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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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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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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怒的唢呐

引子:在我的老家,村里人的婚丧嫁娶都要请来唢呐助兴,热热闹闹一番。四十多年前,老家隔着一坡苹果树的山凹处就是儿时伙伴袁兵的家,他妈妈的弟弟,袁兵的小舅唢呐吹得好,时而欢天喜地,时而如泣如诉,为此,唢呐与袁兵小舅演绎了一曲人生的故事。

(一)

小时候,一听到那悠扬的唢呐声,我就情不自禁立刻拔腿往袁兵家里跑。他家离我家大约有百十来米远,中间隔着一坡苹果树。站在离他家最近的那棵高大的苹果树下倚着,静静地听屋里面飘出来的悠扬的唢呐声。声音苍凉而忧伤,不知不觉中,我脸上就溢满了泪水。直到唢呐声停下来了好久,我才恋恋不舍从树下往回走。

袁兵骄傲地对我说,吹唢呐的是他的小舅。他的小舅是一个木匠,一直在附近村里干活,很晚才回来,吹一会儿唢呐解闷后才睡觉,第二天很早又去别人家里干活。所以白天一般是很难看到他的,我也一直没有见过他小舅。我经常爬在苹果树丫,想看清楚里面吹唢呐的人,由于窗户隔着,只能眼睁睁见着屋内油灯的昏黄贴在窗户的报纸上。那时我不止一次地幻想着:在屋里面吹奏唢呐的人,一定和袁兵那个满脸肥肉的老爸差不多!

思想着盼来那么一天,一个腼腆憨厚话语不多的年轻人来我家做家具。妈妈在一边神秘兮兮的告诉我:“你知道这年轻木匠是谁吗?”我摇着头说不知道。妈妈说:“他就是你每晚最想看到的那个吹唢呐的,袁兵的小舅就是他!”

是他,我一愣神不信!因为眼前这个年轻木匠长得又矮又胖,眼睛看我眯成一条缝,还一只大一只小,甚至给我的感觉比袁兵的老爸还要显得苍老。不过,做起木工活来挺麻利,彰显着他年轻活泼的朝气。几天下来的接触,我缠着袁兵小舅想学唢呐,他说我还小力气不够。可我很执着,依然去听他的唢呐声,照样在漫天星空下,赤着脚穿过苹果树往他家跑。听完唢呐后在月亮和星星的陪伴下,回家洗脚睡觉。

半年后的一个晚上,昏黄窗户飘逸出来的唢呐声不再那么忧伤,“哩哩啦啦”变得欢快起来了。倚在苹果树下的我一阵愣神,坚持着听完回了家,心里却有了不那么喜欢的感觉,就慢慢减少了去袁兵小舅家听唢呐的次数。大约是读初一的那年寒假,我正爬在桌子上写作业,袁兵小舅上门来,说他要结婚了。女方有很多嫁妆,请妈妈在结婚那天去他家帮忙煮饭,也请我去帮忙抬嫁妆。

妈妈问他是怎么把人家的宝贝女儿骗来的?他红着脸,支支吾吾了半天。原来,袁兵小舅在那户人家做木工期间,那户人家的小女儿就看上他了,老是问他家里的情况。活路做完了,结完工资那天,他背着木工工具回家走,走了大约三十来米,女孩就从后面追了过来了,对他说:“哥,你回家请媒人来说媒吧,我要嫁给你,如果到了后天,媒人还没有来,我就要嫁到外乡去了。”他感到莫名其妙很想问她为什么,女孩已经红着脸跑回了很远。

他真的请了媒人去女孩家提亲。这中间,媒人叫他又去女孩家干了一个多月的木工活,给那个女孩做了出嫁的陪嫁。当然,这次他没有收到做木活的工钱。

结婚那天,我与山娃抬着一个装满新衣的小抬盒,一马当先疾走在接亲的队伍最前面。负责送亲的新娘弟弟可急坏了,拦着偷偷地给我俩塞了两包当时农村很时髦的,八分钱一包的经济牌香烟,让我俩把速度压慢点。当我和山娃一行气喘吁吁,把嫁妆抬到后,抬盒里的新衣、家具没有受到一点点污染和损坏,吃饭的时候,新娘子就亲自出来给我们发烟了,我这才第一次看到了新娘子。一头青丝乌黑,长得娇小玲珑,白白净净的,特别漂亮。不知怎么的,我老是觉得袁兵小舅配不上她,恰如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太可惜了,心中满是失落。可新娘子却笑眯眯的,满脸幸福而甜美。 

(二)

结婚才一个多月,袁兵家就开始分家了。由于袁兵的爷爷死得早,家里就是袁兵的爸爸和他小舅两兄弟。农村里的习俗是长兄长嫂当父母,何况袁兵的爸爸是独子呢,因此,分家实际上就是袁兵的爸爸说了算。新房子全部都给了袁兵家,家里的家具和粮食也全部被袁兵的爸爸搬走了,并上了一把大锁。袁兵的小舅只分得了最里面的两间空荡荡的破木板房。分家后,新娘子就哭着回娘家了。

袁兵的小舅一直没有吭声,因为他是父母去世后姐姐把他接到她家住的,姐姐在家里没有地位,全靠姐哥一人说了算。因此,也就没有去接回自己的老婆,他又恢复到了以前的生活。白天去别人家里干木工活,晚上回来如泣如诉地又开始吹着自己的唢呐。吹一阵,叹息一阵,再吹一阵,再叹息一阵,就这样,一直到了深夜,才上床休息。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和袁兵产生了隔阂的,我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的爸爸心黑,你妈妈当个姐姐也黑心,你们一家人都黑,你们家把粮食全都弄走了,让你小舅一家人吃什么?喝西北风?你以后也一定是个黑心的人。以后你都不要跟着我一起上学了,我看着你都很恶心!”我还鼓动全班的同学都不要理睬他。

一个月后,袁兵的小舅妈回来了。她的三个哥哥每人挑着一担粮食,她爸爸挑着一对小猪仔,把她送回来了。那天是早晨,袁兵的小舅正准备锁门后出去干活,突然看到了老婆正站在门外对着他笑,一下子被惊呆了,蹲了下去,抱着头大哭了起来。岳父走过来拍着他的肩膀说:“年轻人开始吃一点苦没关系,只要你小两口人和气,不懒,以后的日子会红火起来的。”

从此以后,袁兵的小舅不再吹唢呐了。两口子省吃俭用,拼命地干活,日子很快就好了起来。袁兵的小舅妈原来白皙的皮肤晒得乌黑乌黑的,却在每天都笑个不停。一年之后,他们生了一个儿子。又过了两年,又生了一个儿子。

袁兵的小舅攒了一点钱,在岳父的支持下,准备盖房子了。他的那栋木板房一共有三间,自己的两间木板房在最里面,外面的一间木板房却是袁兵爸爸的,他同姐哥商量,请求把这一间木板房也卖给他,或者一起拆掉。因为原来的木板房是一个整体,拆掉两间,另外一间肯定是要倒塌的。袁兵的爸爸却不肯,说他的木板房现在立在那里,好好地,为什么要拆?为什么要卖?

袁兵的小舅没有办法,请了村委会的刘主任来调解了好多次,还是没有能够调解下来。袁兵的爸爸说了,如果拆房子的时候,把他那间也拆倒了,就要给他赔十倍的钱。

房子在原址没办法盖了,袁兵的小舅闷闷不乐。晚上,干完活回来,又开始吹起了唢呐解乏心中的苦闷。

(三)

那段时间,袁兵的小舅也找了好几处盖房的地基。由于当生产队队长的姐哥的刻意阻挠,都没有能够审批成功,两家的矛盾就越来越深了。一天,袁兵的小舅妈终于忍耐不住了,同袁兵的妈妈自己的姐姐大吵了一架。从此以后,两家人不仅断绝往来,连路上碰到了也是仇人,横眉怒目一般。

当年夏天,去年冬播种的小麦开始收割了。不知道袁兵小舅从哪里搞来的麦种,他家的小麦特别好,麦穗长得均匀有两寸来长。左邻右舍都把大米先背到他家里,说好了在脱粒后,再来换麦种。袁兵小舅也没有出去干木工活了,同老婆一起下地抢收小麦。

中午,天气特别热。袁兵的小舅妈背着比她人还高得多的麦捆,从袁兵家晒场边上走过。袁兵的妈妈摇着蒲扇出来看见了,大怒骂道:“不要脸的婆娘,前几天你不是还很了不起,骂人的吗?怎么现在还得从我家晒场上经过?”骂着骂着就跑了过去,使劲推搡了一下,袁兵的小舅妈就连人带着麦捆,翻了几个滚,滚到了下面的沟里。

袁兵的小舅妈气极了,从水沟里爬了起来,冲了过去,两个人就扭打了起来。她虽然人长得娇小,但由于天天干活,力气很大,很快就把姐姐按倒在地上,骑在了她的身上,结结实实地揍了她几下。这时候,袁兵的姐姐看着妈妈被小舅妈骑在地下,拿着一条扁担冲了过来,毫不留情的朝着小舅妈肩膀上打去。可是,怒极了的小舅妈见表侄女的扁担劈来,仍疼一手抓住扁担,一手拧住表侄女的头发,把她也搡倒在地了。然后,举起了扁担,哭骂道:“你们太欺负人了,我今天同你们拼了!”袁兵的爸爸被打闹声引出来了,见状吼道:“我的女儿还只有十七岁呀,你还打我的女儿!你还敢打我的女儿!我要你们全家都死光!”就在这时,袁兵的小舅也背着麦捆回来,吓坏了,赶紧放下背上的麦捆,上前抢过了老婆高高扬起的扁担。

这场架之后,袁兵的小舅妈肩膀肿痛,不能收小麦了。就捎信回娘家,娘家派来了她的三个哥哥,帮她在村里办了一个砍伐手续,砍了一片兰竹,把竹林里的那条小路加宽成能背着柴火、麦捆自由进出的通路。这样,他们家以后都不用再从袁兵家晒场边上经过了。她的哥哥们帮她把小麦全部抢收回家之后才离去。

麦收后,袁兵的小舅用一百五十斤麦种,另加一块八分面积的上等山地,换取了邻组一块满是岩层的荒坡。他一有时间就去那个荒坡一锄头一锄头挖着。一年之后,终于让他挖出了一块大约六分地面积的地基。在上面建了三间土砖瓦房,全家高高兴兴地搬了过去。妈妈带我过去看望他们的时候,袁兵的小舅高兴地说:“现在终于安静了。”他拿出唢呐,哩哩啦啦地狂吹了一阵,像个小孩子一样。 

(四)

第二个儿子满两岁那年,袁兵的小舅妈又执意生了一个女孩,原因是袁兵的妈妈自己的姐姐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她只有两个儿子,所以也要生养一个女儿,她决不能让姐哥给比了下去。为此,她还同男人闹过矛盾,回娘家住了半个月。女儿满月后,计生办的人就过来罚款了,开价一万五千块。她把计划生育干部拉到了里屋,说:“我家里就是这些东西了,你们看看什么东西能值钱的就拿走吧!”

计生办的人本来是要拆房子的,但房子不值什么钱,而且又建在山岗上,拆下来的木料、青瓦还要请人搬下山去,划不来。就拉走了猪圈里的四头大肥猪,牵走了放养在旁边山上的五只羊。猪圈空了三个月后,就到了年底,岳父用手扶拖拉机给他们家送过来了一头大肥猪,热热闹闹地过了一个年。

过了几年,袁兵的小舅积攒了一些钱,想修一栋好一点的房子,却遭到了老婆的强烈反对。袁兵的小舅妈说房子现在能住,还是先把钱存起来,等孩子大起来后再建房。于是,修房的计划便无限期地搁置了起来。

大儿子读书成绩不好,初中没毕业就缀学了,但这个山里后生长得像妈妈一样很帅气,也很聪明,就是干什么都懒洋洋的,游手好闲与一群街上公子哥儿鬼混。二儿子继承了爸爸的相貌和品行,眼睛也是一只大一只小,长得不帅气。高中毕业后,跟着爸爸一起学会了木匠,还特意到县城拜师学了三个月漆匠。然后,就鼓动爸爸租下了空闲多年的村办小学校舍,办起了家具厂,生意很是红火,家具供不应求。再后来,经过全家人的一致同意,袁兵的小舅就把家长的权利移交给了与自己一样老实的二儿子,里里外外全由二儿子当家做主。小女儿继承了妈妈的所有优点,在学校里就是公认的校花。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考起了乡镇公务员,男朋友也是乡上的部门负责人,据说也是高她一届的学长。

去年一次回老家乡镇采访,顺便到老家看望父母,我意外发现他家占用了苹果树旁边的一大块平地,建起了一栋漂亮的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楼房,很是气派。一楼是四百多个平方的家具生产车间,旁边还有四间平房,是木料储存间和车库。二楼和三楼是住房。

袁兵的小舅见到我很是高兴,拉着我参观了家具车间,晚上喝酒的时候幸福的告诉我:“这些年一路走来,是党的政策好让农村人有了盼头。以后这里将全是家具厂厂房,住房已经准备另外建了。我们只是暂时住在这里。”

“您还经常吹唢呐吗?”我问道。

袁兵的小舅说:“现在,家里是二儿子当家做主,脏活重活,他们已经不让我干了,只让我做一些木工技术层面上的指导。所以,空闲的时间是越来越多了。晚上如果没有事情,他们一般都在二楼看电视,我就同娃娃们坐在楼顶上,对着满天的星星,幽幽地吹着唢呐。有一次,吹完唢呐,我发现娃娃们满脸都是泪水。唉,时间过得真快,日子好起来了,我们这才发现,不知不觉,我们都老了。只是这辈子苦了娃她娘。一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好好地待过她一天呢!”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原来那个娇小玲珑、妩媚动人的新娘子已经满脸皱纹了,原来乌黑发亮的青丝也染上一层白霜。她端着两杯泡好了的热茶走了过来,放在了我们面前,对着自己的男人柔声说道:“老头子,少喝点,你已经醉了。”

那晚的月牙儿升起来了,我带着少许的醉意离开了袁兵的小舅家。这时,身后骤然响起了“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哩哩啦啦的唢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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