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江畔,蜀道故地,巴山之脉莽莽芊芊,山坳水滨凡有一块小小平畴,必错落无数屋舍,褐壁灰瓦,混混沌沌隐显于茫然雨汽中间。有时向晚,低低烟囱忽然冒出一阵浓白炊烟,刚升腾上屋脊,就被这水汽濡湿,沉沉再往下坠,缭绕于檐下墙间,似走投无路般漫患分解……哪怕是意犹未甘,终致只能跟雨雾纠结着消融成为一团。那些房前屋后的苍翠色,应该是竹林与柑橘树,油菜花在缺乏阳光的畈田上朝着天际吹响了千万只金色的喇叭,隔山隔水依然绵延不绝,为所有的植物送达扬溢着浓情蜜意的情书,宣示他们对于爱情不懈不休的决心。农人深翻过的铁锈红田壤厚重而松软,间或在金黄与苍翠之间跳跃出来,它们在等待一场场春雨去润泽,然后种上点什么,然后在即将就要到来的夏季里可以收获一份该当该分的喜悦——到了苍溪,连野结畴却是个白雪世界:千树万树的梨花开了!
从重庆向西北方走七百余里,或由成都起行,向东北方向行上五百余里,海拔渐行渐高,迨至四川盆地北部边缘山区,已是嘉陵江上游,古称利州的广元。此地离陕西汉中仅三百余里,距甘肃的陇南也只不过四百里,夙称兵家必争之地,血战频仍自是难免,多时也说不清到底哪家气直理壮,甚至无从评判谁氏胜负。翻开史册,只看见鏖兵使计、擂鼓夜战;箭拔弩张、刀光剑影,久久未息。广元下辖剑阁县,谪仙人所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剑门关在焉。广元最南端的苍溪县,与阆中接壤,三国时张飞按兵镇守于此,瓦口关在焉。《保宁府志》载:“瓦口关在苍溪东十五里,奇峰拱秀,远望如练,恒侯战张郃屯兵于此。”巴山东障,剑门西横,古人评价苍溪是秦陇锁钥、蜀北屏藩。这里居住着汉、羌、彝、藏、苗、回、侗众多民族,革命战争年代,红军曾在这一带长期坚持斗争,尤其红四方面军许多兵源便来自此地,因此流传着诸多可歌可泣的英雄往事。
广元乃四川北户,苍溪则是广元的南门。当年唐明皇避乱入蜀,从长安一路狼狈逃遁到此方得喘息,接受臣民晋谒,至今留下一个堂皇的地名叫作“朝天”。广元境北至苍溪海拔陡然沉降,由高山而入深丘,苍溪这座城市隐进山区的褶皱里,水文资源突变,变得居然不再像川北山区。这里不仅有雪白或紫色玉兰花、粉红粉白桃花杏花,也有落地成金的油菜花和黑良心的蚕豆花,凡属江南当令花事,它一样都不曾遗漏。尤其是这梨花,源于近两千年的栽种与翻新,十万余亩梨园撒落在沟壑山梁,为苍溪的江山浓淡点染,勾勒出片片银光。春风里的苍溪,恍如一张乾隆年间制作的描花洒银笺纸,庋藏似新,摇曳着映照欣赏它的一切眼目。它骄傲得如同川江少女,才不管你心仪还是折服,自顾泼辣逞性。却带着点狡黠和淘气,故意一声不响,烂漫开出一派世外光景。说是毫不管领旁人,可终究是暗自含着窃窃喜悦。苍溪就是这样的“川北江南”。
这一片古老的土地,硝烟飘散才不过短短的七十年时光,战争距离今天的人们却似乎隔了有好几个世纪般的遥远。生活在今天的人们应当从心底向时代发出一声真诚的问候:“和平,你好!”迭经几千年战乱纷纭尤其最近一百余年外族入侵战火洗礼的国度,一旦安定下来,积聚起来的万物力量透过厚厚实实的土地,正在一点一点生发出来。人类借助这弥漫于天地间的勃兴之力而生生不已,当赤热的婴儿呱呱坠地,幼儿转瞬长成少年、为人父母,悄然又衰老为爷奶,如此也不过数个循环,世界其实已经大变了样。就如同苍溪这个地方吧!尽管地处僻远,春天里,这里几百万株的梨花都已经绽开花蕾,它们从严冬蓄力到初春,又从月影下商议到日光里,它们噘起亿万张骄傲的小嘴,统一招唤同一个心愿。那声响一日赛一日地喧嚣起来,清脆得银铃似的,于是春风春雨里就全是它们的呼喊回响:你要到苍溪来,你要来呵……终于,蜜蜂不知从哪里飞出来了,瑟瑟的蛱蝶在花底起舞了,人类心头也爆裂出花开的声音,蚂蚁似的私语,他们嘈嘈切切并开始交头接耳。人们乘上飞机坐着火车开着汽车迈起步子,轻快的身影盘旋回环在汉唐古道或者新架的高速公路,他们的脚底板快乐击打红色的岩石和土地,这节拍毫不迟疑,越来越明快起来……
江南多桃林,却少见摩云接壤的梨园。在江南的传统意蕴里,梨花是要开在院落,开在驿馆,开在桥头,开在清明前后黄昏的寂寞中的。伴着冷月的独树孤枝,似漂泊不定的轻雾浮云,总给人孤寂无依的感觉。尽管这里面也有雅洁的诗意或者高远的审美,但那终究也是单薄的。何曾想到:苍溪的梨花却是这样堆叠起来的云层,甚至厚厚实实挤挤挨挨,它们的生命热力炽烈到发烫,这昂扬的热情似乎要融化全部红土地才得舒发,它们将所有一切的桃花杏花油菜花蚕豆花竹林柑橘树都逼退到背景的底色里去了,它们才是这片春光真正的主人!一种接近透明的白色,原本应该弱质低弥,因为体量的集聚,激扬起某种精神的力量,居然顷刻之间可以嬗变得如此强大起来。苍溪的人谦逊而热情,你分明能够体会得到他们有一种近乎自觉的进取的潜在意识,在这样一个时代,他们感觉处处有空间,只要努力就有希望,便催赶着一切都往上走。怀揣并奋力去追赶目标,人就会把自己放得很低。
而在江南或者说中国的经济发达地区,社会恰处于一种瓶颈时期,财富积累到相当高度,发展放缓甚至一时寻不到高速推动的力点,所有的事似乎都无从措手。长期的优越感却过早过多消耗了斗志,人的精神也显出疲态,很多时候是消极倦怠着的,甚至是带着点天然的傲慢情状。心理上时时患得患失,注意力便也随之左顾右盼,多少有点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社会处处泄露出未老先衰的症状。尽管有着高度相似的样貌,这两个“江南”实则处在不同的状态,权衡利弊各自得失怕是三言两语难以辩清,存在就是现实,往往叫人无可奈何。
在梨树下吃半日闲茶,看工人架梯攀上爬下替花授粉,身形矫捷,他们得紧紧地赶了,还有那么多花朵殷切期待着爱情降临呢!这个春天也是应该属于他的!工人说,昨夜的一场春雨和大风,已然吹落无数花朵,要讲授粉却还是嫌太密太实,一边授粉一边必须摘除更多的花,否则挂果太多,就很难保证苍溪雪梨的贡品品质。授过粉的枝头花朵疏朗,工人低头考问下面的人,粉红花蕊和黑色花蕊,可晓得哪种是授过粉?下面的原也种过梨树,笑道,没谈恋爱的仰仗娇艳色彩招徕蜂蝶,嫁过人的就不用涂口红擦胭脂了嘛!旁边牵着小娃娃嫩手的女子,狠狠白了他一眼。原本粉红的花蕊孕育变成黑色,像在雪白花瓣当中撇上几道墨线,提精神了。
几枝新鲜的茉莉花飘浮在淡青毛峰茶汤之上,让水湮渍过后透明的白色嫩得叫人心疼,香气蒸腾。一阵暖风拂过,又有银白花瓣轻盈飘落到桌上脚边、头顶肩头,似殷勤前来暄问远人的辛劳。它们又当化作春泥,希望明年的爱情该有自己的份。现代社会里生活的人真是便捷,拿起手机就可以随手拍照,动动指头瞬息之间便能够传输千里万里之外,画面中这些来自天南海北的身影让团团簇簇的梨花包围,人与人之间最可宝贵的情意与友谊便可望在中国西南的春天里落地发芽。而画面一旦抽象为数据存在,一切都似乎得到了确定乃至永恒。
江南、重庆、阆中;飞机、轻轨、高铁。走出阆中站口,暮色将起,换汽车原准备赶漫长的夜路,高速公路上略作峰回路转,来到目的地苍溪时居然天幕将将关闭。现代生活早已调教了现实的人们,旅途再美好也只能短暂麻痹,人是总要穿来时的衣走回家的路。汽车一路轻驰,又从苍溪、昭化到达广元,上高铁抵成都,登飞机直回江南,同样也只是一日之程。朝夕之间,便可穿梭于江南巴蜀,这自然是现代科技的好处了。可仔细想想,随之而来的其实也暗含着更为隐秘的失落与流弊,至少我们因此缺失了当年李白、杜甫、陆游、范成大们经蜀道之难、历剑阁之险、困吴船之顿的种种。人们在不知不觉间,已然习惯了一切都直奔主题,旅途再难说是心灵的游历,速度直接抹煞了生活而效率早已异化了体验。我们的生存状态是从何时起变成了今天的模样?这样高速的发展到底算不算是一种彻底的进步?这一切在历经了长时期困扰并反刍之后,让逐步成熟起来的现代人也不得不产生某种动摇。
交通、信息、资本全球一体化的背景下,城市之间差异日益模糊,区域个性正日趋雷同,科技的发展则更是打破了越来越多的极限。譬如这令古人视为畏途的蜀道,如今便已遍布新近开凿架设的隧道、高架、高速公路,人流、物资以至信息、资本正源源不断运进输去,一刻不歇地发生着复杂且深刻的综合反应,而文化与心理的碰撞交融实在也是水到渠成、势如破竹。在春风里银光闪烁着的苍溪,若干年之后,会变成何种光景?经济的发展是毋庸置疑,但全部的答案却令人颇费疑猜。飞速推进的现代化对于人类来说,是一桩无解的悬案。
伟大的诗人陆游晚年乡居东南古城绍兴,在阔别苍溪三十五年以后,垂老而梦回旧境,醒来作诗曾道:“自笑远游心未已,年来频梦到苍溪。”
不知到老去的时节,我,能否忘了苍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