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大丰有高铁了

爸，第二趟带你去上海时，我以为您还很凶，和姐姐带着您直接上了公共汽车。在车子上，我们还好，不太难过，爸爸已经坐不动了，时间太长，邻座一个近五十的小姐姐，也是看肿瘤，单枪匹马好多趟了，只在鼓励我们，没事，地铁多坐坐也就熟了。我在百度，查好几路车查好路线，真正后悔啊，那次之后，您很快就离开了人世，而我，还带着您在地铁口，上上下下出出进进倒了好几趟车才赶到医院。

爸一直要好，病得很重了，又不跟我们说，穿着我买的新皮鞋，洁白的衬衣，我对着手机着急看路线，又生怕乘错，大步流星地朝前飞奔，爸明显跟不上了，只在发火，姐在一边安抚：她也不熟，她平时出门也都依赖老公，我们再坚持一下就到了。爸，那会儿我只在憋屈，觉得自己不被理解，这会儿真正自责，我何其粗疏！竟让一个生命进入倒计时的老人随着我在大都市挤地铁。

爸，您离开我们四年两个月零十一天了。我把你养的花，全部栽到你那个小楼房前面，知道您不满意那个小楼房，只是那时墓地不收费，妈妈临时请人随意建的，我们怎么会想到那么快您就住了进去。人人劝我，要想开一点，每个人都会经历那条路，我假装成你还在，远远到您小屋，我就放声唤，爸，我来看您了，响亮的呼唤只一半，就变成了无言的低泣，我终等不来我爸的那一声应答。小楼房地势矮，靠近水洼，我几次三番栽下去的花草，没有一棵存活，野草却可着劲在长，我时常半夜惊跳起来，我扒拉着被子，我喊爸爸，自己把自己吓醒。后来，就不再去看您了，把您的照片，放在我的书柜那里，每天我拿书看时，都偷偷看您两眼。

爸，大丰通高铁了。和您的相处，多少有点另类。您在的时候，难得好好叫您一声爸，唤您老吴头，哎！老吴头高声应答着。然后骂，虚荣的老吴头。确实虚荣，吃饭，从来不会好好做一些肉丝肉圆，只会是毛鱼螃蟹，每次都讨好卖乖地问我老公，你能认出这是什么鱼么？老公会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见过。老吴头就会眉飞色舞地介绍：这是季花。没有卡，肉嫩呢。这是胖斗，这是盎刺，这是虎头鲨……对了，这是野生甲鱼，小海那个老头，捕捞到野生的，就会给我送来……爸说得神采飞扬，老公应答得客气委婉，他实在对吃很外行！

姐姐家儿子在天津，快毕业了，姐姐想去看看房子，爸爸精神起来，他也要去，他只有飞机没有坐过，他要去坐飞机。全家都在做着他出行的准备，只有一个病友说，他这个时候，宜静不宜动，妈妈犹豫了，百般哄他，只要不去玩，什么条件都答应他，甚至数了几千元由着他在家随便花。爸爸不为所动，蜷缩在床的一头，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任谁劝也没用，我们命令妈妈成全出行。

爸，您去长城的照片，一直在我的电脑里，不敢打开看，那时已经是您生命的倒计时了，长城脚下，您一步也没能爬上去，但是咬紧牙关，什么也不说，姐姐只鼓励您，抽根烟，加把劲。您戴着新买的礼帽，手上夹着香烟，整个人形同骨架！

北京回来后的爸爸，犹如被加满了油，让我带他去两个好友那里，向人家汇报，他坐了飞机，此生满足。姐姐家儿子电话里一直在纠正着爷爷：“爷爷，您还坐了高铁！那个像火箭一样飞起来的，叫高铁！”“对对对！那个真快！嗖一下就到了下一站！”我虚荣的老头，开始描述他看到的高铁：“那个坐着真舒服啊，里面空旷舒适，速度快又不颠簸。”

爸，那个您从来没见过的大家伙，这会儿大丰都开通了。您从确诊到离世，不足八个月，那时我驾照刚拿到手，新车载着您，走遍大丰的角角落落，我跟爸说，您这个病太大了，在大丰上天入地随性自如，就是不能生大病，您看我们在上海，寸步难行。我不敢开高速，弟弟人在上海，来看我爸就用了四个多小时，三叔也在上海，从郊外赶来得半天，赶回去又得半天，出了地铁还得骑自己的小电驴。我跟他说，爸，咱要小小的病，就在大丰，多好啊！只是，病哪能是自己掌控，要小就小的呢。

高铁要开到大丰了，这之前，我就去过几趟，远远地看着，开心，又不敢置信，又怕不能如期通行。群里方贵平第一时间上了照片，他带着近八旬的老母亲，坐在第一列车上，我看着都跟着泪目。可惜我虚荣的老吴头不在了，否则我一定会带着他坐到首班车上，朋友劝我，你可以带妈妈去啊。爸爸走了以后，我强势的妈妈一下子被抽去了主心骨，整个人变得四大皆空，这种热闹，她才不肯凑，跟我老吴头多好说话呀，爸，带你去花海，好！爸，带你去海边，好！爸，我们去小姑姑家看看？好……

爸，带您去高铁，去上海转转？多想等来那句爽快的应答，好！上海下放的知青，一个施姓表舅，当年在海丰农场，和爸爸有过几次接触，感念爸爸当年的照顾，辗转寄来800元钱给爸爸，爸爸已经不在了，这个人情总要还的。对了爸，说好不哭的，我已经适应了，一直当您活着，只是我们交流的方式，和从前有所不同，窗外有风轻轻拂过，有小鸟快乐鸣叫，还有阳光，照了我一脸，对的，我就把这些，当成您愉快的应答，当成您还和我们一起，还可以和我们分享这些快乐，我虚荣的老头又会四下炫耀：乖乖龙滴咚，我们大丰自己都有高铁了，乖乖龙滴咚，那个大家伙，嗖一下就到了上海！

爸，咱要低调，不止嗖一下的，还是得嗖几下才可以到的。但是我们确实可以，嗖一下到任意我们想去的地方，想想都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