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

近期的李由晚上总是睡不着，即使睡着了也会在半夜醒来接着睡不着。

说他有心事吧，其实他近期的生活和以往三十几年一样平淡无奇，啥重要事都没发生过。说他没心事吧，却又不尽然，半夜里的胡思乱想就是最好证明。

李由是他们县里的一名公务员，由于工作努力，为人厚道，很受单位领导赏识。虽然李由现在住县城，过着城里人的生活，但他曾经可是一个农村孩子。

李由考上公务员后，曾经在村里引起了一场“寒门贵子”问题的大讨论，去年他被提拔到县教育教学研究办公室任副主任，免不了再次成为十里八乡群众背后闲话的焦点。村里的爷奶姨伯们见了李由明显客气了不少，即使是李由那一辈子与土地形影不离，在村民中间毫无影响力的父亲，近年在村里也格外被关注了些。

李由的妻子是县城中学的教师，虽然二人结婚已经十年，但关系还算稳定，很少争吵。儿子上小学五年级，成绩或日常表现都是家长们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考究起来，李由的失眠恐怕是缘于去年的一次回村。

结婚后，李由很少回村，一年最多那么一两回。村里的红白喜事也都是父母在随礼，有事的时候就通过电话与父母交流。开始几年春节前后会回去一两天，近几年在县城买了房，在妻子的强烈要求下，李由已经有两个春节没回去了。

不回村子一方面是因为李由从小就立志要离开村子，所以对村子并无感情，另一方面也因为工作上的事比较多，确实抽不开身，再说老家离县城有五十多公里远，李由去年才买了车，经济状况也不允许他总是回家。

去年秋天，老家的李三伯去县城看病，害怕在医院上当被骗，他儿子李肥壮就给李由打了电话，希望李由能帮忙找个好一点的医生。

李由的妻子从小在县城长大，对李由老家的亲戚很不耐烦。这些年，老家的亲戚其实也来过几回李由家，但妻子总对他们不冷不热，让李由很是难堪。关键是老家的这些人也不“争气”，来到李由家就开始没完没了的高谈阔论，抽烟、吐痰全不把自己当外人。

李三伯和儿子李肥壮来李由家的时候，正好是下午孩子放学做作业的时候。父子俩倒也“有骨气”，坚持称自己吃过饭了，不肯让李由的妻子去做饭，倒也省了很多麻烦。见到李由，李三伯显得很兴奋，直夸李由有出息，并一个劲地讲述李由小时候就标新立异，与众孩子不同。李由也很高兴，一时与父子俩聊得投机，竟忘记了做作业的儿子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直到给孩子辅导作业的妻子出来制止，李由才尴尬地笑了笑，放低了声音。

但李三伯却似乎有些不高兴了。

意识到李由的妻子对自己父子并不欢迎，李三伯便站起身来要走，李由本来想挽留，但考虑到妻子的脾气，挽留的话便说的有些敷衍。

将父子二人送到小区门口，李三伯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叹着气对李由说：“孩子，作为长辈，我必须说你几句，你也快四十岁的人了，凡事要仔细想想，人不能忘本，老家可永远是你的‘根’啊。”

李由惊呆了，他事先没想过李三伯会说这样的话，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只好频频点头表示赞同。

李三伯又说：“还有你爸，他供你念书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也不是不知道，但你现在一年到头对他付出多少呢？”

李由惭愧地低下了头，他知道李三伯没有恶意，可李由又何尝容易呢？住在县城不比农村，甚至比农村更艰辛，但这些话李由并没有说，他只是心里这么想了想。

李三伯后来并没有去看医生，他坚持说自己没有病，不要李由给找医生，正好李由其实也不认识医疗行业的人，只好作罢。

那次之后，李由并没有失眠，他的失眠是从参加完李三伯的葬礼后开始的。

从李由家回去后不到三个月，李三伯就去世了。村里人终于不知道他得的是啥病，因为没被医生看过，何况都快八十岁的人了，也没人在乎他得的究竟是啥病。

和以往一样，村里有人去世，父亲就会给李由打电话，告知他这一消息，并问李由有没有时间回来。之前很多老人的葬礼李由都没时间回去参加，但想到了李三伯曾经想让自己帮忙找个医生，自己却没帮到他，心内歉疚，加之葬礼的时间正好是周末，李由决定回去。

李由答应要回村了，虽然只有他一个人回去，但父母亲依然高兴坏了，提前几天就开始收拾家。

见到李由，村里人都很热情，仿佛李由是远道来的客人一般。晚上村里的几个旧时伙伴提着烟酒，来到李由家，说是凑巧有空，要好好跟李由喝一场酒。李由的父母见伙伴们如此热心，家里也不宽敞，又逢李三伯丧事，所以就到别家去借宿了。平时在单位，李由总是迫于应酬无奈饮酒，这次看到了儿时的伙伴，忽然也很想痛饮一番。

几杯酒下肚，伙伴们各自都来了兴致，完全没有了刚开始的拘束。几个人从李三伯的病说起，又说到丧事，渐渐说到了全村要团结一心，其中一个伙伴竟开始指责李由：“你作为咱们村上文化最高，也是唯一的干部，一定要给咱们带个好头啊，像现在这样可不行。”

李由知道这个伙伴是怪他没给李三伯找医生，且经常不参加老家的丧事，只好一个劲的点头表示自己确实只顾着忙事业，忘记了老家这条“根”，很不应该。

谦逊的李由这样一说，伙伴们终于打开了话匣子，把平日里村民们背后指责李由的话全都照搬了出来，基本都集中在了清高、不孝上面。

其中一个和李由儿时很是要好的伙伴竟然哭上了，说是看见李由的父亲每天依旧早出晚归劳作很是可怜，说李由作为一个干部，他父亲住的房子却是村里最破旧的，屋顶上都裂缝漏水了。说着，还指着李由家的屋顶。

李由知道自己老家的房子破旧，但没怎么注意，仔细看时，发现屋顶上果然有裂缝，裂缝中果然有雨水淌流过的痕迹。

李由也哭了，他从来没想到自己在村里居然是这样一个名声，但仔细想来，这些年自己忙于事业，疲于应酬，确实是对父母和老家关心不够。

那晚伙伴们都喝醉了，就在和李由的聊天中陆续睡着了。

第二天酒醒，伙伴们似乎并不记得昨天的事，和李由打过招呼就一一走了，李由却对晚上的事记得异常真切。

父亲回来了，看着李由闷闷不乐的样子，忙给他倒了水，让他醒酒。看到父亲苍白瘦削且满是皱纹的脸，李由才意识到父亲真的老了，赶忙偷偷抹去了眼泪。

李由对父亲说自己想翻修一下老家的房子。

父亲很是惊讶，说房子挺好，没必要翻修，再说自己都这一把年纪了，住不了几年，李由一家又不回来住，翻修也是浪费。

李由坚持说自己一定要翻修房子，不然让村里人笑话。

父亲若有所思，茫然地点了点头。

回家后，李由把翻修老家房子的想法说给了妻子，妻子大为不解，摸着李由的头问他是不是发烧了。

妻子自然是不同意李由翻修房子，理由和李由父亲的理由一样：两个老人都快八十岁了，还能活几年？你是他们唯一的儿子，又在城里工作，还买了房，肯定不会回老家住的，翻修就等于浪费钱，何况我们还没有钱。

但李由却表示老家的房子一定要翻修，并给妻子讲述了这次回家的见闻和感受。

妻子也给李由讲述了家里的经济状况：我们的房贷和车贷还没有还完，孩子的辅导，单位的人情门户都不能少，年年都是入不敷出，哪有闲钱去装修老家的房子呢。

李由无话可说了，但他暗下决心一定要翻修老家的房子。

李由咨询了自己在住建局的熟人朋友，想从那里争取一些补助资金，但熟人朋友却告诉他并没有这样的项目。李由又联系了银行的熟人，想通过银行贷些钱，但却需要担保人，李由一时又犯了难。

接下来的几周，李由几乎每周周末回家，因为妻子说她晚上不敢一个人在家，所以每次都是匆匆忙忙，早上出发下午回来。回去的次数一多，李由翻修房子的愿望就更强烈，甚至开始渴望自己也能够在老家居住。

这个周末，李由回家后，老远就看见有几个工人正在院子里忙碌，李由呆在原地，茫然无措。

看见李由，父亲赶忙迎了出来，笑着说是自己雇了人在翻修房子。

李由大为惊讶，问父亲怎么想通了，竟也开始要翻修房子。

父亲说看李由为房子的事绞尽脑汁，不忍心让他发愁。

李由问父亲：“你哪来的钱，我们买车时你不是才给凑了五万吗？”

父亲说他还有三万多，足够翻修房子。

李由没再说什么。

又是一个周末，妻子去了娘家，早上李由被各种事情耽搁了，没能动身，到家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

房子已翻修完毕，虽然只是刮了白，铺了顶，刷了墙壁，但看上去却与新房无二。

看到李由回来，父亲高兴坏了，再一次介绍起了房子的翻修过程。回到家，李由竟发现父亲将被褥都换成了新的，并且说希望李由下周末带老婆孩子也回来看看。

闲聊几句后，看着崭新的被褥，李由忽然有点犯困，忙脱了鞋睡了上去，软绵绵的被褥真舒服，李由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不知不觉，李由竟睡着了，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晨八点多。

这一夜，李由竟没有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