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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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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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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的蔑刀

好几年后回到老家,顺便到年迈七旬的舅母家看看,问寒问暖亲热之后,舅母表弟要我吃顿午饭,我没有理由拒绝,留在了舅母家,一起摆摆龙门阵。

舅母围着围裙忙碌着饭菜。太阳底下,表弟陪我到院坝里转转。坐在院坝里,透过竹木缝隙,我看见下面的菜园子里,舅舅的坟头坟身长满了野草,显得孤零零的。五月的暖阳下,我仿佛看见舅舅鲜活的身子正在阳光下坐在院坝的板凳上,挥舞着蔑刀来回划着篾条,忙着一家人的生计。

舅舅的这把篾刀,储存的记忆里填满了过去的久远时光,那些年的篾刀在舅舅手里,编织着一家人的油盐酱醋,度过了一段艰难的岁月。

记忆里藏着的这把篾刀,是舅舅五十年代中期找杨铁匠打造的,刀长约尺来许,近三寸来宽,重约一斤左右,雪亮雪亮的,刀刃锋利,在舅舅娴熟的手里闪着光影。舅舅告诉我,在“大炼钢铁”的五八九年,都要将各家各户的锅和刀等小农具集中收在一起,倒进各式各样的炉灶里炼成钢铁。而舅舅家的这把蔑刀却很幸运,因集体的猪场要使用,才免遭了那一劫。

七十年代初期,读小学的我一旦放了星期天,经常背着母亲到舅舅家贪吃。每次到了舅舅家,就看到舅舅坐在院坝里划篾条,编织竹席、背篼、簸箕、箢篼。只要舅舅进屋耽搁一小会儿,我将篾刀拿在手中学着舅舅的样儿,用小手来划篾条,却不幸被划了一道很深的口子,鲜血直流,吓得我“哇”的一声哭了,舅舅见后又疼又骂,烧了些稻草灰敷在伤口上。舅妈回来不知道情况,以为是舅舅不小心划伤的,对舅舅发脾气吼道:“你是怎么搞的,把华儿的手划伤了,流了这么多的血,让华儿今后不敢来家耍了!”从那以后,只要我一来到舅舅家,舅舅只要一离开蔑活做其它的活路,就将蔑刀放到屋里的刀架上,不让我和表弟接触,还一边叮嘱“蔑刀很锋利,容易划破手”,不让我们再摸它。

我每个星期六到舅舅家,看到舅舅都在用这把刀砍竹、破竹、划篾条,一干就是一天半天的,用后立即放在我和表弟拿不到的地方。过年和农忙季节,我和舅舅一起到山林里砍柴、剃柏丫熏肉、劈包谷杆也常用这把蔑刀。七十年代初遭自然灾害的那些年头,剥树皮、刨葛根、刨茅草根来吃,也是用这把刀。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到我高中毕业那年,舅舅还在用这把蔑刀。只是刀变形了,刀柄细小而光滑,刀身前后宽中间窄,只二寸左右,用手掂一掂也轻了许多,成了不规则的月牙状。一个星期天,我跟舅舅来到十多里远的杨师傅家,请杨师傅给蔑刀加工“整形”,前后去了一部分,但刀刃仍然锋利,舅舅继续天天使用,爱不释手。

在“土地承包责任制”初期,耕者有其田,劳动热情高,生产大发展。精耕细作,粮食产量翻了番,农副业也发展、鸡鸭成群、猪满围栏,蔑刀在舅舅手里轻松了许多,不再有“割资本主义尾巴”年代的躲躲藏藏了,用处也更多了,劈柴,砍竹子,破竹,刀在舅舅手里很听“使唤”,使用中没有躲藏,得心应手。有时连续用上几天、十几天、不眠不休,舅舅和刀都毫无“怨言”。

家乡有句口头禅,叫“屋漏又遭连夜雨”。就在土地承包制的第三年,舅舅舅母一家的生产搞上去了,粮食有吃的,卖蔑货也能够挣到一些余钱,这当儿,二表弟的左脚患上了骨髓炎,到医院检查时,医生说来晚了无药可治,花光了卖蔑货结余的几百元钱,保住了二表弟的一条命,脚却落下了终身伤残。

为谋生计,舅舅言传身教,把制作竹扇竹席,竹筛竹筐等手艺传给了二表弟,这把蔑刀令他爱不释手,天天使用,也不觉得累。

   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蔑刀又一天一天慢慢变成了月牙状,只有两寸多宽,可还是无怨无悔地为二表弟服务,二表弟也把蔑刀当做“宝贝”,吃饭睡觉都放在身边,有时候还给蔑刀除垢磨光,“洗澡修面”,可蔑刀已经面目全非了。蔑刀变成这般模样,二表弟泪流而心酸,我安慰表弟,决定给他换把新蔑刀。可是,舅舅和表弟都不同意,说“他家这把刀使用惯了,用起来得心应手”。

   舅舅又找到杨铁匠为蔑刀添料“整形”,“矫正身躯”,洗去污垢,磨利锋口,使蔑刀又变得窈窕秀丽,只是“头”更小,“身”更瘦、“体”更轻,但精神抖擞,口快心慈、锐利不减,毅力如旧。二表弟喜在眉梢,乐在心头,爱刀如子,当着掌上明珠,细心使用呵护着。

   随着“土地承包”责任制的逐步延伸,集体生产就趋于老年化。舅舅原来饲养的集体猪、集体牛都分散到了家门家户,也让舅舅甩开了膀子,资本主义的尾巴让别人踩不着了。舅舅和二表弟又开始破竹、划篾条打造竹具,人歇刀不歇,白天搞不赢,晚上用个够。谁也无怨言,都说时间紧,刀也不疲倦,越用越光亮,越是光亮人越爱,刀柄不离人的手。

接踵而来的是“打工潮”,许多村里的后生都跳出了山村,躺进了海潮里。就连舅舅的三儿子也不例外,背着舅舅舅母与村里的几个小伙子跑到了广东。舅舅那时五十多岁,一直坚守着篾匠操手,与二表弟一起编织竹具,固守传统的技艺,编织出各式各样的竹具奉献给乡民。

1985年,我退伍回村当民兵连长时见过这把蔑刀,仍是锋利无比,只是更窄更弯,像一块干扁的土皂角加上一个柄。腹靠背脊,腰更弯曲,舅舅和表弟又请人给它“整了形”,让它身躯正直锋更锐。

直到1994年4月参加工作离开故乡,那年年底舅舅“走”时,还把蔑刀握在手里掰不开。经过了半个多世纪的沧桑岁月,两代人给它三次“整形”,从它刃边经过的物质:野菜、树皮、草根,形状各异的竹具都见证了半个多世纪的悲欢离合。

从舅舅“走”后,二表弟也再也没有用过蔑刀了。因为竹具在市场上占据的位置不显眼,只有高山区域的村民过着传统的日子还在使用竹具,高山下的生产用具全被机械化取代了;再就是三表弟在外务工挣了钱改造了房屋,修通了一条水泥便道,买了一辆小汽车,在镇上经营了一家超市。

舅母告诉我,如今她家的这把蔑刀,像传家宝一样地珍藏在一个木箱里,谁也没有提出要再使用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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