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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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北辰诗集《青瓦》第一辑“与一朵花对视”
诗人北辰寄来诗集《青瓦》一册，我看过几页之后，就放在枕边。忙完一天，每晚在睡前读上一首或几首。于我，实是美事。第一个月，读完了36首诗组成的第一辑“与一朵花对视”，有一些感想，觉得不吐不快。遂将随手批注的文字整理出来，以作与诗人交谈的记录。
“主动把枝叶伸给春天/季节会不会接受她的率真/我为迎春花捏了一把汗/真心疼这鲁莽的孩子，你看这傻劲儿/多像是当年的我自己”。这是全书首篇诗作《迎春》。367页的一部诗集为什么偏将这一首作为开卷之作？我想，这是有原由的。从第一节就能看出，“迎春花”就是这部书，就是诗人自己，呈现在读者眼前。这首诗以花譬喻，写诗人对“女儿”的关怀与亏欠，“我没有金手指，不能随手一指/就给她一片花海，我还把孩子的梦想掐灭/让她也退回到了花骨朵”，父女俩的命运捆绑在一起，心痛在一处。无论是做人还是著文章，也不论是操持家庭还是经营人生，这首诗都写出了诗人的“主动”、“率真”和温暖，写出了“不把如今的世道/想象成冰凌”，顺势生活的随遇而安，与不愿被“围观”，守静笃行、坚守底线的纯洁心灵。《迎春》打开了诗人心灵花园的柴扉，可循幽径而至大观。
“与一朵花对视”的36首诗，有诗人内心的独白，有其对女性命运的反思，也有其对社会、对世界的理解和解读……一花一世界，每一朵、每一种花，都是一种载体，承载着诗人对其所处环境、时代的思考，体现了诗就是思、文以载道的人文、诗歌精神。我们不妨解读几首具有独特性、代表性的诗作。
《巧姐》一诗开头就写到：“命运拿一个弱女子开玩笑/运用夸张/在她身上运算加减乘除”。这是诗人以诗歌的方式，对《红楼梦》众花之一巧姐命运的感赋。“剩下来的岁月/一律使用除法/这使得人生无解”，诗人以混合运算写人物命运，得到“人生无解”的结论，人生虚幻蹇促之感溢于言表。“在更空旷的迷茫里/四下漏风，还被紧紧抱住的/是不是爱情”，以巧姐为代表的女性对爱情的坚守和执迷，读来令人唏嘘。诗人没有在诗中置一语以评，然而万语千言、无限感慨尽在其中了。与此相类的《朱颜》一诗喻人为花，以影视的既视感，写了“朱颜”们坎坷的命途，“女人最是无辜”，道出了对男权、君权的抵制，对女性命运的关怀、悲悯。《燕子楼前》以“燕子三抄水”的自然之景，折射命运的起起伏伏，颇有新意。“燕子三抄水，揉皱水中楼阁”，场景极美，接以“不让自己出现在盗版书里”，其性格即刻显现，而谁不想独一无二、特立独行呢？诗人续道，“可它却管不了命运/真真的梦，铺开来全是幻境”，短短一节四行诗，诗人也实现了“三抄水”，哀乐同呈、喜悲并叙，不禁令人感慨命运的无常。
《花魁》中，诗人对梅花的诗写让我感到耳目一新。“为了不跟人攀比，她把花开在隆冬”。诗人开篇即把梅花的个性、品格体现出来了。诗人并非只是为了以诗译词，翻译陆游的名句“俏也不争春”。他这样写，是为了突出梅花的本性和世道的荒唐。荒唐何在？诗人紧接着写到：“雪凑热闹，最先发布快手消息/网上八卦，说梅花立擂/向春天挑战/还发布一组飞雪斗梅的照片”。快手等社交、娱乐媒体的引入，让这首诗很有时代感。但所写的内容，却是古老的。那就是，一类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对另一类人进行悖离真相的虚假宣传、恶意侵害。而因为他们强占了舆论先机，不明真相者迅速成为盲从者，不论过程、结局如何，一切都变得不再真实。古代的莫须有，当代的网络暴力，都逃不出这个运作范式，何其荒唐！在北辰的诗中，总有这样的识见：越美好的东西，越会被摧残，而非被呵护。他在《冰洁》一诗中写到，人或万物，“有透明的心就有透明的身子”，但“它挑起人们的欲望/越干净，就越想把它弄脏”。这些透着智慧的诗句，让人想到《道德经》“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但显然诗人并不是为何治民、治世而布道、说教的，它揭露了世道卑耻以为常的一面。所幸，《花魁》中，梅花的本性并未因世风的伪假而改变，她甚至不需要心存善意、良知未泯者的理解，“我听见她内心的饮泣/红尘中一瞥惊艳/与我保持一米的距离/试图躲开我/她的心事，并不想被我看见”。从这些诗句可以看出，高洁者并非全无悲苦、孤独之感，他们的伟大、圣洁就在于他们的不争，不与世俗妥协，也不屑于世俗的理解。这是诗人对“争”、“不争”的反思。诗人以花魁为梅花加冕，就是对梅花隐逸心性、高洁品质最高的赞誉，虽然她根本不屑甚至厌弃这称誉。而《冰洁》中，诗人以“收回猥琐的目光/我不敢注目，怕多看一眼/它就会冰一样融化”收束全诗，与《绿苔》中的“并不叫醒/也不敢靠的更近/只待呼吸经过面颊/才在梦幻里，让生命重新变绿”，《白芷》中的“遇见她，我自感一身污垢/不沐洗三遍，不好意思和她面对”等诗句，都是诗人对美好事物敬畏、呵护的诗意表达，因为诗人也有着一颗冰洁、脱俗的心。
花朵历来是青春与美丽、梦想和未来的象征。诗人北辰在他的诗中多次赞美过花朵，但他对每一种、每一朵花的赞美，都有自己不同于他人的表达方式。而我们知道，独特的表达方式，正是一名诗人、作家区别于他人的印鉴，如图腾之于族群、国旗之于国家。诗人北辰以花为媒，他让人们看到了一个异样的世界。如《扑蝶》中诗人写少女扑蝶的情节，“跟蝶，跟进了花丛/追自己，追入了树荫”，表面上赞美少女美如蝴蝶，其实，少女早已通过这样的诗句化身蝴蝶。这很有趣，也颇有哲思，跟蝶变成了追自己，诗人在诗与哲之间无缝衔接，呈现出了作为关注着这一事件的诗人，对于世界的思考。接着，他写到：“青春在寻求回应”、“却原来被宠的全是寂寞”、“蝶飘走/她却无法抽身就走”，这些诗句呈现出的情景亦真亦幻，世界也在诗人眼中变得真幻莫辨。蝴蝶的世界是花丛，那么少女的世界也是花丛，人类的世界也就是花花世界。诗人将自己对世界的感知、感悟，都写在了诗中，“忽闪忽闪，她接不住/人生这虚幻的眼神”。最后这一节的两句诗，诗人融会了庄周化蝶的典故和卞之琳《断章》的诗采，写出了世界、人生的美幻而不可知、不可控。读之，落寞、空幻之感由心底升起，不禁也会走进诗人营造的诗境思考人生。而这，正是诗歌、文学所要抵达的彼岸。
与《扑蝶》一样有着深厚文化底蕴的《花梦》，比《扑蝶》多了几分诗意，却更加苍凉。“花会做梦/照梦中的样子生长”，瑰丽动人，意蕴深刻。而紧接其后的“不像人会想象/却不能按想象中的样子活着”，则以大悲承接大美，人生的悲剧感倍增。这首诗令我震惊的是，它一反常态，把自诩万物之灵的人类狠狠嘲弄了一番。“说心如草木/其实是人自己抬高自己”，冷峻、苍凉的诗句，狠狠地裹了骄傲的人类一巴掌。与前文的“不能按想象中的样子活着”相比，这两行诗更见悲剧感，万灵之长的耻辱感更见深刻。“花能预知枯荣/人未必都读懂荣辱”两行，更将这种耻辱感推向了极致。第三节，诗人写到：“花魁牡丹，爱过之后/叶子变的枯黄，干也炭黑/诗祖屈原，话说完了/还怀抱孤愤，投江自尽”。这一节从自然、历史两方面为前诗做出例证，以花魁牡丹和人杰屈原为了梦想甘舍生命的壮烈，写出了自命清高而又妄自菲薄、标榜高洁却自甘堕落的一类人的丑恶之态。
我一直认为，诗歌是救赎心灵的良药。诗人北辰诸多以花为媒的诗作，诗意而深刻，揭露世相或表达情志，都像是良医给病人开方子，读后引人深思、使人警醒。《地黄》、《茯苓》、《白芷》、《麦冬》、《辛夷》、《半夏》等诗直接就以药入诗。“以白明志，不染纤尘”（《白芷》），“我看她时，她怀疑时间的存在”（《麦冬》），“她瘦弱，含蓄/仿佛美丽只向内生长”，“只见含苞，不见热烈/这个女人，一生都没有故事”（《辛夷》），“人跌落悬崖，命还挂在草尖上”，“每人记住她的名字，只知道半夏是救命的草”（《半夏》），这些诗句，或简笔勾勒药物形态，或深情书写一棵草药的命运，或将人的故事与草木完美嫁接，但不论使用何种方式，每一种草药无不与人类的命运息息相关。草木万物，皆秉人性；花草故事，都是人生。
“与一朵花对视”中，诗人写到了多种水陆草木之花，写得最多的还是莲花。有一些诗作中是实写，有一些诗作中是意写。但其实很难将实写和意写完全地分开、分清。因为诗作中的意象，很多只能意会。直接写到莲，莲未必就是主角，只字不提莲花，全篇都在写莲花的也不乏其章。
实写的，如《羁绊》，“皱皱眉头，好久它才释然/忘记我是莲花，并把目光投向云朵”，“哪怕只是一瞬间丢开/这被活活掐死的渴望/我也愿本色出演，一闪即灭的真实”。从全诗看，莲不过是一个承载诗人思想的不明意象而已，可真可幻，生命美好却虚幻缥缈的感慨，和对欲望的自我扼制，才是诗歌的穰核。再如《隐逸》，“你看它，根不红，苗不正/出身污秽，还能给（跟）夏天打成一片/荷看似蕴含诗意，谁又能/从它身上找寻到诗意”等诗写，取他人所不见的细节（“根不红，苗不正/出身污秽”），悟出诗意需人们自己去寻找的道。
意写的，如《冰洁》，“有透明的心就有透明的身子/一层一层包裹住核儿/越往里，它就越晶莹//与世界相隔，一层一层屏障/也是透明的，它挑起人们的欲望/越干净，就越想把它弄脏”，没有一字提及所写是否是莲，但从诗句勾勒的形象看，与《爱莲说》中文句对应，就不难发现诗句与莲、雪莲其实是高度关联的。再如《守护》，无一字提及莲花，但从“叶片舒展得再慢些/问候多停留一会//池水抓拍，曝光太快/缓慢地游弋，拖成红影”等字句，可以模糊地看到一些红莲的影像。其实，正如诗人在《娉婷》中所写的“只是一个眼神，甚至隐去了身影”，“被自己遗忘”一样，莲花也好，众花也罢，不过是诗人表达诗意的一个符号而已，所有意象，只是诗人思想的表意符号。“曝光在月下的花/相对于花的一生/其实不过是一个瞬间”（《花影》），诗歌也只是一位诗人、世间众人生活的一个碎片。诗人不过是萃取了最恰当的一个瞬间，就像花朵呈现给世人最美的一瞬间，呈现了生活、生命的瞬时状态，让人们相信了瞬间超越了永恒。因为这最美的一瞬，就是足以抚慰风尘的一壶美酒，能温暖一生的苦寒；因为这最美的一瞬，就是足以辉耀星空的一豆灯光，能穿透无边的黑暗。
读完这些诗，我不禁在想，心里没有藏着一个世界，安敢与一朵花对视？与一朵花对视，让灵魂如花绽放的诗人，是一个多情而深刻、敏锐而睿智的人。俯仰天地、洞察人世，诗人北辰让每一句诗如纯洁的花朵释然绽放，他无负年华，无负人间！
2023.1.5-1.22一稿
2023.1.23-1.25 二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