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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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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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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我的牛事

雨过天晴。五一这天,我带着女儿和外孙中午回到了久违的老家。

吃过午饭,到天楼晒太阳。河对面一阵吆喝声传来,吸引了读三年级的大外孙,她好奇走向护栏边,见对面塝上的冬水田一人吆喝着大水牛在耕田,便问身边的父亲:“男祖祖,那个伯伯和牛在田里干什么呢?”父亲笑着回道:“那个伯伯呀在犁田啊!”“男祖祖你会犁田吗?”“祖祖我从小就会犁田呢!”

母亲张罗了茶水,我和父亲坐在靠椅上,一边喝茶一边抽烟,一边聊着三年来的家长里短。聊着聊着,太阳的温暖和中午葡萄酒的后劲,让八十三岁高龄的父亲渐渐眯起了眼睛。母亲又从楼下端来苹果,大外孙从护栏边转身走向母亲,拿起一个苹果咬了一口问道:“女祖祖,你养过牛吗?”母亲笑着对曾孙说:“在你外公6岁那年,家里就喂养了一头小水牛,你男祖祖天天割草喂它,没到两年就长得和对面犁田的水牛一样健壮……”

听着母亲和外孙女的对话,我不禁看了看旁边熟睡的父亲,脑海里闪现着一个中年汉子早年忙碌的身影:父亲每天起得早,常常在初露的晨曦中背起背篼,手拿镰刀,到附近的山坡或田坎边,或到几里远的沟壑里割牛草,把一背背青幽幽的牛草背回家,倒在牛圈旁。

大水牛看到一大堆馨香的青草就站起来,伸长着脖子,甩着尺多长的尾巴,喷着响鼻,急吼吼来回在牛圈里游走。父亲将一把把嫩草丢进圈里,大水牛舌头轻轻一卷,一大口鲜嫩的青草就进了嘴里,欢快地饕餮大嚼。不时它又卷着一口青草,缓缓嚼着,睁着一对铜铃般的大眼睛,温情脉脉地注视着满脸汗污的父亲。

父亲吃过早饭,大水牛也吃饱了肚子,父亲把它牵出牛圈,拴在屋后的草坪里晒太阳。这时候,大水牛便摇头致谢父亲,“哞——哞”两声快意地欢叫后,便侧身跪卧于地,张开嘴慢慢地反刍,那惬意悠闲的姿态,恰如国画大师笔下一幅静默的艺术剪影。往往我这个跟屁虫,喜欢爬在宽厚的牛背上,任凭我胡乱鼓捣,大水牛只是回头望一眼,便不理不睬。

那时生产队每年集体“评牛”一次,主要是看谁家的牛养得膘肥体壮,能够在每年生产队的“双抢”大战中唱好主角。因此,评出头年喂养得膘肥体壮的户,可获得加倍工分奖励,还可继续喂养;喂养得不好的户,取消其喂养资格。

弟弟出生那年,父亲生了一场病,母亲背着奶娃出工,又要照顾父亲又要管护猪牛,评牛时取消了喂牛资格,我家喂养的大水牛被分到了李表公家。而到了李表公家的大水牛却使起了性子,不稀罕他家的照料,任凭主人割回嫩嫩的青草,大水牛总是吃上几口就不吃了,白天晚上“哞——哞”叫过不停,不到半年的光景,原来毛色光亮皮肤红润的大水牛露出了一身皮包骨。这可把李表公犯难了,只好报告生产队长,忍痛割爱由生产队长出面找到病愈后的父亲,将大水牛送还到了我家喂养。

奇怪的是,刚牵到地坝边的大水牛突然发飙,挣脱队长手中的牛索奔跑到父亲身边,双目擎着眼泪,嘴巴不停在父亲身上摩擦,像一个久别重逢的孩子。回到家的大水牛经父亲的鼓捣,喝了十来天父亲上山採回熬制的草药汤,吃起草来又来了精神。又能听到那熟悉的牛铃声和暖人心怀的“哞哞”声,我们一家人欢喜得不得了。无论春夏秋冬,寒来暑往,父亲每天早中晚割回青草,大水牛拖着胀鼓鼓的肚子,耕遍了生产队大大小小的田块。冬天青草少,父亲则偷偷用些母亲喂猪的米糠、苕藤、萝卜拌匀喂养。父亲中午收工回来,一边给大水牛添草,一边为它梳理毛发,它温顺听话,常摇摇头,常伸出猩红的舌头,轻轻舔舐着父亲的手脚,尽管无语,却亲切有加。

父亲赶着大水牛披星戴月,耕耘了一季又一季庄稼,种出的粮食养育了生产队很多的人。大水牛多年耕田犁地,风雨劳累,日渐衰老。我十岁那年秋天的一个早上,父亲给大水牛添草料,大水牛在牛圈里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挣扎了几次还是站立不起,双眼流着泪,叫声哀婉而无力,牛铃不再响动。父亲懂些医术,也没把大水牛从死神里拉回来。第二天早上父亲把生产队长叫来,队长找了几个壮劳力,从牛圈里抬走了奄奄一息的大水牛。

我下午放学回家,见桌子上放着一坨少见的牛肉。傍晚父母收工回来,母亲麻利煮好了饭菜。待香喷喷的牛肉端到桌上,我和妹妹狼吞虎咽大快朵颐。我吃饱了肚子,却发现旁边的父亲没有动一筷子,只是默默地看着菜碗里剩下的少许牛肉,眼里闪着泪花。

第二年评牛时,家里分了一头小黄牛,父亲把大水牛的铃铛拴在了它的脖子上。那年我11岁懂事了,也能为父母做些事儿。每天下午放学回家,我把小黄牛牵出牛圈,将小黄牛牵到河对面有青草的坡上,让牛儿敞开肚皮找嫩草吃。

与小黄牛熟识了,每天打开牛圈门解开它脖颈上挽着的牛索,这时的小黄牛显得非常的高兴,用嘴巴摩擦我的胸膛,伸出舌头舔着我的小手,然后乖乖跟在我的身后,我跑它也跑,蹄声和着铃声一路来到山坡。

牛儿在山坡欢快地吃着青草,我和小伙伴们也没有闲着,割了一背牛草,便一起玩着迷藏,或寻找着季节性的野果子吃。山坡树林密集,茅草丛深,细小的身子往里面一躲,找我们的那个伙伴得出一身热汗才能找到。玩迷藏或找野果子累了,就躺在茅草上眯着眼睛晒太阳。太阳很温暖,鸟儿在林子里啼鸣,听着鸟儿和牛儿吃草摇动的歌声和铃声,听着听着渐入梦里。

夏天蚂蚁多,细小的黄蚂蚁和黑蚂蚁喜欢钻进鼻孔、耳朵或衣服里,一阵痒痒袭来的女同伴率先一声惊叫,不得不让我们男娃儿从梦中醒来。一阵抠耳朵,掏鼻子,拍打掉身上的蚂蚁后,只要能听见牛铃的叮当响,我和同伴的心里就很踏实,又爬上粗壮的树丫上靠着看白云、看空中飞鸟,打发儿时懵懂的时光。有时贪睡醒来听不见叮当声,或响声弱小,说明牛儿离我们的距离很远,就得赶快去找寻牛儿的位置,担心牛儿捣乱偷吃地里的庄稼。往往有那牛铃声做向导,找寻牛儿的位置就很容易。每当我见到牛儿没吃大伯大妈辛苦种出的庄稼时,我忐忑的心就一阵轻松,高兴地跑到牛儿身边,一把抱着小黄牛脖颈,将头贴在牛儿脸颊上。小黄牛似乎也很高兴,衔着一口嫩草的嘴巴不停摩擦我的小腿。

日复一日,岁半的小黄牛长得高大健壮,骑在背上它很乐意。我每天如同电影里的解放军骑在高大的战马上,惬意得让我心儿荡漾,想着长大后也要当一名骑兵,骑上战马挥刀奋勇杀敌。黄牛通过父亲的调教,在抢水打老荒耕田、犁地时,不用扬鞭耕耘了一季又一季老荒田、一年又一年板结的土地,为生产队粮食丰收立下了汗马功劳。

转眼迎来承包到户,衰老的黄牛正式分为我家的财产。为再买回一头耕牛,父母与牛贩子讨价还价将衰老的黄牛当菜牛卖了。那刻,我看见黄牛犟起了性子,硬是不肯跨出圈门,两个牛贩子狠心的拽住牛鼻索往前拉,狠狠地抽打着牛屁股。

我远远地跟着,目送着黄牛远去的影子消失在山那边,才抹去眼泪转身回到学校。那年我没考上大学,十月走进了绿色的军营……

当晚母亲告诉我,四十多年前居住的老宅变成了废墟,父亲割草耕田我放牛的山坡和田园被国家征用,正在修建西渝高铁樊哙站。那晚我第一次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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