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张严肃的心情特别好,可以用“喜上眉梢”这个极普通的成语来高度概括。是的,喜讯来得太突然、太及时、太令人振奋了,张严肃也想控制自己的表情,但这怎么控制呢?控制不住的,一开口别人就看出了他的喜气洋洋,不开口别人也还是看出了他的满面春风。
张严肃今年四十八岁,在盘镇政府工作了已有二十五个年头,虽然一直很用心,很努力,很听话,也很得领导赏识,但职务一直没什么实质性突破,还是一名普通干部。虽说是普通干部,张严肃却分管着全镇环境卫生方面的工作,权力不能说不大;说分管,其实是不准确的,除了书记、镇长,张严肃的上面还有一个副镇长,但这个副镇长一年四季请着假,卫生工作中的检查、评比、惩罚等各项大权自然都落在了张严肃身上。所以张严肃表面上看只是一个普通干部,但在全镇的环境卫生工作中,权力却是相当大,全镇的人,特别是街道两边的商户,更是喊他“张镇长”,很敬畏很客气。
当然,张严肃近期心情好不是因为环境卫生工作政绩突出,成效显著,受了表扬,而是他的高中同学——一个宿舍上下铺睡了三年的同学刘端正升官了,并且是要升到盘镇来做书记,网上都已经公示了,就差正式上任了。
“刘端正来当书记,那真是老天爷在暗中帮我啊。”张严肃暗自思忖,“这么多年了,我他妈眼睁睁看着一个个狗粪一样的东西都升了官,耀武扬威的在那里显摆,今天也该我张严肃气吐眉扬一回了。”
“刘端正当年很胆小,很自卑,家里又穷,念书时我可没少帮助他。”张严肃最近经常想,“我和端正念书时关系就好,经常避开老师干坏事,甚至还一起偷过农民的苹果,工作后虽然联系少了,但也一起聚过几回餐,刘端正做了书记,我这个老同学可是要沾大光了。”
张严肃深知,官做到乡镇书记这一级,是很不容易的,级别相当高了,即便不是天上的文曲星,也应该对应了某颗星辰,没有一定“星宿”的人是不可能做到乡镇书记这么大官的。刘端正只需要一句话,张严肃就可能变成全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虽无职位但有实权的人,就有可能变成全盘镇人人忌惮的人。刘书记只要肯点头,张严肃就不仅有权,而且会有源源不断的收入。就说环境卫生工作吧,卫生工具购买,垃圾清运雇车,打扫卫生雇人,哪一项工作能没有实质性的好处呢?哪一项工作能没有额外的收入呢?现在这些工作却由镇长“统筹兼顾”着。张严肃虽有权力,但毕竟不是根本性、实质性的权力,只能使商户们看见后点头哈腰,递上一支烟,有时也会递给一盒烟,更多的好处毕竟不会有。现在不同了,同学刘端正要来当书记了,自己可谓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要是抓不住这个有利机遇,再没有起色,那这辈子就真完了。
同事们不知怎么竟都知道了刘端正是张严肃的同学,甚至连一些二人读书时的细节都能说个八九不离十,令张严肃自己也吓了一跳。张严肃只不过跟平日交往多的六七个人说起过,没想到全镇的干部竟都已知道了。与此同时,张严肃明显感到同事们对待自己的态度有了变化,就连平时一脸严肃的镇纪检书记,见了张严肃,也变得和蔼了不少,笑容多了起来,眼神中有了慈爱、信任的光芒。
“现在的人真是势利,太势利了,以前我张严肃在他们心中那就是一团狗粪,一转眼这就变成了香饽饽,真他妈的势利,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们。”张严肃愤愤地想。
才知道刘端正要来盘镇当书记时,张严肃就想给他打电话庆贺一下,但终于没有。之前刘端正还在县上任职的时候,张严肃路过找过他几回,当然也就是说说闲话,谈谈过去,当时没想到他日后会当盘镇书记,说话自然没有压力,有说有笑,和谐极了。现在不同了,书记毕竟不同于一般人,何况还成了自己的上司,再随便打电话过去就显得过于轻浮了,刘书记最近肯定很忙,同级别的领导们谁还会不给他“庆贺”呢?比较之下,自己这个级别怎么好在人家忙碌的节骨眼上打电话添乱呢。
刘书记终于来了,县里有领导来送他,还召开了大会,会上县上的领导郑重地宣读了任职文件。这样的场面张严肃见了好几回了,但这次不一样,这次的会议和自己关系太密切了。张严肃坐在了会议室下面第三排最中间的有利位置上,昂着头,像雄赳赳,气昂昂的战斗英雄。之前张严肃开会都是坐在会议室靠后的位置,他今天本来也想坐在后面,但又考虑到刘书记刚来,怕自己坐在后面会给人一种不求上进的错觉。前面和主席台上是领导们的位置,自然轮不到张严肃去坐,比较起来,中间的位置最好了,既不张扬又不低调,却能够一眼就被领导看见,还能给人一种积极拥护领导的坚决态度。
宣读完任职文件,县上的领导纷纷离席,他们让刘书记继续开会,和镇上干部认识一下,刘书记也站了起来,去送县上的领导。其中一位县上的领导张严肃其实也认识,他本想起来也送一下领导,再和刘书记打个招呼,但看到其他人谁也没有站起来,便也没敢站起来。
再次回到会议室,刘书记显得异常严肃,眼睛快速地扫了一圈,看到张严肃了,目光却并没有停留,如果刘书记在看张严肃的时候停留一下的话,张严肃准备向他招招手,就算打过招呼了,但可惜,刘书记没有停留,张严肃也便没有招手。
“刘书记一定是故意不看我。”张严肃想,“肯定是考虑到了影响,会议现场人太多,不方便打招呼,领导毕竟不同于一般人,轻易表达自己的观点就显得太没有城府了。”
接下来是刘书记和干部们相互介绍、相互认识的环节。刘书记说盘镇很多人他原来就认识,这让张严肃一下子又紧张了起来:刘书记“原来就认识”的人,自然包括了张严肃,盘镇距离县城远,刘书记原来的单位与乡镇的业务并不多,他与盘镇干部原本认识的怕也不会很多吧,这肯定是在向同事们暗示他与我的关系。
应该怎样向刘书记介绍自己呢?张严肃纠结了,和大多数干部一样,直接说我叫张严肃,显然过于普通了。张严肃和刘书记的关系,还需要先报姓名吗?但不报姓名又该怎么说呢?叫他“老同学”?这是在会议上,显然更不合适。
没想到众人介绍自己的速度如此迅速,很快就轮到张严肃了。张严肃也和其他人一样站了起来,脸明显的有些滚烫了,该怎样介绍自己还没有想好,所以说话就有些结巴。好在刘书记很快给张严肃解了围,刘书记说:“小张就不用介绍了,我认识你。”张严肃一下子轻松了,坐了下来,心中更加佩服刘书记了:难怪人家能当书记,眼界毕竟不一般,就说“小张”这个称呼吧,就充满了水平。其实张严肃比刘端正只小了几个月,刘书记以前也从来没有叫过张严肃“小张”,但这次不一样了,当着众人叫张严肃“小张”,就特别亲切,既说明了二人的年龄大小,关系亲疏,更重要的是有了上下级的意思,有了领导与被领导的意思,特别恰当得体,引人联想。虽然得体,张严肃却对“小张”这个称呼始料未及,觉得怪怪的,究竟怎么怪了却又说不上来。
刘书记一大早就把干部们一个个叫到办公室谈心谈话,这样的工作方式确实是有手段、有实效、有意义的,张严肃就想不出这样有效的工作方式,看来组织的眼光还是不一般,他张严肃之所以是张严肃,而不能成为张书记,自然是有原因的。
轮到张严肃交谈了,张严肃有些紧张,之前张严肃遇见刘书记都叫他“端正”,现在叫“端正”自然是不行的,这样的觉悟张严肃还是有的。推开门进去,刘书记正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张严肃喊了一声“刘书记”,本来想上前握手的,但刘书记却似乎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盯着张严肃看,也不说话,让张严肃打消了握手的念头,同时心中一阵阵发毛,似乎有一百五十只吊桶打水,七十只上,八十只下的。
虽然只有张严肃和刘书记两个人,但刘书记仍然喊张严肃为“小张”,显示出了极强的组织性和纪律性。刘书记说:“小张啊,我们是老熟人了,你也知道我的脾气,在大家面前,规矩还是要守的,你说呢?”张严肃赶紧点头称是。 “还有工作”刘书记接着说,“工作可必须要搞好,工作出差错,我可是一视同仁,绝不会姑息的。”张严肃继续点头称是。
从刘书记的办公室出来后,张严肃一脸惭愧,这几天只顾思考如何和刘书记交流了,竟然实实在在耽误了工作,街道的环境卫生两三天没有仔细检查了,不知道有没有出现脏、乱、差,这可是面子工程,一眼就看见了的,瞎说不过去的。张严肃迅速在盘镇政府院子和街道上转了一圈,乡镇的街道毕竟不大,不到半小时就转一圈回来了,卫生状况很好很整洁,乡镇的卫生能得到这样的高标准,令张严肃很满意。“想不到自己忘记了检查卫生,街道却一如往日清洁,看来平日的踏实工作还是见效了,人们已经养成了讲究卫生的好习惯。”张严肃想。
下午,县上的干部们来镇上检查了,检查的是盘镇干部对党的理论的学习、研究情况,检查很细致、很严格,并且还召开了问题反馈会。会上,刘书记瞪圆了眼睛,一言不发,盯着下面的人看,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节奏和气势。
县上的干部走后,刘书记及时有效地召开了整改会议。刘书记态度相当严肃,发了脾气,还作了重要讲话。刘书记从集中学习谈到了日常学习,从学习党的重要理论政策谈到了学习具体业务知识,从乡镇的总体工作谈到了具体工作。谈到环境卫生,刘书记忽然又生了气。刘书记提高了嗓门儿,说:“小张,环境卫生是你具体抓的,效果可不怎么样啊?这是面子工程,怎么能这样马虎?把这样重要的工作交给你,你就是这样的作风吗?虽然我和你原本就认识,但这不能成为你不认真工作的理由。想在我手下混日子,太天真了……”
刘书记的讲话斩钉截铁,振聋发聩,发人深省,既有理论的高度,又有很强的现实指导意义。台下的人都屏息凝声,昂头看着刘书记,坐在第三排的张严肃头却低垂着,很低很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