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双清至今清晰记得,学徒的第二年师傅就说,这孩子悟性高手灵巧,而且有耐心,体力也棒,不学仿古工可就浪费一块好料了。第三年,师傅说,我可没能耐再教你啦,自己琢磨去吧,想做个啥就做个啥,不管你。第四年他却婉拒了师傅要他代管玉雕作坊的好意,带着新婚的翠翠南下闯码头,扎根进了古城相王弄。临行的时候师傅说,要是不如意了可想着回来啊,别看外面的世界五花六花,哪有在家的舒心顺意。现在儿子都比他高出半个头了,头发染得跟个颜料库似的,干活戴着耳机,坐上水凳不满半个钟头,那只滴水滑泥的手就要去摸手机。现在的孩子,是不好管了,哪像自己学徒的那会儿?在一阵电钻的“嗞”“嗞”声中,刘双清捧着个紫砂茶壶出了一阵神,这一晃,二十多年就过去了。
相王弄原本是一条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弄堂,曲折蜿蜒,两头窄中间略宽,出入口子是只容摩托车开进开出,这样的弄堂是先天带着点隐晦色彩。在遍布里弄的古城这地方,自然是分外不会引起世人注目的。谁也说不清,从何年开始,外来的雕玉作坊怎么在相王弄里慢慢聚集起来的。刘双清来的时候,这里已经汇聚了三四十家,河南人、安徽人、浙江人、新疆人,就是没有古城本地人的作坊。跟所有国营企业的命运一样,古城玉雕厂已经处于半停工状态多年,一会说要转制一会说要破产,搞得人心惶惶,人心也早就离散了。那些国营企业的技师虽然也天天蹲在家里抱怨,对葬送了自己大好青春年华的工厂满怀愤懑,悔不当初。这是正常人的正常反应,人一旦面临前程未卜断桥绝路境遇,便会平生出一些悔:早知道今日的结局,当初为什么要招工进了玉雕厂,做了这一行。再往前推一步,便是后悔当初为什么上了工艺中专,学了这个倒霉的玉雕技术。悔也好,怨也好,提起相王弄来,却又都是一脸的不屑,那个地方?一群半文盲外地人,他们懂什么玉雕?古城人对于外地人历来是有心理上的优越感的,而每每提起玉雕的传统,自然要从他们的陆子冈谈起,从他们的大明朝谈起,从吴门画派谈起,正传只能是属于他们古城独有的。在他们的眼中,相王弄里的外地人都是十足欺世盗名,他们的技术是只能糊弄外行,那自然是不值一提的。在他们的口中,这群胆大妄为的外地人是野狐禅,无知者无畏罢了。可是不出几年,据说相王弄里的人每个月的收入就超过他们一年的工资了,相王弄里也出高级好货了,他们就更加不忿,那情感却在无形中转换,由蔑视演变为敌意了。对于这群外地人居然擅自闯进古城来偷师,最终似乎还反客为主,颠倒主次,充满了排斥甚至仇视。其实,当他们发现自身的变化时候,外地人和相王弄在他们心目中的实际分量,却已经相当沉重。这是条二里长的弄堂,混杂着百余年间陆续修建起来的建筑,有低矮潮湿且已轮廓变形的民国旧居,有七八十年代建造的水泥公房居民楼,也有后来见缝插针翻盖起来的私宅楼房。江南弄堂的结构是错综的,面目是丰富的,成分也是十分复杂的。
刘双清刚进入相王弄的时候,几十家作坊都是租借的民房,尚没有后来的破墙开院、将公房移作加工场的景象。其时从公房里骑着摩托车进出的公家单位职工干部,还是这里弄的主人,处在居民的上层,尚不与其他人群混淆。当时经济基础稍强的作坊租借较新与宽敞的楼房,一楼开辟为操作间,二楼作为商品陈列和住宿。条件差些的租住古旧平房,前门厅摆放雕刻机,几步跨过隔水天井,后厅就是房间兼带看货谈生意的所在。刘双清租的自然是平房,他每天在前面做活,翠翠在后面打开了两扇古老的落地杉木门,拉张小竹椅,孵在太阳里,打磨玉器。那嫩若削葱的手指,被油石染得乌黑,是怎么洗也洗不干净了。小圆桌上摊着一把水芹菜、几块香干和一条啪啪甩动尾巴的黑鲫鱼,还没来得及摘洗。一天的辰光总是以这样的场景开启,电台喇叭里是一阵锣鼓喧腾,马兰在脆生生唱:
人人夸我潘安貌,
原来纱帽罩哇罩婵娟哪!
我考状元不为把名显,
我考状元不为做高官,
为了多情李公子,
夫妻恩爱花好月儿圆哪!
这样的岁月照理是平和的,甚至是带着温馨的,可是在小夫妻的心目中,总是若明若暗悬着一线危机感和紧迫感。除了全部的财产,随身携带的几千块现金,他们可以说是光身滑溜就贸然闯入了这座陌生的城市。反正本来就是一无所有,又年纪轻,因此胆子倒是出奇地大。可是,日子一旦安定下来,各种问题就在日常的生活里不断暴露出来。房租水电费是每个月必须准时要缴的,每天的日常开销也是刻不容缓的,城市里的物价是说涨就涨,城市的本质就是消费,在城市里的生活哪样不要算算成本呢。刚来的第二个月,大概水土不服,翠翠忽然上吐下泻带发高烧,没敢住院,在门诊挂了五天水,就花去好几百,相当于国营厂工人一个月工资了,把翠翠心疼得不行。到底年轻,身体是说好也就好了,可是给小两口当头一个小小警示,很多意外可能就隐藏在这城市的哪个角落里呢,你是不知道它何时会突然跳了出来。在城市里生活,一无社保二无医保,这种小家庭的承受能力十分的脆弱。因此,每一笔生意均需小心伺候,每一块钱都要量入为出,精打细算,在很多方面是万万不能出问题的。自然,城市有城市的好处,此地的生活质量比原来是提高何止十倍,翠翠已经习惯了感叹:毕竟是发达地区的大城市呀!
大码头的最大好处是,不怕你深藏不露,只怕你没有本事,它有一个内在的永动机,带着隐秘的优胜劣汰功能的。刘双清自打开出了怀瑾阁,从来没缺过生意,每个月的收入非但是稳定的,每一年再比一比,竟又是一年更比一年好。小夫妻原本的那点愁烦隐忧,终在日复一日热火朝天的辛勤劳作与收获中被渐渐淡忘了。来古城的第三年翠翠生了个大胖小子,大人也跟着白胖起来,也娇贵了,作坊里又新收两个学徒,其中一个小伍,管刘双清叫表舅,这么一来家务就有点忙不过来。从此,打磨玉器的活就外包给隔壁的河南女人,翠翠只管带孩子烧饭。空了去采芝斋买点玫瑰瓜子拷扁橄榄来消消闲,有时候抱着娃娃也去其他作坊看看打麻将,日子过得越发滋润起来,那时间也就过得快了。现在翠翠的一双手伸出来,比做闺女时候更水嫩,有时候孩子睡午觉没事做,她坐在竹椅里侍弄十根手指头,细细地涂指甲油,涂完了鼓着腮呼呼地吹,那肉红的颜色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
【二】
刘双清的手艺在相王弄是很快就出名的,不过三四十户同行,一切都知根知底的。他学的是仿古工艺,这手艺不是说一般的雕刻古代造型,而是严格按照古代琢玉的工艺要求,仿制出可以乱真的“古玉”来。当初师傅传授了古代琢玉的基本技术,如阴刻线条、打孔、打凹应该如何呈现,浮雕、透雕、圆雕不同的细节应该如何处理等等,至于具体到每一件玉器怎么下手怎么完成,水平的高低,那就看你本人对古玉的认知程度和掌控能力了。所以几大册《中国古代玉器全集》和故宫玉器图册是刘双清的宝贝,这些年书是翻到烂了,封面也全掉下来了,但是他每天晚上还是要细细揣摩玩味一番,从不敢脱功。仿古工中最难也是最基本的功夫是雕刻出细密的阴刻曲线,古代琢玉使用的工具是脚踏砣具,砣具带动金刚砂琢玉,那砣具的自传方向跟阴刻线的走向是一致的,所以古代砣具雕琢出来的阴刻线是又流畅又有力。而现代雕玉用的是电钻,钻头自转方向跟阴刻线条的走向呈横向平行,因此雕刻出来的线条不是涩阻生硬就是线道口沿上崩碴。刘双清的绝技是,放弃电钻而采用电动砣片,电砣片转速极快,没有手上的硬功夫是无法操作的。刘双清仿古的玉器,可以乱真。不仅造型逼真,而且阴刻线等工艺痕迹,几乎也与古玉一般无二,很多玩家和专家都在他手下走过眼。自然,除非客户有特殊要求,提出要“高仿”,刘双清是没必要费心费力去这样做的。一般玩家要求制作仿古件,并不是要去乱真,他只要用电钻雕刻就可以,又快又好。他对古玉有独到的理解和超高的模仿能力,在造型方面就比一般雕玉师把控得更为精准,雕刻细节上处理得更是细致入微,深为同行们所钦服。相王弄里的人要谈到雕刻技艺,都会不约而同说,去怀瑾阁找刘双清比比看!
刘双清的手艺广为外人所知,倒不是因为他的仿古绝技,找他“高仿”的玩家或行家,是不会为他宣扬名声的,也不会将花费高昂代价的仿品公之于众。刘双清在公众面前显露他的手段,是源于一位玩家杨老师找他改制两件玉器开始的。杨老师买了一件带皮色的籽料秋叶猫手把件,看中玉质细白也就买下了,但那雕刻工艺实在粗糙不堪,他便拿来找刘双清商量,要求帮助修改。刘双清拿在手上揣摩一会,说道重新再做一遍的话要么破坏了皮色,要么确保了造型的精细却不能保证动物造型的比例。杨老师问道,那如何办。刘双清拿支笔在玉器上画起线来,决定采用镂空做法,将动物件改成瓜果件。三只交织在一起的葫芦上瓜瓞缠绕,原来猫咪的脑袋被他改琢成一只展翅的蝴蝶,所有的线条无一丝牵强,所有的造型无一处不舒展,见过这件作品的没有哪一个相信它原本居然是动物件。而原件上金灿灿的两面皮色,一点也没损失,人人看了拍案叫绝。
又一回杨老师送过来一件圆雕童子,雕刻工艺倒是尚可,只是玉料绵多花多,看着质地不纯净。旁人倒笑话那杨老师,玉料本身不纯,再改也无法帮你把玉质给改了呀!刘双清却说,容易!过了一个星期杨老师去取件,却见圆雕童子被改制成为了花生挂件,五颗花生缠在一块,花生身上做满工的筋棱甲壳,玉绵玉花就被掩饰掉了,杨老师见了直翘大拇指。刘双清说,治玉是脑力劳动,可不仅仅是个体力活。
买了成品再来改的,多半是没有什么钱的工薪阶层玩家,往往是一时贪图了价格上的便宜,而不及其余。待玉器到手一段时日,那缺陷和毛病无法忍受,就只好找能工巧匠来修来改。到那时候,其实是犯了很大风险,因为多半改件是不能成功的,甚至会越改越糟。而刘双清是将改玉器当做挑战,他的乐趣蕴藏在自我挑战之中。抢救成功一件玉器,他顶多只是象征性收取费用,说大家乐呵乐呵就成了。刘双清每完成一个改件,喜欢将那玉件端在掌心转动着欣赏,仿佛在寻找任何一个角度的瑕疵。待检视通过,他就要笑眯眯自言自语一番,经常会说,乾隆皇帝也喜欢叫工匠改玉件呀!这个时候,他似乎就是那个造办处的御用玉匠了。
跟刘双清几乎同时来到相王弄的有他一位同乡,也姓刘,擅长动物圆雕件,貔貅是他拿手好戏,故而得雅号“刘貔貅”。又因为刘双清长着几岁,有长者之风,因此他二人被称为“治玉二刘”,刘双清就是“大刘”了。“小刘”人前人后哥哥长哥哥短地叫着。“刘貔貅”所雕貔貅生猛精细,自称已经超越历代最高水准。刘双清碍着情面,不好指谪他的浅薄无知。有次买到一块圆整的青玉籽料,他就按照乾隆宫廷式样,花了半个月时间雕成一只貔貅。这只瑞兽昂首阔步,脊梁摆动,须鬛奋张,眉眼欲动,尤其是尾毛雕刻丝丝入扣,不见一刀懈笔,所有的肌肉凹凸均过度自然,于细微处都做出阴阳变化。你从任何一个角度去鉴赏,它都是活的。你从任何一个部位去抚摸,都很捂手,绝无扎手不适之感。杨老师一日看到着件貔貅,不由赞叹,这件貔貅突出了乾隆玉器的基本特征,又融合了汉朝玉雕的神韵,造型上没有堆砌花哨之感,讲品味的话,比一般乾隆玉器又上了一个档次。而工艺细节上,力避了现代工具的靡弱之气,所有线条既刚健又柔和,实属难得的神品,不容易见到了!刘双清握住杨老师的手,说,知音一个难求!知音一个难求!
有一天,“刘貔貅”过来串门,看到这件玉器,脸刷的就全红了,见没外人在场,便哭丧着脸央告:哥哥,你可要留一口饭小弟我吃吃!从此,刘双清没再做过貔貅。
相王弄里的同行有时候创新设计一个造型,在关键之处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了,首先想到的,必定是怀瑾阁双清师傅。譬如一个招财童子的眼窝到底是深挖还是浅雕,深挖以后眼线如何雕刻,眉毛如何体现?一件其他技师无计可施的半成品只要送到怀瑾阁,刘双清总能给予合理的建议,甚至直接就坐到水凳上亲自动手帮助雕完。有时候,碰到刘双清心情好有闲暇,他还可能提供几种方案供对方选择,看动嘴解释不明白,他就捧出他的那些宝贝图册来,翻开图片指点给对方看,直到对方恍然大悟,那时候他会说,古人老祖宗早就帮我们解决好了呀,答案都是现成的呀!对方满心欢喜,一定是连连感谢,隔几天必抽空约他过去喝两杯,在相王弄里双清师傅有一个好人缘。“刘貔貅”创新的几样造型,在打样定稿之时也都登门征求过“哥哥”的修改意见,这才妥帖。“大刘”跟“小刘”嘛,一笔也写不出两个刘来,自然不会太见外了。
刘双清儿子刚落地走路时候开始,相王弄似乎在两三年之内急剧热闹起来,弄堂口沿的房屋里几乎都开出了作坊,从早到晚走进去,电钻的“嗞”“嗞”声一路此起彼伏已然没有了间隔。现在这转了好几个折的相王弄,像被吹足了气似的膨大起来,像一条跃跃欲试的蛇,充满野心与张力,在古城这片水土丰饶的森林里快速扭动着滑行起来了。因着那作坊是一家一家陆续开出来的,起先刘双清倒没怎么在意身边的变化,反正他左边还是那家河南人,右边还是户新疆人,直到有一天翠翠牵着儿子的手回来,说弄堂里又有人在问,还有没有合适的房子出租,他细细一想整条弄堂真的差不多都开满了。那天吃过晚饭他跟翠翠扳着指头毛估估,相王弄里居然有了两三百家作坊了。刘双清自言自语道,难怪这房租是涨了有十来倍了。翠翠现今日子安逸,心却过粗了,这些小来小去的钱早已不在她心上,刘双清不说她竟不知不觉。其实,刘双清也变了,他现今习惯了品茶,不再喜欢阔叶大枝的太平猴魁,而只喝细若悬针的碧螺春了,吓煞人香!每天盘玩着那只小巧的底槽青石瓢壶,上面镌刻着“霞湿水光乱,雨侵山色奇”两句隶书的诗文。家里黄梅戏也播得少了,他日渐喜欢上了评弹,弦索铮淙声里面,蕴含着玉的精神与气质。听着评弹,开着雕刻机工作,高兴了卷起舌头跟着哼两句,那是一种享受!
【三】
小伍没想到,为了一对代工的碧玉茶盅,刘双清会发这么大的火。自己投师已经五六年了,刘双清却一直以技艺不精为名,不肯让他出师。为这事,翠翠倒是帮着说了不少好话,可是刘双清每次都是头一拧,道,解放前学雕玉满师至少要七年,他学的是仿古技术,现在这火候,不成!小伍妈其实已经暗地里几次托翠翠说情,翠翠是夸了口的,也只好跟刘双清硬顶杠上,你自己就是三年出的师,为什么小伍就要七年?他可是你表姐的娃!刘双清眼睛瞪得像一匹斗牛,就是我自己儿子也得学成了才行!他们每次吵架,小伍都只能低着头猛干活,坐在水凳上不下来,把马达的转速开到极限,那“嗞”“嗞”声还是盖不住争吵声音。小伍感觉自己成了相王弄里的笑料了,居然还有五六年不能出师的学徒!他所认识的孩子都是三年就被送出师门,有的现在已经是名家工作室里有头有脸的技师了,而他小伍却是当初被小伙伴们公认的一双巧手!
前两年,“刘貔貅”的工作室就搬迁到繁华的齐门路去了,那里成为本地和外来玉雕名家的汇集地,形成了工作室一条路。最近的几年,相王弄是出奇地繁荣起来,据《古城晚报》的记者统计,如今这块宝地上汇聚的玉雕作坊竟然超过一千家了!与繁荣局面相对应的是,已经功成名就、业已成为了“玉雕大师”的名家们,此时却以搬离相王弄为身份的象征了。经过这十几年的发展,玉石行业成为了古城举足轻重的支柱产业,而这个产业的内部,也明显分化出了既得利益者和等级层次来。区分人群的标准再也不是所谓的本地人或者外来人,而是工艺名家、实力商家或工坊小户,是经济实力和专业地位。相王弄里当初胆大敢冲的那一拨人,他们成功了!这些人有着十分明显的共性,他们自觉不自觉抓住了和田玉市场暴涨的这十多年发展机遇,迅速做大产业规模,抢占了产业高地,摇身一变成为市场里的新贵!就像那位如今已头戴国家级玉雕大师桂冠的“刘貔貅”,他就是永远走在“创新”前沿的成功弄潮儿:在玉雕器型革新中,他大胆推出了精工动物圆雕、随型浮雕观音牌、圆雕布袋佛等造型,在玉器上落款也是他率先尝试,大小各种展览比赛也是他热情组织和参与,他还乐此不疲请媒体帮他出画册做宣传……相王弄里的同行们还没反应过来,他“刘貔貅”三个字已经成为了一张名片一个品牌一种无形资产了。刘双清还说呢,这些动物件、布袋佛造型也不是现代人的首创啊,自古就有啊;在玉器上那样落款不就像在自己额头上盖个红戳子吗,还成什么话?跟乾隆皇帝在历代书画上乱盖章没什么不同啊,毫无章法嘛;至于炒作自己,刘双清觉得尤属可笑。说穿了,玉雕不过是个工艺美术范畴,根本谈不上艺术品,你再好的工艺师也不过就是个讲究些的手艺人,你至于嘛;讲到那些所谓的名家展、大赛奖之类,不就是你们几个人在那里捣鼓起来的吗,到后来搅和进去的人多了,大家也就不再质疑那公平性和权威性了,又是颁奖礼又是捐助式的,倒弄得跟真的一样——开始时候,跟刘双清一样想法的人还多,但到后来,同行们发现“刘貔貅”的种种操作方法是有利可图的,没见他的加工费年年涨吗,居然称料子按克计酬了,生意做到飞起来了,上百万的豪车是年年换。既然是大有好处,别人成功在前,为什么自己要拒绝呢?“刘貔貅”成了市场里成功人士的典范。现在他提起相王弄,似乎永远保持着点不屑的神情,倘若对方了解他的经历,那他必定如同从良的妓女,是一定要表现出些不堪回首来的。
“刘貔貅”发达了,而且是很文化很艺术地成为了暴发户。现在他的工作室出品的玉器落着两种款,一种是所谓工作室款,声明了是工作室特聘技师们加工,另一种是所谓亲工款,据说是专门落在他自己亲手雕刻的玉器精品上的,这两种落款的含金量不同,计价自然也有天壤之别。当然,哪怕是落着工作室款的制品,价格也比普通行市里没款的会高出很多,因为事涉他的无形资产和品牌效应呀。“刘貔貅”工作室接了一个订单,有老板送来一块碧玉,花两万块加工费定制素茶盅一对,要求是落他工作室的款。看看这种零碎单子金额不大,工艺难度却不小,谁都知道,规整的素器是最难做的,“刘貔貅”就把这单子五千块转包给了刘双清。刘双清觉得这是一单肉头活,很高兴,感谢他还没忘记旧情,记得照顾老兄弟的生意。
刘双清清明节回老家三天,小伍一个人留守作坊,定定心心就帮师傅把一对碧玉茶盅的活做完了。按照以前的工序,加工这种茶盅,先由小伍做出外型,刘双清帮助修改定型以后,再由小伍继续掏膛和做完细活。素器的外型最难把握,敞口的幅度、盅身的深度、束腰的变化和长宽的比例等,均有一定之规。按照刘双清的说法,同样是一只素盅子,康熙型与乾隆型还有很多区别,处理一定必须精确,变化都在微妙之中,万万不可胡来。小伍工作起来可从不偷懒,之前有过制作素盅的经历,就没等刘双清回来,一口气将两只茶盅制作完成了。并排放在桌上横竖细看,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不差分毫,暗暗得意。刘双清回来,看到桌子上已经做成的碧绿一对茶盅,扫了一眼,脸色却变了!朝外厅喊一声,小伍,进来!
小伍听那声气,知道大事不妙,低着头没敢吭一声。小伍如果按照之前曾经做过的器型制作这对茶盅,那一点事也没有,但是这次没了刘双清的拘管他忽然灵感一闪,觉得传统的造型比例稳重有余而灵动不足,就根据自己的感觉对手上的活暗中进行了一些改良,稍稍拔高了盅身的高度,敞口的弧度加大了点,并且把圈足也略微加深,如此一来,茶盅变得曲线玲珑亭亭玉立起来,他觉得器物很有动感。刘双清气得拍桌子,吼道,这叫改良吗?这叫改劣!原有的文气一扫而空!现在你看看,这个盅子还是个闺秀吗,是个十足的荡妇啦!他跳起来,恨不得将茶盅摔地上砸它个粉碎!可是,玉料是人家的,砸了没办法交代。
两人正僵持着,“刘貔貅”正好网师园喝茶听曲陪完客户,顺路过来取件。他托起一只玉盅前后里外摆弄起来,不由一阵啧啧称赞,好!好!好!有创新,有创新!我很满意!
小伍请了一个礼拜的假,说要回乡扫墓。过了一个星期,也没来怀瑾阁,电话也不接。翠翠抱怨,你看把孩子逼走了吧。刘双清又发了脾气,你懂个啥!过了一段时间,小伍给翠翠电话,说“刘貔貅”邀请他加盟工作室了,自己一切均好,请她放心。刘双清听了,一声没吭。
怀瑾阁的学徒出不了师。可也奇怪,很多同行都托着人央求刘双清收录自己的孩子,不出师也没关系,离开了怀瑾阁就是一条好汉。刘双清也想开了,爱来当学徒你就来,反正不让出师就是不让,你什么时候想离开,他也不拦着。怀瑾阁成了流水的营盘,产业是一直也做不大,可是在同行心目中,它有分量。
儿子渐渐大了,读了职业技术学院,学点设计专业的皮毛。刘双清让谁闲着也绝不会让自己儿子闲着,从高中开始,寒暑假和节假日,就命令他坐到水凳上去,从切料开始干。他妈的,你是我儿子,我不怕你跑!完不成定量,屁股休想离开那张水凳。
翠翠心疼儿子,说,从小到大没吃过一点的苦,他多大个孩子,经得起你这样折腾?
刘双清说,小伍就是我这样折腾出来的!
小伍进入“刘貔貅”的工作室,凭着扎实过硬的技术,迅速脱颖而出成为了头牌技师,他做的器皿件成为工作室主打市场的扛鼎之作。几年之内小伍接连获了好几个金奖银奖,成为了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毫无争议地成为古城最年轻的省级玉雕大师。“刘貔貅”是古城玉石协会副会长,诸多展览、比赛的评委和赞助商,如今在行业里是呼风唤雨一言九鼎的人物,他身穿唐装的巨幅玉照树立在古城高速公路的道口上。是他看着这孩子一路飞黄腾达起来,现在小伍一对碧玉茶盅的价格超过五万了,“刘貔貅”提起小伍就咪咪笑,对自己过人的预见和手腕那是十分的欣赏。又过了几年,小伍脱离了“刘貔貅”,在齐门路开出了自己的工作室,“伍”字款也成了古城诸多响当当的名号之一,“刘貔貅”气得逢人便骂,但已无可奈何。现在,小伍一对缠枝纹茶盅的加工费,敢开十万。
【四】
翠翠总是抱怨刘双清这些年死抱着仿古玉不放,至今也没个长远谋划,搞几样“创新”造型对你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多少花点心思,也好确立一个自己的落款。都说无形资产也是财富呀。刘双清听了就感觉厌烦,买房买车我是一样也没落下!来古城的时候我们敢想点啥,如今的条件早就是始愿不及了。我是个手艺人,大富大贵从没想过,赚的都是实打实的辛苦钱,靠炒作靠虚名去混那烫手的钱?昧心!翠翠听说“刘貔貅”把他的工作室和落款字号都去注册专利、申报非遗了,说是将来可以作为遗产的一部分继承的。翠翠顾惜儿子,说,反正我不管,你也得给我拿出一个值钱品牌来,将来大树底下好乘凉,儿子至少可以少奋斗十年!
刘双清嘴上不说,涉及到儿子的事怎么可能不上心呢。想想再过几年儿子就要顶门立户,心底下活了,嘟哝道,你以为就那样简单!老婆道,上次杨老师来说起过,现在很多工作室定价是根据职称头衔和得奖档次来的,工钱是得一回奖提一次价呢,有的人家墙上都挂满证书奖牌了!刘双清没有吱声,老婆见状趁热打铁说,玉雕大师和玉器协会里的职位嘛你一时想得也未必到手,可是每年那么多的展览和比赛,你从来也不理会人家!你但凡只要肯参加几次比赛,拿上几个金奖银奖,以后咱也落上款,那含金量不也逐年往上升吗?等儿子独当一面了,他的起点可就高了。刘双清哼了一声,这个臭小子,还算肯吃苦。
翠翠发个嗲,道,还不是像你嘛。刘双清的心里酥酥软软的。
过了几日,杨老师来怀瑾阁玩,刘双清跟他谈起老婆的意思,杨老师抚掌赞同,说,那么多不如你的现今都是什么省大师国大师了,你要愿意去参加比赛,斩获几个金奖那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嘛!刘双清说,只是打不定主意,拿什么玉器去参赛呢?杨老师想也没想,一顿足,道,这个还用想吗,那年你做过一件貔貅,那工法那造型那境界,试问古城谁人能够做得出来!
刘双清精心选择了块上好玉料,花了一个多月时间,闭门潜心创作,雕刻出一只貔貅来。这件玉器融合了他最近十多年的实践心得,比之前那件更精致也更具神采,刘双清暗自告慰,精微之处尚游刃有余,这些年总算千锤百炼累有寸进,不负平生了。貔貅雕刻完成,刘双清却犯了难,这件玉器可落个什么样的款呢?怎么落款呢?翠翠说,还是跟杨老师商量嘛。
杨老师说,就用“瑾”字设计个篆书的印章款吧,行里人一看便知道是怀瑾阁的专用款了。夫妻二人都点头认可。刘双清迟疑道,这个款落在哪个部位为妥呢?俗话说事不关己,关心则乱,从来也没在玉器上落过款,刘双清此时却有点乱了方寸。还是杨老师的建议,现在很多名家落款胡来,唯恐人家看不到他那个款,竟然有将款字刻在动物侧边身上的,这还成什么样子!圆雕动物件,款自然是应该落在底下的,以正面摆放欣赏时见不到落款为宜。刘双清将个小巧的篆书“瑾”字刻在了底部隐蔽处,涂上了朱红的印泥。刘双清请巧手木工按照台北故宫藏品样式制作了一只流云纹紫檀座子,貔貅的四足正好稳稳落嵌进扣槽,这样一件完美的作品才告完成。再选高档亚麻布请锦盒师傅配好一只特制包装盒,将玉器和座子收纳入内,那盒子翻开盖来是宝石蓝万字地缀花卉枝叶纹织锦的如意壳面,也是按照清宫造办处工艺制作。杨老师来欣赏过几次,真是百看不厌。
适逢每年一度古城最盛大的玉石协会主办天工开物奖评选,刘双清报了名,填妥表格,缴纳了评审费用,将玉器送达了组委会评选处,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事却让刘双清莫名其妙起来,他始终也没有接到组委会的任何活动通知,大赛开幕式没有接到通知,入选作品展没有接到通知,参赛作品编印图册没有接到通知。翠翠有点急了,一次次质问刘双清,你到底有没有报名把玉器送去参评?刘双清气得脸发白,丢出了那张评审费收据。刘双清是打死他也不肯去问个为什么的,这事情本身已经对他是一种羞辱!可是,翠翠不服气,她是要问个明白的。翠翠拿起那张收据找上门去,没有人接她的口,其实人都认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但是所有人都不愿正面回答她的提问,只有一个小青年被推出来解释道,根据组委会意见,同意作退款处理。翠翠闹了一回,拳拳打在棉花上一般,也觉得无趣。领出了玉器,打开盒子检查一遍,完好无损,退了一千元评审费,说:回去买狗粮,喂狗!
后来有同行说,组委会评审的时候,有专家说这件貔貅制作得还好,但是造型明显是模仿组委会副主任“刘貔貅”的代表作,似乎不应该放任这种抄袭之风,建议不予入围。在座的专家都同意。说怕送评者有意见闹意气,就决定待本次活动结束以后再通知本人不迟。
翠翠从此没在丈夫面前提过这桩事。
过了小半个月,“刘貔貅”却来找刘双清,他进门就打拱道歉,一脸的诚惶诚恐,叫道,抱歉抱歉,老兄,上次的事我是刚才知道!刘双清反问,上次什么事?抱什么歉?“刘貔貅”却并不理会对方的挖苦,一个劲只顾解释,那次评选我本人没有出席,事后才知道有人背后说了老兄坏话!我事先不知,未能防微杜渐,万望你老兄海涵,海涵!
“刘貔貅”说为表示对刘双清的歉意,他的意思愿意高价购买珍藏这件作品。刘双清自然是不愿意出卖这件玉器,尤其是卖给他,但是“刘貔貅”的说辞是具有说服力的,他说如果由他出高价购买,则是以行动向古城所有行里人作出了一种宣示,那就是“刘貔貅”本人是完全认可和重视刘双清的艺术水准的,也可以以此杜绝别有用心的小人诋毁刘双清。“刘貔貅”逼着问这件玉器的成本,说为表明诚意,他一定以高于成本五倍的价格购藏!刘双清还在犹豫,翠翠却接过话答道,这块原料是问隔壁新疆人买的,一万五,他足足做了一个月,工钱再便宜也够一万五,这样一算你该付十五万!“刘貔貅”一拍大腿道,爽快,我付!转过脸来,对刘双清说,不过,有个情由我招呼先打在头里,老兄你一直是做仿古件的,你本人的落款在市场里没有认可度,貔貅我按照这价码买回去的话,这个款字我是必须要磨掉的!“刘貔貅”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森森的牙,翠翠愣住了,刘双清却一字一顿说,从今日起,我的东西都会落上款!
杨老师说,这个“刘貔貅”到底还是怕你做貔貅啊!
刘双清说,这桩事情我至今也想不明白,如果他当时买走那件玉器,我还可以源源不断继续再做啊,他总不能出高价垄断我所有的貔貅吧。杨老师道,若十五万卖给了他,你就欠了他老大一个人情!以你为人,再做出貔貅来如果贱卖,则对不起捧你场的人,如果都按照十五万的标准卖,则价格跟他工作室一样黑,不至于抢了他的市场。是不是这个道理?他说要磨掉你的落款,也是警告你识相点,以后不要再做貔貅的意思了。
过了一阵,行里一个朋友来怀瑾阁,谈起评选的事,也说到“刘貔貅”这个人物。朋友把玩着那件貔貅爱不释手,一定要刘双清割爱。刘双清道,好说,你要就成本价给你,我偏不卖给“刘貔貅”!朋友问成本价多少,翠翠还没来得及接上口,刘双清说,我按照一万五的原料成本给你,工价和装潢都奉送!朋友捧住了盒子笑得嘴合不拢,翠翠急得鼻子都歪了,说刘双清你这是疯了!
第二天,翠翠一路小跑回家,报告老公一个状况,说昨天玉器转让出去,夜都没过,东西就到了“刘貔貅”的工作室。“刘貔貅”在展柜旁立了块牌子,上面写着:“刘双清亲工制作,价格一万五千元”,后面括号里还注明“已定,勿询”。
刘双清气得嘴唇一阵颤抖,说,他这是拿我剥光了游街示众哇!
他是个厚道人,还没明白人心的险恶。日后刘双清才发觉,从此自己是不能再做貔貅的了。“刘貔貅”工作室公示着他那件永久非卖品,价格已经公布在那里,一万五。他如果再做出这样的作品来,出一件得亏一件。
【五】
次年的天工开物奖,翠翠劝老公算了,咱不参加了,惹气伤身,不值得呢。刘双清亲自送过去一件仿古缠枝花卉纹碧玉抱月瓶,还是提前缴纳了一千块评审费。
刘双清想,我看你怎么办?结果,通知一个连着一个,开幕式啦,入围展啦,入选图册啦,都通知到他。自然刘双清是不会去凑这个热闹的,他也不准翠翠去。他似乎在等,不是等一个结果,而是在等着看他们最后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参赛入围作品展在古城工艺美术馆展出一个月时间,据说盛况空前,开幕第一天观众就达上万人。不仅古城人都去参观,周边城市上海、无锡、杭州都有爱好者特地赶来。
杨老师知道刘双清的脾气,事先也没跟他打招呼,特意安排了整整大半天时间,去看这展览。傍晚时分,他赶到怀瑾阁的时候,刘双清正准备收工。杨老师说正好路过,一起外面吃点。两人认识这么多年,常常是清茶一杯,一聊就聊了半天的玉,从来没有一起吃过饭。于是找了家安静的小菜馆坐下来,点几个家常菜,杨老师提议喝点黄酒暖暖身。各开了一瓶,灯火黄黄的,酒杯也黄黄的。杨老师说,今天去看了展览,有点意思。刘双清看着他,领悟今天杨老师哪里是路过,分明是特意跑来告诉他情况,费了心了。
这次展览入围的玉器数量比去年又明显增加,这个行业现在成了家喻户晓的暴利行业,近几年入行从业的年轻人多如江鲫,水凳还没坐热呢,就急着成名成家,找门路送钱物,都在赶评奖、评职称、选协会职位这趟车,而获奖是全部竞争的基础条件,总之是僧多粥少。杨老师说,这次展览总共有三百多件作品,但说实话,十有八九设计造型都“创新”过了头,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妖气冲天的。雕刻基础也普遍不扎实,靠哗众取宠骗骗土豪老板罢了!其中器皿件有四五十件,质量也跟整体水准差不多,除了刘双清的碧玉抱月瓶之外,就数小伍送评的一只中国结纹饰青玉双耳瓶,可以称得上是件精品!
虽然同在一城,刘双清却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小伍的面了。听到小伍名字,问杨老师,小伍的这件作品有什么毛病没有?
杨老师说,我围着这件作品足足转了二十分钟!要说这小伍他确实是个人才!把乾隆双耳瓶的型制作了些删改,可是改动得很精妙,既端庄又秀气!他会动脑子啊,把原本的蔓草纹改成中国结纹饰,又时新又典雅。
刘双清看杨老师有点绕圈,打断他道,杨老师!小伍跟我的关系你最清楚,我问的是这作品可有什么缺点?
杨老师没有丝毫不悦,只好直接说,工艺细节上有点软!按说瓶身纹饰是浅浮雕,花纹根脚倒是做得很利索干净,但是如果要体现玉工的高超技术,就应该将纹饰用阴刻线勾一圈边,就像你那只抱月瓶上的缠枝花卉纹一样,要先勾线,然后再处理凹凸变化。小伍避开了勾线处理,直接以打凹手法做出中国结的立体变化,那纹饰就缺了点力度和精神!
闻听此言,刘双清皱起双眉,慢慢地,脸上泛出点痛苦的神色了,多好的孩子啊,就差这最后一口了!就差最后一口,可惜,可惜呀……
杨老师看他又要自责,赶忙把话题岔开,问他,你那只一尺多高的抱月瓶费工费时,也没注意是什么时候做出来的啊?
刘双清淡然一笑,我五日一山十日一水,都是晚上一个人在工场,断断续续做了快十个月才完成!实话实说,细节上严格按照乾隆造办处的工艺要求,一丝也不敢偷懒!只是杨老师你有没发现,瓶子的收口和圈足,我是作过改动的?
杨老师道,你的作品除了“高仿”是模仿以外,其他仿古作品都是有自己的意思在里面的,只是世人浮躁,无法辨识而已!你从来也没保守过啊,只是敬畏传统,尊重传统,在传统精华的基础之上不断作着微调,用心良苦了。在我的心目中,你才是当代玉雕界的巨匠!也正因为此,我这么多年以来才格外尊重你啊!
刘双清拍拍杨老师的手背,杨老师!您期许过高!我只敢认自己是个规规矩矩的手艺人!我靠真功夫吃饭,绝不偷工减料、虚开浮冒。还是多年之前的那句老话:知音一个难求!有杨老师您这样的知音,我知足。
这晚两人喝得不少,开了有五六瓶黄酒,谈到深夜。临出门,刘双清考杨老师,说,咱们预测一下评奖的结果,看谁有先见之明?杨老师笑而不答,刘双清道,我替你回答了吧,你看好,最多评我一个最低等的入围奖!你信不信?我刘双清那只抱月瓶,属于传统造型,不是他们擅长的品种,他们是没有任何理由再给我退回来,只要寻着任何一点借口,他们是连展出的机会都不会留给我的!杨老师道,我也在这个名利场冷眼旁观了这些年,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呢。
刘双清说,杨老师,您是个真懂行的!现在都在那里说创新,创新,好像只有“创新”了才是好的,只要“创新”了就是好的?我学手艺那会儿,师傅可没这么教啊,师傅教的是东西要“好”啊,“好”才是标准啊!“创新”算个什么玩意,“创新”是哪门子的标准?现在这世道,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呢?大家明明心里面都清楚,可就是都不说,都跟着起哄一起糊弄!把差的当好的,把好的当差的,颠倒黑白,谎言横行,难道真的没有是非标准了吗?
杨老师握住他的手,一时说不出话来。最后,他道,你说的我都赞同!但是,咱们认同没有用啊,这个市场说到底,还是用钱来投票的!像我们这样的人,没什么钱,没什么地位,就是再懂也没什么作用啊!想开点,双清师傅!
刘双清这一晚显然是醉了,他瞪着血红的眼睛望着杨老师苦苦追问,忽然,脸上笑得十分滑稽,他都被自己逗笑了起来……古城的夜空里起了露水,星星显得很高远。繁华的城市,掩盖过很多往事,也将遗忘像今夜这样的星空。城市是不动声色的巨人,慈爱地看着匍匐在脚下的每一个众生。
过了几天,评选结果公布,小伍是三等奖,刘双清的抱月瓶果然是入围奖。
【六】
电脑扩音器里循环播放着评弹,蒋月泉的唱腔是清亮婉转的,那声音是一种艺术的完美:
波涛滚滚水东流,
鲁大夫设宴要请君侯。
是月十三亲赴会,
见关公稳坐顺风舟……
小伍推门进来,没有言语,侍立在一侧,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走进这扇门了。
刘双清抬头看一眼,就像当年小伍还在怀瑾阁学徒时候一样,也没有言语,又低头继续收拾最后的几刀——一只没有任何纹饰的素茶盅,握在被水浸泡发白起皴的手掌中了。这料是最低档的杂色玉,斑斑驳驳如同石块,作坊里用来训练刚投师门学徒的。刘双清端详了一阵,伸出手在小伍的掌背下托了一把,轻轻将盅子按进小伍的掌心中央,摆得正正的。
小伍端起来逆着光细细看。又把玉盅倒过来,扣在掌心,侧着脸迎光再仔细体会玩味:弧度、束腰、厚薄、高度、轻重,完美无瑕,没有一丝人工手脚的痕迹,简直是天籁之音!小伍从入行到现在,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完美的一件素器,小伍的手掌开始微微颤动了,他的头垂到了胸口的位置,低低地说:
“师傅!请将这件作品留给我吧!”
小伍十多年之前进入怀瑾阁,一直管刘双清叫“表舅”,今天是第一次叫“师傅”。刘双清说:“本就是做给你的!”
小伍说:“师傅,我想重新进怀瑾阁学习制玉。”
刘双清顿了一下,说出一句答非所问的话:“我,想家了……”
发表于《天津文学》2019年第2期
转载于《小说月报》2019年第5期
转载于《海外文摘》201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