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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正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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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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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麦儿黄

过了清明,春雨如酥,麦儿吱吱地长。

转眼就到了五月。拔节,抽穗,灌浆,又一个金灿灿的丰收孕育成了。

轻轻的风,浅浅的香,展展的麦田。看着麦穗们腆着饱满,孕妇般自豪展示风雨成果,我想起了把童稚、童趣装进书包的时候。

细弯麦田小路,叠压着我们每天的脚印,绿油油麦苗没了老鸹,细碎白花缀满麦芒,不知不觉又穗儿黄了。

学校在离我家两里地的孙庄。我和雪玲要走那条细弯小路。一前一后,一顶断盖蓝帽,一件旧布花衣,小泥块偶尔踢出好远。看麦儿渐黄,徐老师要我们重写《护麦公约》,作业本撕下的格子纸上有了我们坚定承诺:“我保证不踩麦子,不掐麦子,不偷吃麦子……”我不再脚踢泥块,生怕碰伤麦子,还提醒雪玲留意脚下。在小心翼翼期盼中等到了楝子花开布谷鸟声传来。

麦子黄了。

地头上的老人可没写《护麦公约》,顺手掐几穗,在锅底窜出的烟火上燎烤,手心里搓几下,一下把燎麦仁捂进嘴里,便有了飘散的新麦清香。我终于抵不住诱惑,忘净了《护麦公约》,细弯小路边掐了几穗,急急搓了下,嘴斜向窝状手心吹吹,兜底捂进嘴里,啊,真香!赶快袖子檫嘴,让雪玲看看嘴边。雪玲没吃,雪玲很馋,雪玲说你犯大错了。我提心吊胆走进教室,急等徐老师说快把作业拿出来。可徐老师偏偏不按惯例课前检查作业,而是让我们都伸出手来查手。我后悔死怎么光让雪玲看嘴边忘了手心!看着手心搓不掉的淡淡青绿,我害怕极了,手慢慢伸出却不敢张开,惊恐地看着老师走来。徐老师早就看出我有问题,没好气地拨拉一下我的手,大喝:“黑板前背你的《护麦公约》!”我站在黑板前,低着头,搓着手,嗫喏着“我保证不掐麦子......”下课后,徐老师来到我跟前,“记住了吗?”“记住了。”回家的细弯小路实在难走,我求雪玲不要告诉我父母,雪玲连连点头说:“可不能再掐了,快割了,咱都能吃上了。”从此,望着路边越来越黄的麦子,直到熟透开镰,我都没再掐一穗,实在难忍时,就用手碰一下麦穗以消弭掉吃一口的念想。

麦儿黄了青,青了黄。麦儿青黄交替着送走我十几年艰涩时光。每年麦收结束,父亲从生产队场里背回分得的那点麦子,倒进母亲早擦得干干净净缸里。母亲从不轻易动一粒,只从缸里倒出来端到院子里晒,端着碗拿棍子吓唬鸡和麻雀,待揑住一粒放在齿间,听到嘎嘣声响,再收进缸里,盖好,扎紧。母亲这样了几次,我记不清,烙印在心底的是她端进端出撵鸡赶鸟的虔诚守护。寻常日子我和乡邻们都与吃一次纯麦面馍相距太远,于是就永远盼望过年、来亲戚甚至害一场病;当抱起棍推磨麦面,要先抬起沉沉石磨扫净磨底,如同焚香前的净手,让一圈圈一箩箩织出的时间经纬过滤冷清月光和细碎麸皮;母亲从邻居家借来那瓢麦面应付过一场盛事,还回时老人家趴在缸沿一把一把摁实,嘴里喃喃着不多了不多了;年除夕中午的那顿水饺千呼万唤终于等来却不能纯粹,只有大年初一早上的那顿才能获得纯麦面资格;还有,那次在生产队喂牛的父亲淘草积攒的二三斤麦粒用褂子包了回家,母亲看见竟哭得说不出话来。这些都远去了,却永远走不出我的心。

分了责任田,麦子也责任了,油绿厚密,金黄满地,粒粒咧嘴欲出。一个忙麦过后,家家缸满囤流。农民宽裕好过的日子无论如何都要从这时和这样的金黄算起。

快开镰时,老人们站在自家地头前,滚滚麦浪涌到脚下,喜悦驰骋在皱纹里,掂着新买镰刀杈子木锨,喊这个叫那个拉滚碾场,一场紧张和期待糅合的隆重麦收开始了。

八十年代初割麦还靠人工,麦垅厚,地身长,低头弯腰,一把一把割,半天下不来一亩,割完还要捆好,用平板车拉到场里,烈日下杈子挑起来翻晒,看麦秆麦穗干得脆响才号子声起石磙转动,等到扬净晒干入囤,谁不脱几层皮掉几斤肉呢。后来的手扶拖拉机,着实让人轻松不少,但收种就集中在那几天,一季麦抢家入囤,可一年无虞。如赶上连绵阴雨,则丰而不收,那满地金黄却成眼前一晃,谁家承受得起呢!于是就有了白天黑夜的“连轴转”,真是把生命交付给遍地金黄了。我当时已在县城工作,父母年纪大,家无劳力,只好提前行动。见麦子黄得差不多,我就给领导请假,换上干活衣服,自行车驮着菜和啤酒赶快回家。我常是在邻居们还在等那熟透的最后三两天时就开镰,这样他们能腾出手来帮忙。我家地里总是站着帮忙的邻居们,待正式开镰,我和母亲已在院子里翻晒新麦了。母亲望着院子里摊满的麦子,笑嘻嘻吆喝着驱赶着麻雀,那麻雀却不像过去死盯着麦粒,叽叽喳喳树上树下绕上几圈,远了。自然也有和乡邻们赶在一起的时候,我领着才几岁的女儿在皎洁月光下追大机子,田埂沟坎绊了跟头,麦茬扎得她哭声掩盖住隆隆机声。我指着月亮哄她说:那上面的嫦娥正看着我们,等收完麦子,蒸了大白馒头,她要到咱家来作客,说不定还会带你去月儿上玩呢。女儿破涕为笑,就耐心等,一直等到上学。有十个年头,我都是这样。麦苗青,我回家,撒肥拔草麦垄里走上几个来回。麦儿黄,我回家,割麦拉麦晒麦碾场扬场,招呼着帮忙的邻居,累极靠在麦秸垛边呼呼大睡。等把收好的麦子晒干归囤,看着父母亲放下心来,我也带着满满喜悦和对乡邻的感激骑车回城了。过不几天,母亲新麦磨面,用地锅蒸出白白大馒头送来,香甜又香甜,不等端上菜我两个馒头就下肚了。

那时,每当布谷鸟声起楝子花香袭来,我的心就扑向那无边的金黄。

后来,母亲故去,父亲年迈。我把那几亩责任田让别人责任去了。自此两脚也就离开泥土,渐渐麦苗青,麦儿黄,都似乎与我无涉。麦收时即便再回老家,也多是坐车看望一下,所谓麦忙了帮帮忙最终都不过是买点东西问候一下的礼节。渐渐那站在田头看满地金黄的喜悦,那不分昼夜抢收麦子的场景,那隔墙邻居三岁半的孩子帮着我装口袋已成遥远记忆。忘了看我手心的同学雪玲走了多年,不忘看我手心的徐老师早已作古,布谷鸟天籁之音在喧嚣世界里几成绝响。但每到麦子成熟,我都看电视上的遍地金黄和机械化收割,遥远记忆清晰起来,从不轻易扔掉半口白面馒头。孩子们却对此不以为然,说我身子进城脑子城外,到底还有土味,我自豪回答此生改不掉了。孩子们生活在钢筋水泥的城市,离开土地太远,麦子青又怎样,黄又如何,只不过是周而复始年轮符号。如此,背再多再熟的唐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都不会闻见那一缕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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