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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正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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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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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抹记忆

除了老屋,井、坑、场是旧时苏北村庄的经典记忆。

老屋几乎全部不再,井也早已废弃封盖起来,场更是完成使命分作耕地或建房,惟有坑还很少存在,却也失去原来模样。

庄里的坑应是与庄本身同时出现,最早始于明朝那次大迁徙。后来黄河多次决口,滔滔黄水一马平川,但这黄泛冲积平原屡屡出现不屈身影。那些最早来到这里的人家,放下担子车子,平地起土,筐挑兜背,或用独轮车推到不远处,举全家之力或几家合伙挑墙脱坯烧窑,一口口土草屋或砖瓦房就在这黄土地上起来了。后来的人家接着在这取土,于是屋越盖越多,坑越挖越大,庄子就成了。这坑最早应是一个,后来可能两个三个,都是盖屋安家挖出来的,如同人的脐眼,在他出生时就存在了。庄有多久,这坑也就有多久。

人们按照天圆地方观念和规制建房成庄,庄大体方形,坑也是,各姓各家围坑而居,世世代代。

这坑就盛着这庄的历史,立着这庄人的精神。

过去,坑里都有水,也干净。每到夏天冬天,坑里满是男人,老的少的,把放肆的笑声留在了这里。女人们多是抽个空见方便了在坑沿树下家长里短,或独自听杨树叶沙沙声响想着远去的丈夫。当然坑也接纳庄里的苦难和不幸,女人与婆婆生气遭男人打骂,实在过不下去了苦难日子,就觉得坑是最好归宿,当家人急急跑来,果然坑里漂上一身新衣。

哪个庄里的坑不被喜怒哀乐和乱七八糟的事填满?

我们庄的坑大小有三个,最小的两个箔大小,离我家不远。我十岁那年夏天,雨下得坑满壕平。鱼随水走,坑坑洼洼都有鱼。那天中午,十几个大人在这小坑用馍筐和杈子边搅边捞,坑小人多,一会就把水搅得浑浑的,鱼呛得露出头来,人们喊着叫着抓,一碗半盆的,但都不大。我蹲在坑边,心里痒痒,想得鱼却不敢下水。突然见我跟前水面露一大鱼脊梁,一动不动。我立马身体前倾,两手水中扒去,一条大鲤鱼抱在了怀里。大人们都惊叫起来,夸我小小年纪就会浑水摸鱼,还弄了个大的。我抱鱼连蹦带跳回家,娘正愁着没啥做饭,看我抱来鲤鱼,脸上乐开花,挂称钩称一斤四两,全家人好好解了顿馋。后来因宅田合一和所谓风水,那小坑被王姓人家填平了。但它在我心里无法抹去,只要经过那里就扭过头去,陡然升起自豪来。

那个大些的坑也早被填平了。那坑离刘姓师姓两家很近,好像就属他们两家。每年夏天,坑满满的水,只有大人和会水男孩敢下去洗澡。当时我和金鲤叔又野又痞,宽河深水也敢下了。家挨着坑,他整天在坑里扑腾。坑满人满时也少不了我。有一年,食堂跟着父母从兰州回家探亲,脚穿凉鞋。那时都没见过这鞋,我眼盯在他脚上,想着啥时也能如此凉鞋在脚。食堂把凉鞋脱下赤着脚玩,两个小孩争抢看时一只凉鞋甩进了坑里。食堂大哭:“我的凉鞋,我的凉鞋,我好不容易的凉鞋啊!”我二话没说纵身跳坑,上演了英雄救鞋故事。多年后见到食堂,他还说那只凉鞋多亏你,不然到家要挨揍呢!这个刻印我救鞋记忆的坑二十年前就成为两个院落了。去年十月中旬我回老家,遇见多年不见的金鲤叔,六十八岁了,身体黑瘦。说起话来知道他常年喂猪撒鱼,我问现在还能撒到鱼吗?他说想吃鱼?我点点头。他起身就开电动三轮车拉我去了营子河,第一网就撒出一个太阳来,滚圆滚圆的,可怎么都拉不动,太阳下面有块大石头。这时河水已经很凉,我穿毛衣都觉冷。撒不成鱼还扔个网实在不值,我很后悔。金梨叔连说没事,只见他三拽两扒就脱了个精光,一个猛子不见了,好一会才把网弄上来,就这样还有六条鲫鱼。当时我想,金鲤叔这扎实功夫就是从他门前那个坑开始的,几十年不断,我却远了坑丢了功夫。

那个最大的坑还在,但此坑非彼坑了,已萎缩得很小,且常年没水,就像老人的眼,皱巴得虽见眼珠,却再无光彩。它属七八家所有,其中也有我家。过去这坑水多鱼多,荷叶连连,菱角缀满。夏天这里是男人世界,一个猛子下去看谁水下憋得时间最长,看谁光着腚不怕荷杆搓拉能一怀菱角莲蓬。到了冰封坑面,人们一推碗就聚这里,斗拐、转拉牛、溜瓦片,不知不觉太阳西坠,所有穷困忧愁在欢笑声中沉入坑底。西坑沿有我家几十棵洋槐树,每年四月,槐花开得热烈奔放,蜂飞蝶绕,花香半个庄子,让顽强生命跃动蓬勃起来。八十年代初,家前院后零星土地陡然宝贵,坑周围人家都想占坑,一点点往这坑填土,坑四面收缩,越来越小,被堙侵得还有原来一半大小,成了人们甩手垃圾的所在。我每次回老家,都要来到坑前,看此情景心里很不是滋味。三年前,支部书记电话对我说,属于我家坑的那部分要复垦,坑沿的树要刨掉,复垦后可种庄稼。这是好事,我能说什么?当最后那几棵槐树在刺耳电锯声中轰然倒地,最后一车泥土把那部分坑填平,我的心却翻腾得厉害,坐在地上很久没有平复下来。那一刻我想起了生产队那头老黄牛,到了七十年代末,再也拉不动车,犁不出墒沟了,两天不吃草料,自知到了大限,浑浊眼里滚下泪来。那天中午,它蹒跚着往大坑走去,在大坑底那片水洼前,先两膝慢慢跪下,再卧倒水里,甩着尾巴洗了洗身上,艰难地走到场边大槐树下,闭上了眼睛。

老牛卧那片坑那汪水还能有吗?

复垦还是要继续的,剩下的那点坑终究要在轰隆的机声中成为平地,如同一个人惯性整容到了肚脐眼也停不下来,并且这一天不会太远。到了那时,这个庄最后一个坑就永远消失了。没有这坑,这个庄还在吗?我的回答是在又不在。没有这坑,这庄于我还能有多少记忆?在差不多的屋瓦和张张稚嫩面孔前我还能辨别出什么?这片土地上的村庄有着自然禀赋的缺陷,无法用山水记录历史并告诉世人,唯一能延续庄的过往并告诉后人的也就是这坑了。我执拗地认为,一个不在撤并新建中消失的村庄,留下个坑,认真整理整理,还是好的,再奢侈地想,把那口老井也留下就更好。这坑和井是这庄人的精神寄托和情感纽带,有着生命的灵性,留存着满满记忆,能向过去现在和将来所有与这个庄有着关系的人们讲清它的根根稍稍,让他听得热血奔涌,坚实地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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