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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兆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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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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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车

接连下了几天的雨,城郊结合部的路面出现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坑,一张专门跑客运的三轮摩托车突然停在了路中央,后面的大车小车“滴滴滴”催了几次,三轮摩托车依然没有开走。后面的驾驶员们只好骂骂咧咧地绕过三轮摩托车,把车从公路最边上蹚着稀泥开过去,溅起的泥浆洒到了三轮摩托车车壳上,给车身来了个乱涂鸦。路中央那张摩托车原来是坏了,打不着火啦。我刚好从路边经过,就过去和摩托车驾驶员两人合力把车抬到路边,当驾驶员抬起头时,我才发觉那个人是我父亲。他头戴一顶黑色毛呢料的鸭舌帽,是我曾经买给他的,身穿一件毛领黑色布夹克,裤子脏兮兮的,脸也花里胡哨的,脸上糊着像修理厂刚从车肚子下面爬出来的修理工那样的油污,“嘿嘿”地对我笑,没有说话。

昨晚,我做梦了,梦到了父亲。

父亲一辈子都和车子打交道,车子是他的另一个人生伴侣。

20多岁时,父亲给生产队赶马车,后来农村土地改革承包到户,父亲就买下了生产队的马和马车。

父亲的第一辆马车,承载着全家人的生活和希望。

40多年前,城里盖楼建厦,建筑工地上所需的石料沙料,基本上都是靠马车运输。

那时的父亲,赶着他的马车,经常去一个叫“狗头坡”的地方拉石头供建筑工地用,早出晚归。早上我还没起床上学,父亲就出门了。他中午不回家吃饭,午饭用一个四方形的铝饭盒装起,基本没有菜,偶尔会有几片腊肉放在饭盒的最顶端,下饭菜是腌菜卤腐之类的,而外用一个玻璃罐头瓶装着。不用带什么水杯,并不是父亲他们干活不喝水,而是那些年山青,水秀,没有污染,父亲他们渴了,随时都可以在狗头坡的山箐里随手捧起一捧山泉水就喝,清凉又解渴,还不会拉肚子。

父亲一直是我们全家人幸福生活的掌舵手。

赶马车那几年,他在外挣钱供我们兄妹四人读书,母亲在家盘田种地操持家务。我们兄妹放学回家,大的帮母亲干活,小的到田间地头拔草割草,服侍“马司令”。

寒暑假和周末,当同龄的小伙伴们上山背柴挖疙瘩摘松球或找菌子,再到街上卖了换学费生活费时,我们兄妹则是被父亲要求拔马草割马草。父亲曾说,只要我们把“马司令”服侍好了,我们的生活费学费不成问题。事实确也如父亲所说。当年我们家的日子在村里还算可以,比隔壁邻居早早就添置了自行车、缝纫机和黑白电视机。别的同龄人没有用过的铁皮文具盒、折叠雨伞、胶钉鞋(白色回力运动鞋),父亲曾给我们买过。有的同龄人上完小学家里就无钱供读,我们兄妹几个除我成绩较好考取中专继续读书,其余的也是顺利读完初中,当年在村里曾经成为让人羡慕的“别人家的孩子”。

父亲赶马车那几年,也是土地承包到户后经济迅速发展的几年。城市建设快马加鞭,沙料石料的需要也是供不应求,于是父亲将我家的马车增加到两辆,马匹增加到了五只,聘请舅舅和他一起干。

有一次,父亲叫我和他一起去“猫街”买马。没去的时候,我一直疑惑,买马为什么要去“猫街”,“猫街”是卖猫的,买马应该去“马街”才对呀。去了我才知道,“猫街”不止卖猫,猪马牛羊狗及日用百货,什么都卖。原来,离我家几十公里外的猪街、猫街、马街、羊街、鸡街,是地方的名字,用动物的名称来命名罢了。

家里的马匹多了起来,草料的供应任务也加重了。我的记忆里,小时候做得最多的家务活就是割马草。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割马草,第二件事情才是做作业或吃饭。有时割草,难免会割伤自己的手指,田间地头的青蒿,便是最好的止血良药。摘一两片蒿叶在掌心里揉搓揉搓,往伤口上一摁,血便止住了。现在看着自己左手食指和拇指上横七竖八的好几个刀痕,当年那种痛并快乐着的日子历历在目。

我们在家的苦并不算苦,父亲在外的苦才是真正的苦。我曾看见过父亲穿过最破的一件外衣,前面的衣襟短了一大截,还丝丝柳柳的,里面的汗衫也通了几个洞,露着肚皮。母亲说他:“衣服都穿了长一片短一片的啦,重新换一件穿”。父亲却笑着说:“穿再好的也是要抱大石头,早晚都会磨破”。父亲的破衣,配上他手上的老茧,让身高不到一米七的父亲,在我心里的形象异常高大伟岸。

几年后,拖拉机取代了马车。眼看要失业了,父亲不得不发挥他的聪明才智,另谋出路。

父亲将原来的马车加装了顶棚,在车棚里焊装了两条长凳,改货运为客运,去城里拉客。

第一次去拉客,恰逢假期,父亲是带着我去的。城里人不知道这小马车是干什么用的,凑过来看热闹,父亲就给他们讲这个是“大篷车”(父亲看了印度电影《大篷车》后仿造的),专门拉人,在城里想去哪里拉到哪里,五角钱一个人。那天“大篷车”主要停在汽车站门口的公路边,靠父亲的不断解说,下了班车的部分乘客选择了乘坐。那天父亲挣到六块钱,满心欢喜。

过了一年多,由于乘坐不方便和外观不好看,父亲又重新对马车进行了改装。将坐凳调整成横排坐,乘客从车子的两侧上下,面对面而坐,还在出入口处扯上了帘子,增加了车体的美感和乘客的舒适度。

随着市民对这种交通工具的认可,乘坐的人越来越多,城里的载客小马车逐渐增多起来,所不同的是车身外观,按车主的喜好,被装饰成五颜六色,它们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成了禄丰城里一道道靓丽的风景线。此时的父亲,心里满满的成就感。

由于城市整体规划和环境卫生综合整治,后来不允许载客小马车进城了,父亲他们只能在县城边缘运营,生意每况愈下。母亲曾让父亲回家和她一起盘田种地,父亲却说:“老农民种出来的东西不值钱,我在城里苦一天挣的钱,抵得上你在田地里苦好多天了。”

后来父亲就去昆明卖拖拉机的地方转悠,打算买三轮摩托车。因为几年前他陪亲戚去买拖拉机,曾在昆明看到过三轮摩托车拉客。打听好车价和开车的相关事项后,父亲回到家立马就去交警队学摩托车驾驶证。

没多久,就将三轮摩托车在禄丰县城开了起来。当地人称这种摩托车为“bai的”,意思是腿脚不好的人(bai子)开的摩托的士。

父亲每天开着他的“bai的”,接送完孙子孙女上下学,就去城里拉客,过着忙碌充实而开心的生活。当孙子孙女们上了初高中住校不再需要父亲接送时,父亲也60多岁了,子女们劝他回家颐养天年,可父亲执意要开“bai的”,说是回家闲不住。

“bai的”在县城运营了10多年后,按照城市交通管理新要求,即将被强制取缔,被出租车取而代之。就在父亲准备去学出租车驾驶证时,他突然病倒了——脑梗塞。

经过近一年的康复,父亲已经能够生活自理了,但语言功能受到了一定影响,和外人沟通交流有一定障碍。那时的他,最关心的事情是什么时候可以再开他的“bai的”。但家人无论如何不会再让他开车了。

和车子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父亲,深深地爱着他的每一辆车子,就像爱他的每一个孩子一样。他的每一辆车,虽不是豪华气派的小轿车,也不是气势磅礴的大卡车,但却是引领全家人驶向幸福远方的希望之车,也是父亲爱家、爱家人及爱生活的最好见证。

康复后闲在家里无所事事的父亲,会经常从村里坐着公交车到城里,到那些他曾经摆车等客的咔咔角角去走走坐坐,遇到老熟人,就边说边比划地和人家唠嗑叙旧,唠得最多的,还是他赶马车和开“bai的”的事。

父亲71岁那年,再次患脑梗塞,这次他没能战胜病魔,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昨晚我梦见的父亲,他居然重操旧业,又开起了“bai的”。但愿父亲在另一个世界里,每天驾驶平安、无病无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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