入一片油松林。粗壮浓密的油松，荫遮石阶小道。抬头望去，油松枝叶伸展，修耸多节。粗厚结实的树皮，鱼鳞般地从根部一直到树颈处。针状的松叶苍翠茂密。穿过油松林，到达朱红凉亭。

朱红凉亭，为正六角形木质结构的黛瓦顶建筑。上有横式匾额，曰“悟禅 亭”，三字为赵体草书，笔走龙蛇。太阳快要下山了，天色渐暗。大半个落鹜山被昏暗所包围，唯有悟禅亭上空有一朵微薄的云彩，成了一幅风景画里的亮点。几只归林的鹜鸟掠过，苦禅寺已经隐没在暮色垂浓之中。

四

月色，流水，花香，朦胧的原野。月光下，河边小路像一条银灰色的带子，搭在远远的灌江堤上。听得见灌江落潮的哗哗声。几幢六七层高的楼房，散发出稀疏的灯光。

江堤下，是一处郊野公园。沿着沙石铺就的小道往深处走，如水的月光洒在两旁的沙地柏上，银晃晃的。连翘、迎春开着小黄花，在墨绿色沙地柏的映衬下格外醒目。不远处，几株丁香花玉立，紫白色的小花，老远就传来浓浓的馨香，浓荫处有几张石椅。

一夜大雨，天空好像水洗过一样，洁净得像一块淡蓝色的轻纱。几片蓝白相间的云，如同静物，挂在穹窿之下。

站在窗口，眺望逶迤起伏的群山，和那山间道路，弯曲而细长的河流。夜色灯火里，秦淮河只有十米多宽，两岸白墙黑瓦的建筑群，鳞次栉比，飞檐漏窗，与彩色灯光融为一体。河道里，有几条挂着大红灯笼的画舫在游动，船船笙歌，桨声灯影。

二〇〇六年六月初，尽管大部分地区遭遇十年来少有的干旱，灌江平原却是风调雨顺，三天两头就要下一场透地雨，而且全在夜里下。白天暖风劲吹，艳阳高照。地里的庄稼可以听到拔节的声音，长得绿油油的。公路两旁的树木，连同车行道中间的灌木花卉，从上到下，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所见之处，都是繁盛的样子，一片郁郁葱葱。

五

开山岛是个自然岛屿，四面环海，中间环山，地形呈凹字状，东、南、北三面凸起，中间是一块密林覆盖的盆地。

而盆地的西面却敞开着，犹如一只巨大的簸箕，对着滔滔奔涌而来的灌江口，历来是个看海观潮的览胜之地。

天色已经放亮了。窗外的那块云霞，犹如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再朝远处眺望，灌江的下游、接近地平线的地方，太阳露出大半个脸来。远处的灌江，像一条横亘于大地胸膛青灰色的带子，把城市分成南北两半，江内船只变成若干游动的灰点。

又爬上一座山梁。一阵山风从谷底吹来，顿觉凉快了许多。伫立山梁之上， 举首望去，阳光下的山岭，像一层又一层地摞在一起的样子，峭立而且青翠。

几只飞鸟在山谷中盘旋，偶尔发出一声好听的鸣叫，在山谷中回荡。鸟儿也是愉快的。辽远的天空是它们的故乡，人迹罕至、难以到达的地方，却是它们遨游的天堂。右边山坡，苍翠欲滴的浓绿。没来得及散去的雾气，像一块乳白色的丝绸，一缕缕，一片片，在空谷中游移。阳光洒在不远处灌木的叶子上，每片树叶都像一块活动的绿玉。没见到山泉，却听到叮咚的泉水之音。

湛蓝的天，像被海水洗过似的，没有一丝云彩。海面很平静，一眼望不到边。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有几只海上运动的帆船，张着银色的白帆，太阳的照耀下，偶尔闪一下光亮。十几只海鸥，在蔚蓝海水和蓝天白云之间，不停地盘旋。

六

凌晨时分，下了一场雷阵雨。

太阳升起的时候，雨就停了。降下车窗，清新甜润的空气阵阵扑来，清爽怡人。透过前窗，湛蓝深远的天空中，飘浮的白云与阳光组织成灿烂的图案：有的像块游动的棉花糖，有的像只低首吃草的可爱小羊，还有的恰似灌江奔腾的潮水涌起的白色浪花。雨后的早晨，蓝天也是甜蜜的。

海浪轻涌，一眼望不到边的海平面上，波光粼粼。太阳高悬，碧空万里，成群的海鸟或在半空盘旋，或擦着海面翻飞，或落在沙滩上，梳理灰白相间的羽毛。

床头的墙上，挂着一幅报春的梅花。水彩画，一尺见方，镶上玻璃框。画中是青草依依的山坡，坡下有条小溪，溪边上立着一棵梅花树，枝头开满粉白色的花朵，神清骨秀、高洁端庄。那片片花瓣，用淡淡的彩笔点染而成，劲秀芬芳、卓然不群。更令人惊讶的是，枝头怒放的梅花，雪片似的落英缤纷，包含一种深刻的人生哲理。

墙上还有几幅书画作品，一幅飞雁，一幅顽石，虽然画技线条有些粗糙，但沉稳大气，不失为佳作。客厅墙上的油画，是列宾的成名作，也是代表作。画中是一个海湾，深蓝色的海水，一只木船，孤零零地停泊在离岸边不远的水面，无桨无锚，给人的感觉是一只既不靠岸又行不远的船。昏暗迷蒙的黄色画面，弯曲的河流，起伏的沙滩，十一个纤夫背着绷紧的纤绳，一条隐约的船，传递给人以惆怅、追思和无助之感。

家园，两扇木栅栏院门敞开着。一人多高篱笆墙，爬满长长的藤蔓。藤蔓间挂着开小黄花的丝瓜。离院门百米开外，一条沥青路面的乡村公路，宽约八米。鲁箫说：“我们刚才就是从这条小道下宁杭公路的。” 院门的左边，也就是朝南一边，一片菜园子。右边一直到屋后，是连成一片的果园。

乡村公路对面是条二十几米宽的排水渠。三五位垂钓者，架起钓竿， 坐在林荫下聊天。河内有一段是藕塘，大约五十厘米直径的荷叶，浮在水面上，有小荷露出尖尖角，也有几朵莲花盛开。两岸是栽植时间不长的水杉林。沿着小河朝南望去，看得见水库堤坝“安全第一，百年大计”的白字标语。排水渠西岸是一片郁郁葱葱的丘陵，再往丘陵后面望去，就是绵延起伏的高山了。

偶尔，能听到山里人家鸡鸣犬吠之声。一群带着哨声的鸽群，从城市的上空掠过，没留下什么痕迹。但城市变得生动起来。

读作家龚文宣先生的作品，就像是乘坐着他文字搭建的“路虎”，将喧闹的城市与灯海甩在身后，进入一片茂密森林中的柏油道。汽车两道强烈的光柱把前方照得如同白昼。两旁的树木，参天而立，像两排密不透风、高深坚固的壁垒。驶出密林之后，汽车又像一叶轻舟，顺流而下，平稳疾驶。

故乡是文学创作的精神宝藏。以文字的形式回到原乡，是一种诗意的抵达。

——2022.5.18文茹早读晨记于长安素雪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