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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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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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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我的晚年上路

早年,在城里做计算机老师。初来乍到,且身量娇小,孩子们颇没有放在眼里。计算机课原本是一门最让他们疯狂的课,再遇上不放在眼里的老师,孩子们的失控可想而知。

那天,我突然爆出一声:“安静!”孩子们吓了一跳。他们知道,山雨欲来风满楼,他们也知道,暴风雨就要来了!他们忽如噤声的蝉,肃然而立。一群六年级的孩子,过早发育的身高,我徘徊在行间,我确实不能容忍课堂上的放肆与对我的视而不见。

但没有发火。我的声音变得好轻好轻。我给这群孩子讲了个故事。一个发生在文革中的故事。一个美国小伙子,父亲来自中国大陆,自他出生的那天起,便听父亲呢喃呓语,全是中国的事情。小伙子对这个养育了他父亲的国度,充满好奇与热爱。他便偷渡来到了中国。在一所中学当起了老师。得到了多少孩子的爱戴呀。小伙子有着最率真的本性,带他们唱歌,跳舞,学习更像嬉乐。然而有一天,率性的小伙子居然跟孩子们说起了自己的身世,说起偷渡的惊险,完了小伙子还用中指嘘了一声,这是我们的秘密,你们可不许说出去哦。

那是个疯狂的年代,那样一个率性可爱的小伙子,最终栽到了自己的学生手上。小伙子被充军到北大荒,从事着最苦最累的农活,瘦弱单薄的他,没能逃过那一劫。数年之后,那批学生中,有人回到了这所中学,当了校长。校长换去了原先的校训,他的校训最朴质:爱老师。爱父母。

校长说:爱祖国爱人民,道理太大。我要你们先要学会爱自己朝夕相处的老师,爱生你养你的父母。

故事嘎然而止。我的教室里鸦雀无声。

小儿眨眼就成了半大小伙子。像只胀足了气的皮球,每日里蹦哒,兀自跳个不停。老师觉得头疼,我也束手无策,我不是一个玩球高手,不能让他在我的身前左右,听我的指挥,或者停或者止或者上或者下,只能每天看着他过山车般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每每在被带家长之时,陪尽笑容,而后遇上他时,恨不能掐上一把,才会解恨。觉得还得应该跟他谈谈。

这个故事,是引子。我的小儿,如我的学生一般,有触动。我又说起一起写文的卢姐姐。卢姐姐机关里工作,现在退休了。这样的日子,我不羡慕。我到那一天,也会有这样的待遇。只是,卢姐姐家女儿,非常优秀。分配在南京,买了一幢大的房子,卢姐姐和爱人,就在家乡和南京两地溜溜。卢姐姐有写文的爱好,又会贴上一些照片,我跟儿子说,我要求我的晚年,像卢姐姐这么幸福。你能给我保证吗?

儿子一脸稚嫩。他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生命中,有三个最重要的男人。第一个男人,把我带到人世,在物质最匮乏的年代,包容我的挑食,给我小公主般的生活,在世人皆重男轻女的时代,唯有他,把我当成心尖子掌上珠,呵护娇宠了二十多年,直至先生横插进来。先生原先也只是个毛头小伙,一无所有。我爸交给他时,一番怎样的较量呀,千不放心万不甘心,隆隆严冬,先生坐在我爸对面吃午饭,生生地吃出满头的汗。这么多年,先生亦师亦友,在我身边站成一棵树,我只是飞在他左右的快乐小鸟,衣食无忧,甜蜜而幸福。我话锋一转:“我和你爸的晚年,交给你了。”

先生笑了。他说,我从不怀疑儿子的为人。他日后有一个苹果,就会分给你我半个。我朝他瞪了一眼。我是个天底下最自私的女人。我要求儿子给我一个锦衣玉食的晚年。儿子有些震动。

现在的孩子,习惯索取。习惯一路坦途有我们的包办与安排。他们安心享受便是。我有要求。我望着他,我很正式地说。

爱是一场接力。你爸从姥爷手里接过我时,有着最隆重的仪式,郑重,而全力以赴。你成年的那一天,你就要从父亲手里,把我接过去。我的晚年理想是,一扇落地的窗,一架钢琴。我坐在琴凳上放歌,你爸在一旁写字,或者不写,阳光自帘边倾泄,一室花香。你能给我保证吗?

跟朋友聊天时,说起这一段。朋友说,你太贪。我只求儿子有水喝时,给我半碗。错了。中国父母习惯了给予。我跟儿子说,你还记得我们买房的经过吗?

我们原先在乡镇有个很漂亮的小家了。后来进城,我一直不安分,总想着飞向远方。于是一直租房。小儿才六岁,一时搬进我们租的套房,乐得直翻跟头:妈妈妈妈,我要一个人住三个房间。我朝着先生苦笑,房是必须买了。为了小儿。

我继续紧盯儿子:在你成长的过程中,我们为你创造最好的条件,竭尽所能,只要你要,只要我有。远远不够。砸锅卖铁踮脚拼凑。妈妈的晚年,你可以背负吗?

看北大学子的进校感言,有个孩子最触动我的,便是他所说的责任感。他说,他前进动力来自一种对社会的责任感。我不怀疑这个孩子说的话,周总理十多岁就知道为中华之崛起而努力,这个孩子亦属于这种先知先觉的类型。我的小儿,平凡且懵懂,我就做一个最短视的妈妈,只要给我锦衣玉食的晚年,便是他对整个家庭的责任感了。

儿子高一了。身高早早超过了我。隔三差五,还会被带家长。我已能波澜不惊。如果这是成长的必须,我且当成磨合。跟先生在拍照,先生已经没有了平时恨铁不成钢的火气,他问,你说,咱们儿子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我笑。一个非常出色的人。先生口气少有的温柔,怎么这么笃定?

他的身上流着我俩的血。当年我妈,四十亩良田,她一人的舞台。我来做淘宝,最初的一年,进货拍照客服包装全是我一人,光是图片便八千张,因为妈妈的血液在我身体里奔腾。我和先生,都是拼命的类型,掠过儿子成长的枝枝节节,大方向里,他就该秉承我们的拼命。

他能背负我的晚年,快走如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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