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当兵

我和李尤初次相见，是在两年前一个毫无特色的夏季傍晚。当时我正陪同精准扶贫检查组检查工作，李尤坐在村委院子中间红旗台下的轮椅上，高谈阔论着他的“当兵”训练见闻，身边站着好几个人，都瞪圆了眼睛听他讲故事。

2000年的时候，李尤十八岁，正在他父亲想尽办法挑选出来的学校里极不情愿地读着高中。李尤说他不想读书，打心眼里不想，他只想当兵。

父亲不想让李尤当兵，他说他只有李尤这么一个儿子，当兵的训练是严酷的，他不想让儿子在军营受苦。李尤不干，一有时间就给父亲讲当兵的好处，甚至以绝食相威胁，父亲才叹着气同意了。

体检、政审，一切都进展得比想象中顺利。李尤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军营生活，手握冲锋枪，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一条条小水沟。李尤说那时候，他无比激动，整夜整夜很亢奋，想象着心仪已久的军营。李尤还说他十几年来，从来没有像那时候那么高兴过。

李尤要去青海当兵，需要在火车上过两个夜晚和一个白天，和李尤一起前往的还有他余怒未消的父亲。在青海过马路的时候，李尤的父亲背着行李走在前面，他没想到跟在身后的李尤会被一辆蓝色的出租汽车撞翻。就这样，李尤在青海的医院昏迷了十九天。醒来以后的李尤才知道自己左腿大腿以下的部分已经被锯掉了，同时被锯掉的还有他就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的当兵梦。

时间的齿轮不会因为李尤的痛苦而停滞不前，但李尤的痛苦也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有所减轻。从医院出来以后的李尤懒得起床，懒得说话，甚至也懒得流泪。李尤说当他知道这辈子当兵无望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活不活着已经无所谓了。李尤不怕死，但他说他不会自杀，一者是怕父母伤心，二者李尤怕死后被认识自己的人笑话，怕别人说他承受不了痛苦，不像个军人。

2008年北京奥运期间，中国举国欢腾，但李尤的父亲却在这期间被病魔夺去了生命。他临死的时候还在无止休的后悔，后悔没有早些同意李尤去当兵，这样他们可能就不会去青海了，也就不会撞上那个可恶的蓝色出租车。父亲走后，李尤和他的母亲开启了他们艰难的贫穷岁月，当然，艰难的是李尤的母亲，李尤还是一如从前懒得起床，懒得说话，甚至也懒得流泪。

2014年，李尤和他的母亲被纳入了建档立卡贫困户，还给他们安排了帮扶人，说是要对他们“精准”帮扶。母亲有些激动，李尤无所谓，他说自从和那辆蓝色出租车相撞之后，他已经和死人没有区别了。

李尤的帮扶人是县上的武装部长，这个人李尤认识。当年当兵的时候，李尤曾经找他签过字，还和他说过三两分钟的闲话，那时候他还是个什么科长。李尤现在很害怕见人，也不愿意见人，更别说还是一个有可能让他回忆起痛苦往事的人。武装部长来李尤家里的时候，李尤选择了装睡。

让李尤想不到的是，之后，他家里经常来一些不知名的人，问他们一些与贫穷有关的问题，多数时候这个武装部长也会跟在后面，但这一切和李尤都没有关系，回答他们提问的自然是李尤的母亲。

后来李尤家破旧的房子被翻新了，说是危房改造，还给他家新修了羊舍，免费发了九只小山羊。李尤的母亲乐坏了，生活的激情之火似乎被咩咩叫着的羊羔点燃了。李尤也高兴，但他是为他的母亲高兴，他对这一切都无所谓，他没心情去关注几只羊，养羊从来都不是李尤的梦想。

武装部长又来了，李尤只好假睡。

“每天都这样睡着，不闷吗？”武装部长似笑非笑地问李尤。

“习惯了”李尤简单回复了一句，继续假睡。

“其实我知道你心中痛苦，但人总要面对现实，你一个差点就要去当兵的人，连这么一点小挫折也扛不过去吗？十几年了，每天都这样不见人，你就不怕认识你的人背后笑你懦弱吗？”。武装部长似乎是随口一说，但李尤却说他当时似乎听见了自己内心颤抖的声音。也就是在那一刻，李尤忽然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废人。后来，李尤和这个武装部长聊了很多，几乎都是关于军营的事情。李尤藏在心里的那块冬天里的冰块似乎有了被融化的迹象。

之后，武装部长隔三差五来李尤家，和李尤聊军营，聊当兵岁月。李尤的笑容多了起来，下床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并且用上了拐杖和轮椅。

这一天，武装部长忽然兴奋地跑进李尤家，对李尤说自己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原来这一年武装部又招了一批新兵，新兵入伍之前会有三个月的提前训练，他想让李尤参加这个训练，他说顺便也能教育他们的新兵。

训练开始的第一天，李尤站在新兵前面，武装部长一脸凝重的向大家介绍李尤：这个人的人生理想就是去当兵，并且为当兵付出了很多努力，但由于命运的不公平，让他在去往当兵的路上失去了左腿，眼看就要实现的理想破灭了。今天，他将跟我们一起完成训练，开始他的“第二次”当兵，我们可以看一看，一个只有一条腿的男子汉，是如何自强不息，开展训练的……

一旁的李尤早已泪流满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