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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迅江苏无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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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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捡漏

     原载《青春》2020年第3期


                           

 

【一】

寄尘轩里蹩进来一个闲人,背着手滴溜溜乱转,眼睛却朝着茶台边对坐喝茶的两位,嘴里嚷嚷:“哎哟,小朱老板啊,你店里这些货色还属我卖给你的支翎管好吧!这灯光一照就完全够得上羊脂级啦!啊?哈哈……”咋咋呼呼的,纯属没话找话。这店铺面积原不过十个平方,狭长的一条,座东朝西,初夏血红落晖正好漾满店堂,把人脸都镀成了枣红色。当着人家顾客的面,来这么一手,明摆着是上门撬客户嘛,小朱仰起关二爷般一张脸,从喉结后头发出了两声冷笑——那干笑明显带着嘲讽拖长了声调,特意是要他听清楚。闲人愣了一下,便发觉了小朱今天反应跟往常的不同,局面有些尴尬,多少有点心虚起来,装模作样凑近壁柜又瞭了几眼。这才发现壁柜里除了扳指、烟嘴、翎管素圈素环小件之外,忽然多出来几件圆雕玉器一件青白玉瑞兽安放在展柜正当中的位置,得有十来公分的高度了,古旧的紫檀座子开门见山。闲人嘀咕了一句:“哟,上大件了!”扭头再看坐着的两位,都一言不发,盯着他看,像在欣赏一只稀罕动物似的,那神情明明白白在告诉他:玩这个,有意思吗?见此光景,自知无趣,闲人踱了几步,悻悻推门出去了。

小朱望着那歪斜着两只肩膀的背影,鼻子里哼了一声。

开了几年店,碰来碰去总撞得着这路人。也玩点小杂碎,店开不成,正经摆个地摊又嫌鄙掉分没身价,在市场里成天晃悠,也不管你忙不忙一屁股坐下来就不肯挪窝,东家的东西借到西家去卖,西家的闲话贩到东家来扯,玩的就是个“人脉”。在人店里看到客户就像蚂蟥闻着血味,不顾一切机会想搭讪拉关系,天南地北满嘴跑火车袋子里没有几张毛爷爷,口气倒大得像马未都

小朱对客户道,这位爷就是刚才聊到的那个收藏论坛上的斑竹,网上的“大侠”。客户道,在网上倒是跟他也聊过几次,背后评别人的东西一律“不开门”,只有他自己那些小零碎“精品”!

小朱的入行也算是个传奇。就在五六年之前,他还开着出租车,在北京城里“漂”。早年常有外国人包他的车,“去潘家园”、“去报国寺”,老外进市场去一逛大半天,他闲得无聊就索性把车一停,也下来瞎转悠。那时的地摊上有货啊,山西来的河北来的东北来的老乡摊子上老物件可真不少。小朱在一个山西老乡摊子上看到一个玛瑙烟嘴,咖啡底色上留着浅黄的巧色,雕的是刘海戏金蟾图案,小朱记得自己家里原就有这么一个老烟嘴,问一问价,要八十块,还还价五十就买下了。当的哥路子广,自从买了这个烟嘴小朱就生了心,托朋友引荐结识了几个玉器玩家,帮着䁖䁖倒买的是个真东西,清晚民国玩意,不过当时地摊上也就这么个价。小朱更是起了好奇心,这样全新的玛瑙烟嘴在琉璃厂店里可得卖几百,怎么一个古董只要这价呢。玩家就告诉他,老玩意都是从民间当旧货收上来的,成本等于零,仨瓜俩枣人老乡也就卖了,如果当真要去开新料雕刻出一件成品来,从原材料成本到人工成本那是一分都不含糊,价格反而硬。

从此小朱就迷上了这物美价廉的老物件了,有点闲钱顺手就买上几件好在当时这种普通小玩意不值钱,造假还没兴起,他也只在烟嘴、扳指、翎管等常见实用器中打转。慢慢地藏品日渐丰富起来,他空了也跟着玩家们学点门道,人聪明学什么都快,行家指点结合实物比照,对古玉鉴定就有了一些基础,也能谈出点子丑寅卯来,煞有介事。买得多了,对市场里的情况了如指掌,抬脚进低头出便也成了“行里人”。

后来小朱就有了很多老外朋友了,他们既包他的车,又请他带路淘古玩,有时候还请他捎带着掌个眼开出租车倒似乎成了副业,介绍买古玩却成主业了。赚着车钱,还两头拿着感谢费,看到了合适的烟嘴、扳指再饶一个,店里或者摊位上既做了老外生意,也就不计较这几十块一件的小杂碎,随他讨了去。小朱有了钱,还是买老物件,从几十块一件买起,随着市场不断水涨船高,一路买到了几百上千一件。

几年过去,小朱数数手上的老物件,居然有八九百件之多了东西普虽普,但数量可观呀,烟嘴、扳指、翎管和圈圈环环都各自成了系列。就拿烟嘴来说,有玉的,有玛瑙的;有带雕工图案的,有光素的;有长烟嘴,也有矮胖的小烟嘴。一寸来长的白玉小烟嘴,带着枣红皮的,凑上六七个,串起来可以当手串玩。这成色的红皮白玉,如果是新玉籽料手串,当时的价格就过万,可小朱手上的这串,成本加起来三千才冒头,还是古的。

这也就十来年的时间,市场里老物件是越来越少,价格也越涨越高,普通的烟嘴、扳指都过了千。当初卖货给小朱的店铺都有按市价回收的,他算一算自己囤下的这笔财富,倒把自己吓了一跳。可在北京生活成本太高,尤其是房价受不了啊,于是小朱带着宝贝回到家乡,开这家小小的寄尘轩。开张的时候,他把所有的货品一一陈列开来,按照品种五十来件排一溜,摆开了有二十溜,玉质素扳指、带工玉扳指、玛瑙扳指、牙角瓷银等异质扳指;玉扳指还分白玉的、青玉的、带皮的、青花料的、碧玉的……壁柜顶上打着射灯,货品背后衬放上绿色植物,货品显得琳琅满目,小朱像个检阅队伍的大将军。很多同行登门来道贺,南方人没见过这么多烟嘴、扳指,都啧啧称奇,说小朱老板你算是在北京城里捡了漏了。

也是小朱运数好,接下来的几年正是古玩艺术品价格暴涨。古玉虽说涨幅赶不上新玉,却也是连着翻番,尤其是那些扳指、翎管、烟嘴常见实用器,属于玩古玉的入门标配品种,反而比高档的古玉精品更好卖市场需求量大,涨幅也就更大。普通成色的玩意都涨到了两三千,精致些的居然有过万的,抵得上一件明清小精品玉器价格这下可把小朱乐得颠颠的。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小日子过得挺滋润,做着几乎没本钱的买卖,但终归只是卖个零碎小件,或许是带点妒忌的成分,又因为他入行晚,行里人对于寄尘轩还是多少存着点低看一眼的意思。还有人在背后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小烟嘴”,也怪损的。

就像那些在市场里瞎混的闲人,时不时地也敢上门来淘一下气,撬一把客户,因为寄尘轩的买家多半是玩玩小件的初级玩家,跟他们的货品很对路。有次一位新客户在店里,闲人坐下来高谈阔论赖着就是不肯走,最后跟客户交换了电话号码,从此那位客户就再也没有出现过。那些大的古玩店,他们是没胆量上门乱窜的,人家连眼皮都不会对你抬一下,更别说容你坐下来喝口茶了。

市场是个小社会,实力决定一切。以前,小朱对这些闲人是尽量容忍的,得罪不起啊不要说在网络上得避免他们打棍子、围攻、封杀,就是在这个市场里,怕他们的这张嘴啊,你在明处他们在暗处,造谣中伤起来也是吃不消。

可是现如今,小朱也敢给他们冷脸子看了。小朱有了点底气了。

 

【二】

    傍晚小朱应约走进博雅斋的时候,老板梅存仁已经归置完茶具,干等了好一会,延误了他正常打烊的时刻。按照行规,同行之间走动,必须事先约定了才方便登门的。小朱一进店堂,梅存仁回身就把卷帘门拉下了。

小朱,上月推荐给你的几件精品灵光吧!梅存仁暗自观察过小朱几眼,有点摸不准底,嘴上却以进为守。

小朱知道梅存仁今天请他过来,是为上次的玉器催结账了。五件玉器,他悄悄送北京行家店里出手了一件,本已经全回来了,可是嘴上还得诉苦几句,梅总,那几件东西都在我店里摆着呢,东西呢我是喜欢,就是这价格……

兄弟,你可别开玩笑!我给你的那都是十年之前的价格了,现如今哪里有这样便宜的货!梅存仁听对方还有砍价的意思,有点失态了,几乎是叫起来了,人老藏家十多年的压箱底货,如果不是欠了钱,怎么肯轻易拿出来抵债!你看,本来我自己店里也能卖,但是现在我主要做高古玉器和中古重器,这明清玉器你有销路,我是旁人都不挑,就便宜你兄弟一个人说穿了,这批东西就是个大漏!

小朱紧锁着眉头道,梅总,我也知道您是照顾我小阿弟呢,东西既然我拿过去一个多月了,自然也没有再往回拿的道理。小朱作出义气干云的姿态,话说得漂亮,这话是该让梅存仁感动一阵子的了。

梅存仁听这话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笑容堆上了脸,小朱,你眼光好!将来准保发大财!那位老藏家又抵出来几件玉器,你有没兴趣再瞧瞧?

这样吧,最近我店里正好脱手一批扳指,有点现款,我现在就划卡!小朱一听又有新货,心头一热,倒主动提出先把前账结清,好接着看新货。

梅存仁翘起大拇指直夸小朱懂规矩,捧到底是在京城里见过大世面的行家。

最近这一年,梅存仁结交到一位老板,花足了工夫,好不容易说动人家投资高古出土玉器,这位老板资金接续不上的时候,提出将多年之前购藏的明清玉器分批抵款给梅存仁。梅存仁心里盘算着,他知道老板这次是倾囊“投资”,如果不接受这批玉器的话,他价格上还得猛砍不是,反正对方能付出的现金也就是个额度。这么想明白了,一切也就豁达了,其实这批玉器就等于是白得。这位老板的吞吐量实在是大,梅存仁回笼了款子急等着继续出去进货,就迫不急待要把这些明清玉器快速套现。梅存仁选择小朱也是经过精打细算的,一则小朱主要做明清小件,客户接近,出手方便,二则他在市场里影响小地位低,不容易引起外界的瞩目。另一个方面,其实也是最主要的因素,梅存仁也吃不准这批抵款玉器是真是仿,万一东西不牢靠,小朱也不敢跟他来较劲,善后处理起来就比较便当,有把握能拿捏得住他。后生小子,还嫩着呢!

梅存仁看小朱把款子爽快地划了过来,眉开眼笑地招呼他坐,打开电磁灶开始烧水重新取出茶具来泡茶沏好两杯喷香的正山小种,转身打开一人高的保险箱,又取出六件玉器来,一件一件放到桌面上。小朱一看,心里一阵狂跳,这批玉器比上次那几件更加高级了。他拿起玉器来看,料子很细,几乎没有沁色,工艺很精,跟个新玉似的,心里就开始砰砰打鼓:吃了怕拉肚子,错过,太可惜……看看博雅斋这一屋子的假红山、良渚、商周玉器,妖气冲天的,小朱心里那根弦一紧,万分加着小心。

梅总,您看这样成不成,我先拿店里去出出样,如果不对路,一个星期内给您原样送回如果钱凑手,一个月后付款?小朱心里盘算妥帖,还是按照上一次的套路来,这样可进可退。

好。梅存仁其实也是这样想的。他心说,给你几天时间也好,免得将来找后账。

 

【三】

晚上小朱拍了微距细节照片发给北京几位行家看,反馈意见众说纷纭。

上次的玉器几位行家的意见比较统一,其实以小朱自己的鉴定水平也能断个八九不离十,可是这一批东西,超出他的能力了。北京朋友提醒他:“老藏家”云云,怎么能当真?这年头,十个故事九个谎是啊,更何况是那个说错了才有真话的梅存仁!是真?是仿?这个问题盘旋在他脑海,纠结了一夜。一早起来,头皮就有点发胀。

行里的人背后都说,博雅斋的货,雷多——不行的话,还是保险一点好老话讲“宁可错过,不可买错”,实在没把握就只好放弃,隔几天把东西给退还回去。

第二天早晨,小朱往店里走,忽然眼前一亮:对面走的不是老郑吗?小朱跟他没有深交,彼此都开着店,这位老郑向来独来独往,很少跟市场里的同行扎堆。同行们提起老郑都或多或少露着一股酸劲,想说点坏话却又无从下口的味道。但是从好几位客户嘴里却听闻过不少关于他的轶闻,凡是跟他有直接交往的人对他的眼力和人品那都有口皆碑唯一的褒贬只是说这位老郑脾气大,似乎不太好相处。

小朱快行几步,迎上去打招呼,郑老师,今天忙不?

老郑没什么表情,还行。说完,抬脚扭头要走。

小朱赶忙道,要是方便的话,想登门请教几个疑问。小朱精明,借同行的眼看东西是犯忌的,他故意不说请老郑鉴定玉器,只说“请教几个疑问”,等东西送上了门,他再拒绝可就不容易了小朱了个机灵。

老郑看了一眼小朱,点点头,上午闲着。

小朱立马接口道,那我现在就跟您去店里。昨天晚上他把玉器带回家拍照,现成东西都在随身的包里装着呢,他转身跟老郑他的减堂。

进了减堂,没等老郑烧水泡茶,小朱就把六件玉器摆开在桌子上,嗫嚅道:郑老师,实在不好意思,在一位老藏家手上碰见一批玉器,买断的话我眼力不够,怕吃药!错过的话,又感觉可惜。这个市场里,除了您,我谁也信不过,只好求您帮忙来!

老郑又看了小朱一眼,小朱感觉心底里的一切鬼都早被他看透了,没敢再言语。老郑示意小朱在对面坐下来,瞟了一眼桌面上的玉器,还是没吭声。小朱也算是个走南闯北的江湖客,面对老郑他感觉到了一种无声的威压,原本活泛的小聪明似乎在顷刻之间被瓦解了。

这,不合规矩!老郑的话历来很简短。

小朱有点脸红,低着头,尴尬了,没敢接茬。

不过,今天心情好,破个例

小朱吁了一口气,顿时轻松起来,面上没敢再造次,静静等着老郑的结论。

老郑一件一件拿起玉器,在手掌中转动着观测了一遍,那姿势是潇洒的,只是在欣赏。然后打开电子放大镜,逐一在每件玉器的关键工艺细节上察看,他的呼吸极其细慢均匀,手势稳重每一道阴刻线、每一个管钻孔、每一处跟脚修饰处都细细推敲,此时所有的动作都是凝重的。

看完,老郑抬起头,想问什么?

小朱舔舔嘴唇,请帮我断断代。

都有年份,除了这件是解放初期的创汇制品,其他五件均可入清。老郑伸手把一块白玉子冈牌从中剔出摆放到边上,将电子放大镜“咔”地关闭——表示他要讲的话已经说完。

小朱按捺住心头的激动,郑老师,感谢您的指教!这个市场里,像您这样眼力的行家不多。有这样的眼力,还肯说真话的人就更少!这几件东西,您有没有瞧得上眼的?可以让您挑一件,我按照成本价匀给您玩!小朱说得很诚恳,透着知恩必报的意思。

好!老郑挑了一条小小的白玉鱼。这鱼有鳞有尾,却长着螭龙的嘴,还带着两只飞翼,怪模怪式的。

小朱报出了一个价,小心窥视着老郑的神色。

老郑很满意,把玉鱼握在手心里,抚摸着,在店里划卡机上转了款。

这个世道,不识字没问题,不识人可就没饭吃了。小朱心底里发出一阵脆笑:捡大漏了!这次真的要发财了!

 

【四】

每次去博雅斋,小朱永远是一副左右为难的苦相,次次都对着梅存仁哭穷,说自己开个小店,这次算是被套牢了以前做点烟嘴、扳指、小圈圈小环环的零碎生意,被人看不起,还得了个“小烟嘴”的外号。现在这些小玩意倒是卖得差不多了,货源就成了问题,幸好梅存仁照顾着他,让他能够慢慢积攒起来实现货品的升级换代,可架不住生意难做啊,自己眼力财力也有限啊,有些闲人居然敢当着面来评论东西“不真”,你说要不要气死人!梅存仁一听,嗓门就大了,小朱你别怕,我给你的玉器那都是响当当的硬货,下次谁再敢胡说八道,你叫他来我博雅斋,我喷死他!梅存仁店里常年坐着市收藏协会的张副会长,博雅斋可是市场里的硬头子。

梅存仁安抚着小朱,畅谈古玩市场的发展趋势、广阔前景以至人民币的贬值等等,输送给他信心,给他鼓励待小朱重新又坐下来看新货的时候,他的心里一阵阵庆幸:圈住了一个优质的下家,如同做传销,这样一心一意买东西的出货口可是难找,回笼资金他也占很大的比重呢。每次小朱哭诉起诸多的难,梅存仁手中价格那根线就松一松,价格上放放水,反正钱已经在那些“红山玉器”上挣足了,这批玉器就当它是白来财,哪怕贱价甩卖那也是个赚。

梅存仁送小朱出门,总会拍拍他的肩膀,兄弟,老哥哥这回可亏了本钱放人情,够意思了吧!

这波生意小朱到手的玉器可真不少,前后在梅存仁手上买了一年多,分了十几批次才买净,算一算过手的总数将近百来件了。老郑先后买去十多件,在自己店里直接卖出小一半,剩余的四五十件精品便成了寄尘轩的压箱货底。市场里原本都叫他“小烟嘴”,现在可没人敢当面这么叫了。

梅存仁每次约小朱见面,都等店里打了烊,市场里人散灯熄之后事情做得诡,没有一个人知道之间居然会牵着一根红线呢。

每次请老郑掌眼断代,小朱总在捉摸:这次他到底会选择哪一件呢?可是,几乎每次都猜错。开始小朱以为喜欢料子精白的小件,可后来老郑的却是黑漆麻糊的大件;有时小朱以为会选择元代的春水带饰,可是老郑却偏偏乾隆工貔貅;有次小朱认定他必定挑雕工精细的圆雕,可没想到老郑倒要一块透雕的花片。

一年多交往下来,彼此对个性也有了些认识。老郑似乎总在跟自己捉迷藏,故意不让他猜中,可小朱再细想想又不像那么回事,老郑根本就是一个将旁人想法视若无物的人,他哪会来猜度别人的心思、没事逗你玩?有时候,小朱在一旁观察老郑鉴定,盯着老郑的眼神看,老郑一抬头你看我干啥?额头上又没写着字!看东西,不要听故事,也不要想通过别人的表情去做推论,这些旁门左道不管用!

跟老郑接触多了,小朱发现别看他整天没个笑脸,说话也直来直去硬呛得很,一开始往往会让人感觉下不来台。但是你要跟他熟了,却发现这个人其实面冷心热,你只要不把他的冷言冷语当回事,他反而拿你一点折也没有了。你求他帮忙,他嘴上回绝得干脆,可你要缠着他不放,他手上总能帮则帮的。老郑这个人,心软着呢!小朱向老郑请教鉴定的“窍门”,老郑生了气,鉴定哪里来的“窍门”?如果真要有这样的“窍门”,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就首先垄断了这门技术,成大鉴赏家了!练眼力,这是门苦功夫,死功夫基础都没学像,门还没入呢,就想着神功口诀之类的来个速成?痴心妄想!先把新老断明白了再说吧,至于断代,且得慢慢来呢。你觉得上次那件春水带饰该是元代的标准器吧?可是你得知道,这种器型明代也做,清代也做,解放前后也做,老仿跟到代器物在价值上可天壤之别呢,这里头的水,深着呢——他嘴上说不教,却总是把一些要害在不经意之间点小朱那么一下,小朱是个明白人,说话听音,这里面的意思往往一点就通了。

虽说经常是被老郑数落甚至训斥,但这一年多小朱从他那里毕竟学到了很多技术,看玉的眼力在涨。每次请老郑帮助断代,老郑都会在一般行家领会不到的高深之处嬉笑怒骂一番,小朱听了当时未必能懂,可是他记性好,过一段时间结合实物再回想起来,便能领悟出一些道理来。小朱虽然总是受到老郑的奚落,但还是对老郑毕恭毕敬地,他清楚,就像捡到大漏一样,遇见这样一位真正的绝顶高手,那也太难得啦。这一年多时间里,他所学到的技术和知识,可比之前十多年还多哇。

在他的内心,其实更打着一把小算盘对于老郑除了利用他掌眼,在质量上把关以外,每次都让他挑选一件玉器优先购买,既卖了人情给对方,说是不挣他的钱,实则每次都是给东西先“戴帽子”,在梅存仁的底价上翻两倍。当然,那价格比卖别人还是优惠了不少,老郑是行家,他知道好坏,从来也不还价。这样小朱既快速回笼了资金,又确定了对老郑的信心他自己都真金白银地出手了,对鉴定的结论那自然是完全有把握的。

所以,小朱对这批玉器是内心很笃定的。

去减堂请老郑帮忙,小朱也铁定按照规矩,事先都是电话约好时间再上门去,一直是单线联系。市场里的人贼,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联。现在小朱在他的寄尘轩里高谈阔论玉石文化和玉器鉴定,人们都对他刮目相看,没人知道他所说的均是拾人牙慧、鹦鹉学舌。

 

【五】

一次有位同行来寄尘轩闲聊,看到壁柜里陈列的一件明代青白玉持荷童子,说这件东西早年是经他手卖出的。行里这种摆噱头、自重身价的事情见得多了,小朱没动声色。

同行见小朱不信的样子,就道,这件童子背后的荷梗是修过的,背面有块黄色的桂花沁不是?小朱吃了一惊,对方也没上手看过,居然能直接说出玉器背面的状况,这才信了但还是不响。同行说,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一个姓李的乡镇企业老板接的盘。小朱说,不认识这个老板。这个隐秘的市场里,东西在藏家与藏家之间、商家跟商家之间流动原是常态,再说货源来路也是各家的商业秘密,同行就没再说下去。

寄尘轩乔迁新址了。

消息灵通的朋友打听清楚了,那间价值两百多万的商铺居然是小朱自己购置的,这才短短几年呀,小朱就发达了抖起来啦

慢慢的市场里都在传,说小朱在乡下老板手上又捡了大漏了,挖出了一窝金娃娃,人家的命好哇!在北京城里能捡漏,到了家乡可不还是他来捡漏嘛,这就叫作命哇,他不发财谁发!上门来热心帮小朱介绍女朋友的也一时多了起来。

后来,梅存仁的博雅斋似乎跟客户闹出点纠纷,有些风声传出来。隐隐约约是说,梅存仁卖了大批假货“红山玉器”给一个姓李的老板,牵涉到的是一笔巨款,人家都动用黑社会上门闹事了,搞得梅存仁外焦里嫩、坐立不安。开始的时候,小朱也暗暗心惊,怕这事把自己也卷进去,真要到那一步就被动了,很多玉器早已经出手,可是追不回来。然而,他在路上碰见了梅存仁几次,梅存仁却从来没跟他提过这档子事,他慢慢也就把心放回去了。过了几个月,看梅存仁小酒喝喝,走路又神气活现招摇起来了,都这把年纪了,身边的女人倒是换得频繁,一个比一个年轻妖冶,就知道一切都风平浪静,事情算过去了。古玩市场是个神奇的所在,听到的不能当真,就是亲眼看见了,谁又能知道什么才是真相,什么才是事实?听到水响就以为是下雨?那才哪儿到哪儿呀!

小朱有时候想想也要发笑,那个乡下老板也是真有趣,自己的真货都三个不值两个地抵给人家,却花高价全换了假货当宝贝。再想想梅存仁,自诩是个狠角色、聪明人、老行家,收到的真古玉却都弃如敝履贱价“处理”了,到手的大漏都漏了出去,还自作聪明当别人是傻蛋自己却买假贩假,到处张罗着假货去骗客户,反惹了一身臊不是有病吗!

小朱现在成了行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举手投足都可以端起架子,连说话都带了腔调,永远含着深不可测的笑容了。这是一种成功者的神态。他,自然是有这个资格的。他的成功明明白白摆在那里了嘛。

小朱说:捡漏!是运气的事吗?你们懂什么!拼的是智商,是能力你还要有那个命,才行的哇!

 

【六】

赚票子,买车子,置房子,娶娘子,准备生儿子。盛大风光的婚礼之后,小朱带着新婚妻子去香港度蜜月

天很蓝,阳光很好,空气很洁净,香槟酒在高脚水晶杯里冒出气泡。这种琥珀色带着天然的消费特征,象征着商业和资本的成功。五星级酒店套房的露台上,小朱泡在冲浪浴缸里,随手起茶几上的报纸,厚厚的一摞,哗哗哗翻起来。报纸上刊登了几个整版的产经新闻,说的是拍卖公司今年春拍打破多项成交纪录,还选登了好几件拍品图片。

小朱见一幅照片上的玉器似乎很眼熟稍微愣了一下。这是一条白玉鱼。这鱼有鳞有尾的,却长着螭龙的嘴,还带着两只飞翼。

抻开版面再仔细看,图片下有一行小字:“元代摩羯鱼,成交价港币136万。”

 

                                    发表于《青春》202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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