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不是过六七岁光景吧?母亲一人在家带两个孩子。日子过得很是清苦。米是紧俏物资。母亲常将玉米机成末,或做饭,或熬粥。
家里有个小畚箕模样的铁器。可数的几把米被妈妈放在铁器里藏起来。终于到米出来的时候了。家里来了客人。客人是从兴化来的,母亲让我们唤做熊伯伯的。熊伯伯来作客,是我和姐姐的盛典。
熊伯伯总是从家里带来两条云片糕。粉红纸包裹着。在我们的口水中撕开外面的粉红纸,里面躺着长条的大糕。很像是粉妆玉琢的小美人,通体洁白,正中位置点一个玫红圆点,是美人儿顾盼生辉的双目间点着的朱砂痣。和姐姐只舍得掰开小小的一段,托在手掌心。手掌上也许还沾着狗尾草汁,或者有蝉壳的味道,都顾不上了。掌心里托着洁白的云片糕,舌头轻舔着云片糕。整整一天,那股甜香都停在嘴边!顾不得客气,我和姐姐坐在门槛上,将云片糕分成极均匀的两份,天才晓得,我们是如何将那些薄得像层纸的糕片数清的!
更幸福快乐的时光是开饭时间。我和姐姐终于看到母亲端着那个装米的铁器出来了!看着母亲一脸温婉地在水里轻轻地转着米篮,那样的几粒米在水里分外洁白饱满。我和姐姐趴在水盆边眼不错珠地看,熊伯伯过来阻拦:“不要张罗!我们家长米呢,米还是留在平时做给孩子吃吧!”
母亲只笑着,手里淘米的速度不减。我和姐姐却希望不要当真了才好。母亲一当真,米要晒干了重新收起来,我和姐姐闻一闻米饭的香都会成奢侈。
米淘净了。母亲在锅里放了大半的水。玉米仁、胡萝卜放在一侧。我和姐姐叹了口气。这是我们娘三个的口粮。我们天天吃,都快长成胡萝卜了。母亲用根竹筷轻轻拦在玉米仁胡萝卜边上。在锅的另一边倒上了刚淘好的大米。我跟姐姐乖乖地爬下观望的凳子,我和姐姐抢着钻到灶膛前面,炉火映红了我和姐姐的脸庞,我跟姐姐兴奋地往灶膛里填草,鼻子轻轻地吸着,一股飘着大米香气的水蒸汽在空中冉冉升起,我和姐姐兴奋地从膛下站起,伸长脖子贪婪地嗅着空气中的米香。香气持续了好久,母亲在一旁唤:“好!停,可别糊了。”
吓得七手八脚地灭了火。我和姐姐伸长脖子看母亲掀开锅盖。
半江瑟瑟半江红。半边锅里是黄灿灿的玉米仁胡萝卜。另半边是白松糯软的大米饭。我和姐姐趴在锅的上方,像屋檐下两只张大嘴巴的燕子。
饭被母亲盛了上来。那个最大的海碗,果真盛满了纯白米饭。四周还蒸腾着热气。我们的两个小花碗,也被端上来了。是那种黄里夹着白的,一定是筷子挡不住的米粒过了界,被母亲装进了我们碗里。再有一碗纯黄色的大碗,那是母亲的无疑了。
我和姐姐噙着泪开始用筷子拨动自己的碗,低下的头颅始终不忘用眼睛死死盯着熊伯伯的碗。那么大的海碗呀!那么多的米饭!
熊伯伯终于坐下来了。乐呵呵的模样。我跟姐姐撅着嘴,赌气不朝他看。他刚来时,带给我们的兴奋已经荡然无存,现在收获的是我们满眼的敌意,他怎么可以吃那么多白米饭,那么多白花花的米饭!我跟姐姐对视了一眼,恨恨地撇着小嘴,再不唤他伯伯!再不唤的!
熊伯伯用筷子夹我们碗里的一根胡萝卜:“你们俩吃的什么好东西呀?怎么跟我的不一样?”我跟姐姐再次对视了一眼,莫非他不认识?我俩齐齐地答:“胡萝卜!”熊伯伯咂了下嘴:“真好吃!我能跟你们换吗?”我跟姐姐快快地把碗里的玉米仁和胡萝卜扒到熊伯伯碗里,生怕晚了他会后悔。熊伯伯夸张地喊:“你们肯全换?真肯全换?”我跟姐姐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碗里的玉米仁全扒空了。我俩的碗里已经全是熊伯伯的大米饭了。我们塞得满满一口大米饭,含混不清地答:“全换全换!”
熊伯伯仰脖大笑,将碗底仅剩的一点点米饭也扒拉到母亲碗里。母亲怎么也不肯换,我和姐姐嘴里包得快说不出话了,还不忘劝母亲:“换给他呀!家里有的是呀!”
后来才知道,熊伯伯因为当年在芦苇荡上割草,差点被饿死,是爸爸妈妈匀了他口粮,才撑过那段困难时期的。活转过来的他,感念父亲母亲对他的接济,每年都会带些礼物过来探视。他每年带来的两条云片糕,一盒百雀羚,总要节省很长时间才凑得全。他所说的自家长米,通常也只能吃到米糠。
儿子凑在我的电脑上,看到我的文章题目,问:“妈,什么叫插饭呀?”呵呵,不过是三十年的光景,这个情形说出来儿子会以为真的吗?我却因记忆中的这份插饭,而倍觉温暖。真庆幸,对于儿子来说,这只是天方夜谭,对我们来说,也只是儿时一抹明亮的记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