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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正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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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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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洒桥头

刘月敏放下包包,高兴地叫道:“妈,我出去下!”

“哪去?不行!”

张芹一看就知道,自打听说前庄那个李小强回来就揪着心。

“我还能飞了?”

“飞出去前我都要管!”

“我不是小孩,好孬我懂!”说着娘俩又要吵。

因李小强,娘俩不止一次吵闹,摔碗打盆的,但还是扯拉着。不管咋样,反正那姓李的在外,见不了面,可这,来了!

一早她就看着不对劲。

“我儿,你懂你懂你懂哪是东西南北?你是大学生,厂里会计,你问问他大学门朝哪知道不,外边瞎混!家穷得叮当响,我叫你去扶一辈子贫?”

“妈,我知道你和爸是为我好,但我也对自己负责。我了解李小强,没上大学照出息。人家也脱贫了,你整天看新闻,连这还不知道?”

“俺没上过大学,哪有你会说!”张芹咬着不松口:“好孩好家多着呢,光面的不找,偏找疤瘌的,没两条腿的蛤蟆还没两条腿的男人?犯贱!”

刘月敏知道再争再辩还是那样,谁也说不服了谁,反正都是妈一句“犯贱”或更难听的话结束。

刘月敏大姐的事就是她妈管得过死,差点出人命。她可不想再像姐那样,和李小强对眼,谁插拐子也白搭!自打小强电话说已从安徽到家,晚八点桥头见,她就恨不能这就八点,没想硬拦着!

张芹还要数落,刘月敏手机响了,目光齐刷刷对射。

“不能去!”

“人家能吃我?”

“别说吃,碰一指头都不行,做饭!”张芹不容半点违拗。

刘月敏知道再硬顶不行,以后事多着呢,但又似乎看到李小强赶到了桥头,正踮脚张望。她气得跺脚,无奈听着手机铃声自动挂断。她家小白狗摇着尾巴过来,靠着张芹脚嗅嗅,又向刘月敏靠来,正要依偎亲密,娘俩几乎同时抬脚,小狗嗷嗷着跑了。

刘月敏砰得关门,窗纸哗啦声响。她来不及抹泪,拿出手机,可咋说?说真不行,编瞎话?咋能瞒住他!她脑子飞转,有了!

“强强,我正出门,妈突然被狗咬了,改时间吧!”刘月敏极力保持平静。

“哎呀,狗?真是!我过去?”

“没事,没事,你别来,别,我带她打防疫针就好,强强!”

李小强感觉事情决非狗咬简单。他曾几次提出要去刘月敏家都被婉拒。这正要桥头见了,狗却咬了,早不咬,晚不咬。他相信爱情,但又清楚两家差距,成熟和理性让他忐忑。

“该死的狗!”

李小强无奈调转了车头。

晚饭自然是张芹做的,都是女儿爱吃的。

决定做这样晚餐,是她看女儿进屋没再出去。她高兴:胳臂到底拧不过大腿。

她把饭端到桌上,疼爱却像余怒未消地喊:“敏,饭凉了,快吃去!”

没动静。又喊:“这饭,不吃是吧?”

张芹重复喊了一遍,刘月敏这才板脸慢腾腾出来。她心情很复杂,这事已很难完全摆脱爸妈,特别是妈。她依然生气的表情坐在饭桌前,心想,马上没事一样,妈肯定得寸进尺,事情更难办。刘月敏胡乱扒了几口,气嘟嘟又回房去了。

她心思都在李小强那里。

小强真来了咋办?凭他,别说狗,就是蚊子咬,他也能说一堆理由。她躺在床上,感到灯很刺眼,啪的拉灭,又觉窗外有啥晃动,就拿出报纸胡乱遮上,辗转反侧,直到凌晨才昏昏睡去。

手机铃声把刘月敏叫醒。她伸出白白胳膊,修长手指夹过来手机。

不用看她就知道是谁。

“敏,婶子的狗,不,不,狗咬打过针了?我过去。”

刘月敏说你别来,她知道来了会乱成一锅粥,再三叮嘱,不一会却听有人敲门。

“来了来了!”张芹喊着跑着去开门。门插一抽,面前立着个小伙子,满脸堆笑,手提一大嘟噜礼品。

“婶,你好,狗咬着,打针了?”小伙子有点紧张。

张芹有些懵,但瞬间明白,气不来一处,伸开的胳臂像长门插,嚷道:“啥狗狗的,狗屁不通,走错门了!”嚷着比划着往外推。

小伙子很难堪,明明别人指着是,不会错,问题是错遇上开门人!

“婶,我、我找月敏。”

“不在!”张芹拉着架关门。

小伙子进不是退不是,下意识把礼品往门里放。

刘月敏听得真切,妈妈妈妈直喊,刚跑到大门前,就见张芹正用力推搡,你推我扯,门外散落一片红红绿绿,咣当一声,大门关了。小白狗对着门外汪汪不停。

“你这是干啥,不讲理啊,这叫我咋办!”

张芹指着门外骂道:“哼,别给脸不要脸的,看你还敢!”既是骂向门外,也是对着门内。

刘月敏几乎绝望,关门坐在床沿上,两汪清泪扑簌落下,脑子一团乱麻。她不知如何收场,倒在床上哭出声来。过了好一会,她突然仰起头,眼睛闪烁坚毅光芒,拿起手机,把真实情况全部告诉了李小强,最后表明态度。

转眼五六天过去。

刘月敏照常骑电动车去高新区上班,抽空还帮着干点家务,只是话少了。张芹烦心,担心,又宽心起来。

“乖乖,像你这样懂事孩子难找。”

“夸我还是骂我?”

张芹笑了。

见妈心情好,刘月敏就把话题慢慢转到她和李小强的事上,她当然还想尽量说服妈妈。至于爸爸,问题不大。

张芹是老狐狸,立马板起脸来:“还想?狗没咬死他是吧!”

“妈,你不夸我懂事吗?”

“其他事都懂,就这事,懂得不好!”

“啥年代了?我大学能是白上的?”

“嫁娶大事,不能想咋着就咋着。找俺闺女得先掂量自家几斤几两!”

“小强是我高中同学,聪明,还当班长,要不是他娘那年病重,他大学比我上得好,去百事利打工两年就升车间主任了。”

看妈没吱声,月敏接着说:“那年辞职去深圳,打拼赚了钱又去安徽包地......”

“哎呀呀,包地,包地,挖沟打坷垃,当农民,不种地不能活,真有出息,我一听就牙花子疼!”张芹哪能等月敏说完。

 刘月敏哈哈笑起来。

“笑啥?”

“妈,你啥时农转非的,地都扔给谁了?”

张芹支支吾吾。

“妈,中央有一号文件,乡村振兴,很需要年轻人。咱村刘奋强在梁寨渊子承包两千亩果园,几十辆车在地头上等着拉。”

张芹想插话,刘月敏又开口了:“李小强有能力,用不几年,放心好了!”

“熊妮子,俺种一辈子地啥不知道?万一碰上孬年成,臭屎烂贱!俺种地没法,你大学了还种地?人家张美琴嫁到城里,老公公当官,有车有房,买瓶酱油都开车。宋玲婆家虽说在农村,可男人在城里做生意,听说又买房了,还全款,说下饭店一声。那姓李的呢?人家闺女是亲生的,我的闺女大路上拾的?”

张芹一句话砸一个坑。

刘月敏摇摇头,表情凝重。

张美琴又走娘家了,张芹看见就烦,几里路还开车?就知道谝!

她猛地把篮子摔地上,小白狗嗖地窜出好远。张芹指着骂:“跑、跑、就知道瞎跑!”

“他婶子,借点啥!”是胡嫂推门进来了,“奶的X,我的闺女我当家,我的鼻梁挡着,别想,仨栗子俩枣打发要饭的?”

说不清她骂谁,或是真骂,其实她是用骂谝。

没等张芹问借啥,胡嫂又开腔了:“二凤的事定了,后天过礼,没那个数,哼,没门!闺女不能白养,咋样,还是都按我说的!”说着手在张芹眼前优雅地比划了一下。

张芹心里翻腾厉害,人家闺女听话,敏这孩子咋着了邪呢?

其实二凤闹了多少别扭只有胡嫂知道,但她牙缝不漏半点,只拣光鲜的外谝。她表妹和李小强同村,她啥都知道,她有意过来添把火。

“您家敏多听话啊,长得又好,学问也高,在城里也是挑着拣着找。”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哪能都像二凤啊!”

“只要不松口,看她能飞?一把屎一把尿,中用了,轻轻巧巧想娶走,哪能好的事?我这还亏呢!”

话说到张芹心里,她想插嘴,胡嫂却又高声起来:“我这还是少要的呢,听说人家都三斤多了!”

张芹知道她说的是过礼钱,要用称称。三斤多百元钞票就是十万块了。

张芹想把闺女的事倒给胡嫂,让她证明自己挡得对拦得好,帮着出个主意,却插不上嘴,似乎胡嫂是专门来给她倒苦水的。

“我不是不讲理,人家闺女都想着城市化,咱也不能憨着脸在地里转悠,人家要多少咱随着,只能高不能低。听说现在要男方城里全款买房,还要有车,二十多万的。除了“三金”,男孩上面最好有个姐,弟兄俩不行,公公婆婆要年轻的,不能进门就见棺材瓤子伺候人!”胡嫂嘴角泛出白沫来。

是啊,谁家闺女不想嫁好的,体体面面!彩礼?你不要人家要,都要你不要,人家还败坏你呢,咋啦,闺女找不到头?

张芹抬起头,想让胡嫂进屋好好说话,却不见了胡嫂。“这人,啥也没借咋走了?”

张芹刚把棉花晒好,大铁门吱的一声开了,是刘小楼的马田民,常露头露脸的,都认识。

“马大哥有事?”

“听说您闺女大学毕业,工作了,也该谈对象了,不知说妥了没。我有个表侄,人长得那没说的,我表哥是副镇长,管基建,城里几套房,要啥有啥。”

“俺没说!”张芹热情地让他进屋,指指月敏照片:“这孩子随我,学习好,脾气好,心眼好,就是,一般她看不上。”

“我说的可不一般,觉得合适才过来,我可不是说跑媒。”

“那是,那是!”

“你们商量看,觉得好就往下进行。”

“说吧,说吧!”

马田民要走,张芹说小公鸡正好吃,成不成酒两瓶。

“晚几天我再来,小公鸡先留着。”马田民走了。

张芹兴奋得直搓手,觉得好事来了,这好事当然不是她男人。大壮这些天特忙,回家都半夜了,天不明爬起来就走。几次想搂搂脖子亲亲嘴,还没等翻过身就听他呼噜山响。熊人,除了出憨力还能干啥?哈,这是好媒,你那美琴宋玲有副镇长吗!成了,亲家副镇长,俺家大壮也能包工程,说不定还是个啥总,小轿车算啥,城里买房?那还不是几摞票子的事!想到这,张芹哈哈笑出声来。小白狗摇着尾巴舔着她的脚面,她感到痒痒的,特别舒服。

大沙河宛如玉龙自西南往东北蜿蜒而去。过去,这里枯苇衰草,风吹沙飞,空旷荒凉。上世纪50年代,一批省城来的干部在这沙滩搭庵挥锹,打响艰苦卓绝治沙战役。经过几代人不懈努力,大沙河两岸已成果海,但在苏皖交界处,还有大片荒滩,丛丛枯草、啾啾水鸭和低吟鸟虫,期待着人们来这里展开至美画卷聆听绝有天籁。

李小强静静躺在沙滩上,身边晃动几株细高芦草,不远处是一汪水洼,几只野鸭和“苇渣子”慵懒浮在水面,享受着阳光和安宁。他扯过一根芦草,掐出一截含在嘴里,仰望着湛蓝天空。太阳有些毒辣,但他喜欢,赤条条躺在细软沙窝里,感受天地人融合给他的独特生命体验,任由思绪放飞。他抓起一把带着苇叶的沙土放在鼻前,腾地来了个鲤鱼打挺,对着荒芜旷野大喊:“我-来-了!”那声音沿着荷叶、苇尖、树梢传开去,惊起一群野鸟扑啦啦飞向远天。

突然,他透过苇草缝隙,看见西北岸堤下有一老人和山羊群,正慢悠悠朝他走来,越来越近,影绰可见老人红黑脊梁上搭件衣服,也许老人听见了有人叫喊,手搭眼罩搜寻张望。

李小强惊喜,觉得老人和羊群正是山水画的绝妙一抹。

老人一杆扬鞭空中划圈,一声脆响便是几片苇叶飘下和几只野兔嗖地跃起。羊儿似乎没有多少反应,仍低头啃草,或抬头张望,有个羯虎小跑着来到一只母羊跟前,贪婪地嗅着母羊尾巴。终于这群羊像一片云漂到了离小强不远处,老人光头、垂胸胡须、古铜色脊梁、大裤衩和光着的两脚都看得清了。他显然知道刚才那声响遏行云的呐喊就在这片苇棵遮挡的地方,老人并不害怕,他经过多少事啊!爷爷打过捻军堵过决口,父亲杀过鬼子拉过杆子,自己十三岁就学着在苏鲁豫皖交界贩卖粮食,这八十挂六个零了还在村里问事帮忙拾掇乱子。这十里八乡江苏安徽的谁不认识他,光从他手里出去的羊都记不清多少了,反正剥羊的买羊就来找他,只凭他的一杆羊鞭甩响在沙滩上,看着那毛色油光发亮青山羊,两手拦腰一抱,甩下一摞票子就走。

老人羊鞭指了指那片晃动的苇草,说:“跑这来干啥?”

李小强早穿好了衣服,站起来迎着老人抱拳答道:“没事来逛逛,觉得好玩。”

“哼,好玩好好玩,算你会玩,有种在这长玩!”说罢甩出一个脆响,抬脚就走。

小强忙上前恭敬地说:“老爷爷再拉一会可好?”

老人停下脚步,望着并无恶意的年轻人。

李小强不知怎的一口气把自己想法说给了老人,他冥冥之中觉得老人从天上来。

老人哈哈笑道:“是个人物!”他羊鞭指了指不远处:“那地下有石磙、石磨、枣树桩,捻军丢下的库枪头,”又指着那片深厚芦苇地,“野兔、野鸡、狍子、长虫多着呢!”

看李小强听得入迷,老人说:“这出皇帝的地方,有功名的不少,这沙滩孬好扒拉几下够说三天的!”

“嗨---呦---嗨”,只见羊鞭空中划了个圈,啪的一声,散落周围的羊都聚拢过来。“用得着我,说!”老人一会远了。

李小强下了最后决心,他要把生命播放在这里。

刘月敏骑车行驶在回家路上,风儿不时撩动裙摆,美丽脸庞在落日余晖里更显楚楚动人。她沉浸在李小强电话给她带来的喜悦里。

这些天,李小强果断处理了安徽的事,厂子转给朋友,回收大部分货款,向县有关部门进一步了解农业创业政策,又到大沙河两岸查看调研,一幅壮美画卷在心中徐徐展开。他请村干部和几个长辈吃饭,家里事安排停当,又去城里和几个同学聚了一场,所有的事都办得差不多了,他拨通了刘月敏手机。

刘月敏高兴得跳圈。她佩服小强,甚至有些崇拜。他们电话一打就是个把小时,商量来商量去,觉得现在乡村振兴正是施展好时候,抓住机遇干他一番。

她刚在院里停下车子,张芹就嘻嘻地过来帮着叉车子拿包包。

“妈阴转晴了,哈哈!”

“憨妮子,有高兴事谁家不高兴!”张芹把马田民说媒倒得干干净净,胜券在握地总结说:“这媒上哪里找去!”

刘月敏惊了,脸上密布了阴云:“啥稀罕的,谁说好谁愿意,管我屁事!”

张芹愣了,憋得满脸通红:“不知好歹,放着福不享单找罪受,贱货!”

“光图东西!”

“谁光图东西,还有副镇长呢!”

“我才不稀罕啥长不长的!”

“你稀罕啥,你就稀罕穷光蛋,没出息的东西!”

“你懂啥是穷光蛋,没水平!”

“俺没水平,娘个X,就穷光蛋有水平!”

“我的事我,”没等刘月敏“我”下去,张芹啥相好呀丢人现眼呀不如死了呀的一句连一句。

刘月敏嘴唇哆嗦,脸红一阵白一阵,半句话说不出。张芹瞪着眼,张着嘴,一腚坐地上指着又哭又骂:“天底下没这样的憨熊,贱货,非粘个穷光蛋找人丢,哪辈子作的孽啊!

恰巧这时马田民来了,老表那边说好,想明天见面。到了门前,就听为那事争吵,进不是退不甘,大门轻轻推开一点,一看娘俩那样,就知道毁事,但故意咳嗽,希望绝处逢生。张芹月敏也都看见了他,张芹刚想招呼,月敏转身进屋,砰得一声狠狠关门。张芹恼死,砰得把簸箕摔到墙上。马田民摆了一下头,无趣地退出大门外,走了。小白狗惊恐地看着,对着大门汪汪两声,跑到石榴树下卧着不动了。

刘大壮推着车子来了,没进门就听见院中的哭骂,他啥都知道了,烦死!

这些天妻子有空就嚼他耳根子,见大壮吭吭哧哧不表态,就没好气说没你这样当爹的,连个响屁都不会放,高枝不攀硬钻地垄沟,一窝子憨熊。刘大壮说还能显着我,叫我唱黑头,硬咋着,行吗?想后果了吗?光知道骂!再说孩子大了,瞎闹的?话说回来,一辈子管不了两辈子的事,操不了的心就不操!两人始终合不了垄,别扭着。其实他很疼爱这个女儿,也信她,又感没底,总觉亏些。这个老实巴交男人不知该咋拿主意,拖一会是一会,有点空就出去干活。这下好了,杠上了,咋拖!

“看你领的,老不老少不少的!我的娘啊......”张芹看着大壮哭叫。

“哭啥哭,就知道哭,烦死!”大壮嚷道。

“放着好不要,哪辈子的冤孽啊!”张芹指着女儿住的东屋骂。

“别再嚎了,还嫌动静不大是吧,出人命你就好看了。女人当家,哼,墙倒屋塌!”大壮很男人。

“我的娘啊,咋办啊!”

西北天际乌云涌来,空气中弥漫浓重雨腥味,窒息得人喘不过气。喀嚓嚓,一道蛇样闪电舞动着撕开乌云,瓢泼大雨铺天盖地。

李小强又安慰了一下父母,拿起手机拨了号,一会就到了复新河大桥。桥下清清河水连着小强和月敏两家。李小强常摘下一片树叶轻轻放在水面,看着它慢慢北去。他相信他的每一片树叶月敏都会收到,捡起珍藏。他曾抚摸着她的秀发说,你就叫叶子吧!刘月敏说,我在俺那儿放的叶子你也能收到吧?李小强哈哈大笑:“能,不仅能收到,还能结出一树果来!”刘月敏脸红红地笑着捶小强:“你真坏!”

李小强站在桥上张望了好久。他相信月敏,又担心意外。自从刘月敏电话告诉他又与妈妈激烈争吵,他安慰她,千万别闹得没一点余地,但他又深知月敏倔强,怕出了大事。果然,今天下午月敏打来的电话让他知道这个时刻到来了,他只能选择走这条路。他把所有事都安排处理好,早早赶往桥头等候。按照约定,月敏该到了,但还没影子。夜幕慢慢向桥头裹来,越来越紧密,越来越浓重,李小强额头有了细密汗珠,后背也湿了。难道?就在他焦躁不安时,突然前方隐约一个身影,正向桥头快速移动,越来越清晰。近了,近了,是一个女孩,一个背包的女孩!

“敏!”

“强!”忽地一声,两个黑影顷刻间凝聚成一个。

“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没事吧?”

“放心!”

“决心下定了?”

“我们都不是小孩了!”

一轮明月当空,满天月光洒下,浓浓的,融融的,天地间似乎凝住了,只有大桥下清清河水和桥头上急促喘息声。

花开花落,春去秋来。

转眼又到一个金黄铺地季节。张芹在院子里胡乱拾掇着什么,远看近看,她都明显老了。头发几乎全白,目光明显呆滞,还是五年前女儿给她买的那身衣裳,烂了,也脏兮兮的。

她又来到女儿房间。

自从五年前女儿突然出走,她哭骂,不吃饭,无端摔毁家什,但女儿房间一动没动。大壮几次说,孩子不知啥时来,也不知来不来,收拾收拾吧,放点东西。她总是没好气地顶撞:“放、放你的头!”依然还是那床、那桌、那镜和那床头玩具熊。她每天都推开女儿房门,看看,坐坐,想过去发生的事,神伤泪落,脑子里重复出现那天的情景。

那天激烈争吵后,她发现女儿出奇平静,正常吃饭,正常外出,只是不多说话。她想,熊妮子早着呢,真要依了你,国家还不又多一个贫困人口,乖乖,你会明白过来的!于是她就没再多想,忙着拾棉花,晒玉米,割豆子,不停地干。小白狗转前转后的,她一点不烦。

那天星期,对,她记得很准。见太阳升起老高,女儿房门还关着,她轻喊两声,没回应,大声喊,还没动静。她推开房门,女儿不在,里面干干净净,有条有理,没一点异样。她想,这孩子出去也不说一声。谁知午饭没来吃,太阳快落了还不见回。她急了,给丈夫打电话,大壮正在给人家上梁,让再等等看。她骂大壮心狠。她心急火燎,先跑到河边去看,东一头西一头,丢魂一样,无辜小白狗至少挨了她三脚。最后,她在女儿桌上台灯下找到了一封信。看过信,她啥都明白了,当时就晕过去,不到十天掉八斤肉。她不想让除了丈夫以外的任何人知道。“私奔”,她仍然认为太丢人,不可原谅。屋里只有她和大壮时,你看我我看你,愁容满面,伤心怨恨。她说,就当死在了外面,一辈子别再提她。大壮说,那是你嘴上硬,心里咋想我不知道?是的,张芹嘴上硬,心里每时每刻都在想,气没地撒时朝小白狗来。她不吃饭下地干活,呆呆站着流泪。看胡嫂她们想给她说话,就赶紧转身走开。他嘱咐大壮,实在躲不过就说苏州她表哥非要她去干主管会计,厂子大着呢,人有好几千。月敏刚出走那半年,是张芹最难熬的,不出门不行,出门都是异样神情和绕着弯子的关心。她骂村里坏熊多,但又不能当面骂,明知是看你笑话但说的问的都是那样真诚。这让她纠结、烦躁、恶心,总觉度日如年,几次想拿农药瓶。煎熬了半年多,才慢慢适应平静。她后来影影绰绰听有人说女儿还是给地打交道,离家并不太远,但她和大壮就觉没脸去见。时间销蚀了她的悲情,但磨不掉母女亲情。她心里装着女儿,后来慢慢自责起来,后悔当初不该说绝情话。这不,她在女儿房里坐下,喃喃着又自责起来了。

一辆黑色奥迪停在张芹家大门前。

车门打开,一对青年男女,穿着干净时尚。男子手里好多礼品,女子则拎着一个小孩。孩子头扎小辫辫,水汪汪大眼,红彤彤脸儿,小小嘴角微微翘起,模样俊俏可爱。女子显然激动,看着大铁门,眼里闪着泪光。那小白狗见有车来人来,却没有汪汪叫,摇着尾巴跑到女子跟前,嗅着、转着,转着、嗅着,嘴里呜呜呜的。

张芹听见声响,走出房外,站在院中,诧异地向外张望。只见那年轻女子对小女孩说:“快叫姥姥!”没等小女孩叫,自己却颤抖着喊道:“妈!”拉着小女孩扑向张芹怀中。张芹眼睛浑浊却能看见怀中的女儿月敏,紧紧抱住,泣不成声。小女孩被这场景吓哭了。刘月敏这才松开手,说:“妈,我是敏啊!”

“我咋能不知道啊!”

“妈,打电话您咋都不接啊!”

“唉,别说了,都过去了,我也有不对啊!”

“您和爸不要我了!”月敏抽抽泣泣。

“气头上,后悔死了!”

“对不住您和爸了!”

“啥对不住啊,见到你我死也合眼了!”张芹粗糙的手抹去月敏脸上的泪,喃喃着:“黑了,黑了,瘦了,瘦了!”又一把抱起小女孩:“乖儿,别哭,我是你姥姥,姥姥给你拿好吃的。”说着转身就要进屋,突然想起旁边还站着一个男子,忙转过身来。这男子不用说她也知道。只见他虽不高大英俊,却也精明干练,眉宇间透出刚毅自信气质。她刚要开口,只听男子说:“妈,这些都是好吃的。我是李小强,您老辛苦了!”边说边放下手中东西,紧紧握住张芹的手。那小白狗围着这几口子一圈又一圈转着凑热闹,平添了温馨。张芹忙不迭往屋里拉这个拽那个。这时叽叽喳喳涌来一院子人,走在前头得胡嫂笑着问:这是哪来的贵客,还开奥迪,月敏表哥又招会计来了?

张芹听出话里有话,叫道:“该吸烟吸烟,该喝茶喝茶,你这是啥眼看的呀!”

“打骡子惊马,咋回事?”

“哈,瞎眼热,比土包子强到天上了!”

“这咋一个腚眼放不一样的屁来!”有人小声叽咕。

李小强拿起一大袋糖撕开哗哗哗撒了开去。

晚餐自然是丰盛的 ,一大桌碗碗盘盘。

大壮当然是被张芹喊来的,她电话里高叫:“再忙都停下,别说扣工钱,倒找钱也行,回来!”

大壮从床底下翻出舍不得喝的双胞胎泥池酒,不停说治点、治点,好好治点,与女婿一杯杯治了起来,不知不觉两瓶干了。他红光满面,话拦也拦不住,什么种地咋啦,什么农村好啦,什么女人当家......张芹立马打断:“也不看这是给谁喝!”大壮立马打住,夹一鸡腿先放小强盘里,又夹一块鱼笑着送到外孙女妞妞嘴边。妞妞摇头,只是坐在张芹腿上玩。张芹像有太多亏欠:“俺儿,你咋啥不吃呢!”月敏忙说:“没事妈,俺那鱼比咱家多,大沙河鱼好吃得很,别管她,吃你的。”说罢忙着给这个斟酒,给那个着倒茶。李小强则不慌不忙把这些年情况说给两位老人。

那天晚上,李小强和刘月敏在桥头汇合后就去了大沙河。当地党委政府很支持他们在那里创业,专门研究出台优惠政策,但小强清楚在荒滩做事比深圳、安徽搞营销建厂子不知要难多少,可能还会失败。但月敏一点不怕,鼓励他说现在形势最利于农业,失败了我跟你要饭。她俩又细致调研,请教专家,更加知道自然和人文、历史和现代交织在大沙河,粼粼金色,风光旖旎,资源丰厚,极具开发潜质。那天下午,他俩来到神往的老梨园,但见西天霞光万道,气朗风清。这老梨园六百多棵梨树近二百年,干似虬龙,状如铁铸,神圣森然。因按九宫八卦规式定植,形同迷阵,易进难出。抗日时期曾被地方武装巧妙利用伏击日伪,战果显赫。小强月敏心灵震撼,流连再三。不觉天色渐晚,夜幕垂临,便急着出园返归。可绕了好大一会却还是转来转去,走不出千把米长宽。正着急时,忽听有声叫道:“直走,到第十棵,左拐到挂红绸带的那棵停下。”她俩循着数着走去,拐弯,果见枝上飘红绸带的老树。再往哪走?又听声音传来:“直走六棵就出来了。”果然,她俩在数到第六课时,恍然明亮,一大路横在脚下。哪位好人高人指路?左右张望,惟有前方有一低头赶路老人,一杆羊鞭划圈空中,几道晚霞抖落,一群山羊咩咩跟上。那一刻,他俩都觉得自己本就属于这片沙滩,这湾清水,走哪儿都为驿站,只有这里才能永远。

“最难的过去了。”李小强轻轻吁出一口气。

“下边,下边,接着说,少喝口酒!”

历经无数风雨,他们挺过来五年,初步实现梦想。强敏金沙滩现代农业开发公司以承包建设自摘果园和农家乐实体支撑,综合利用黄河故道资源,开发实施生态农业旅游项目,赏花观景的、自摘苹果的、写生旅游的、怀古思幽的,专门吃大沙河鱼头的络绎不绝。公司员工已达二百多人,有本县回乡创业青年也有外地大学生。说到这儿,小强指着月敏说,没有敏我可干不到这样,她是公司总经理,里里外外全靠她。那次她的腿骨折,拄着拐还下地呢!

大壮和张芹微闭着眼,正在奇异梦幻世界漫游。突然激灵醒来,抓着月敏的腿来回看,心里无限愧疚。

月敏和小强哈哈笑道:早没事了!

李小强接过妞妞抱在怀里说:“爸,妈,我们还有个打算......”

“有啥打算,快说。”

刘月敏指着小强:“他心大的没边!”

“俺村两条河刚疏浚好,地肥水清,抓住乡村振兴机遇,发展有机高效农业,打出两河湾品牌来。村书记希望我来干这事。”

“答应了?”

“答应了。党的号召,政府支持,趁年轻好好干。再说我能整合资源,把它作为大沙河项目延伸点。”

“你这孩子认准的谁也挡不住。”张芹抓着小强的手,大壮一口把满杯泥池喝干。

“再忙你家要抽空问问,还有你和月敏的事......”张芹咋能不关心这事?

“放心吧,家里都好,俺娘身体也好多了,专有人照顾,月敏啥事比我想的周到,一切都安排得妥帖。俺俩的事国庆节办,真是对不起您二老和敏了。”

“没事,没事,早办晚办一样!”张芹和大壮齐声说道,月敏则用手指轻轻戳下小强额头看着爸妈:“他要把千亩鲜花算作一束玫瑰送我呢!”

“爸妈,彩礼,说个数。”李小强十分真诚。

“哪里,哪里,那都是落后分子,落后!啥年代了,还彩礼彩礼的,不文明,咱不兴,不兴!”张芹连连摆手。

“那咋行,该花还要花。”

“不不不,我不叫人说俺落后,你们用项大,事业要紧!强儿,俺有存款,都给你们,帮着搞,建新农村,振兴!”说着从里屋拿出两张银行卡来。

“你妈就会当家!”大壮咧大嘴笑。

张芹又把妞妞揽在怀里,亲了又亲。

李小强在他俩面前蹲下:“妈,爸,谢谢您!心意我们领了,您的钱俺一分不要,留着养老。谁拉巴孩子都不容易,不能常在跟前帮您就惭愧了,咋还能动您养老钱。困难我们自己想法,再说政府支持也大,没事的,我们会把项目做得更好,到时就算最高的彩礼送给您!”

张芹和大壮都不知说啥了,直夸小强有出息,女儿有眼力。过了一会张芹好像又想起了啥,看着小强,欲言又止,这咋能瞒过小强眼睛,以为老人倒底还是......

“妈,您说,我都答应!”李小强望着张芹,什么条件、要求他都不会拒绝。

“那我说了?”

“放心!”

“他身体壮着呢,能去你们公司帮个忙?看个门也行。”张芹指着丈夫。

小强和月敏哈哈大笑,屋子里充满欢快笑声,小白狗也跟着呜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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