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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正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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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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蚕豆儿香

刘姥姥再去荣府,背着自家地里种的那些留着尖儿的枣子、倭瓜并些野菜,让贾老太太她们十分高兴。刘姥姥最终有那么多收获,该有这些野意儿的大功。我想如果再有带着浓浓春意的蚕豆捎着,自然会效果更好。

蚕豆是厚厚裹着的春天,只想在这个时刻才敞开袒露,给人说不尽的惊喜。

春夏之交,走了一个冬天的蚕豆荚鼓了停了。人们知道是时候了,从棵棵上摘下,剥开,绿宝石一般,煮吃烧肉都好,集市上刚一露面就围上来一群。

老西关那个小集市也就成个把小时。靠城近的老头老太们院子里地头上点的蚕豆,揑揑硬了,早起撸上半袋子背来城里想多换几个零花钱。

慈祥的老太面前铺开一块塑料布,一张微信码,半袋子蚕豆角倒在上面,新鲜又饱满,我们正巧赶上,只问了一句,就全买扫码了。五斤八两,妻子剥了近三斤绿宝石。我看了说,烧火,这就煮吃!

很简单,放盐和花椒,水开十多分钟,一股特别清香飘散在院子里。盛出一碗,我伸手一个扔在嘴里,沙浓,清香,皮有质感,还是那个味道。

吃着想着就到了过去。

我上小学时,填饱肚子就很不错,凡能吃了野意儿都让人风卷残云了,想吃点不野的很难,其实也几乎没有别的,常挂嘴边的只有糖豆和蚕豆。糖豆是溜乡的货郎担卖,红黄绿都有,鱼眼睛大小,一分钱几个,装在袋里,不舍得吃完,要留几个馋人,我拿东西偷换过几次。可熟蚕豆光听说却没见过更没吃过,货郎担也没有。

有天下午,我在家案板上写字,写完百无聊赖,就用手抠铅笔橡皮玩。这时和集街上的表大爷来了,有名的赵瞎子,其实他一点不瞎,只是总眯缝着眼,看不到他眼珠,可他看不见的眼珠很管用。他上过私塾,会背《论语》、《大学》等,算盘打得也好,据说还通相术,都知道他有学问。见他旧灰布长褂裹着驼背,花白胡子垂出下巴,挎着与学问不太协调的竹篮,半篮熟蚕豆,灰绿色,几粒花椒散点在上面。他一眼就看见我田字格纸上的铅笔字,说写得好,横平竖直,有劲,长大了会有出息,然后放下篮子又说描红啥的。那表扬和描红我听不下去,因为我早就看见了篮里的蚕豆,很想吃,可不好张口,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只好假装没看见低头咽口水。这咋能瞒过私塾表大爷锐利眼睛!他用称盘轻轻伸进篮里,铲出一点点,又晃了晃,几颗边沿上的落下,里面还有十个八个的。他让我伸出手来,我两手并拢半张着去接,他慢慢倒着,倒着,很条理地说:要坑水加盐和花椒泡透,烧开后再文火煮,闷它一会,好吃的,好吃的。既然蚕豆到了我手里,又没说吃了给钱,我就赶紧扔嘴一个,乖乖,咸香糅合,皮儿筋道,里面沙浓,香味满口满腮,真好吃,糖豆算什么!眨眼那几个蚕豆就没了。表大爷看着我,有些得意地问道:好吃吧?我赶紧点头。买点?我刷得脸红了,身上冰凉,用啥买?不知该咋回答。突然想起了货郎担能换糖豆,我对表大爷说:我家有红芋片子,换半斤,便宜点?表大爷看着我,笑了,大约觉得我算术不错,便有意问我上学喜欢国文还是喜欢算术,不知咋的,我脱口大声说出:喜欢吃蚕豆!表大爷顿时脸色沉郁,明显生气说:这孩子!摇着头走开了。我很失望,你走就走呗,还挎走竹篮!

从那以后,我总忘不了蚕豆,一写字就想,盼望着表大爷不再生气,又挎着竹篮到我家来,可他从此再没来过。第二年五月初蚕豆熟了时,父亲说你表大爷死了。我很伤心,除了他一肚子学问,更有那好吃的煮蚕豆,都永远去了。读初一时,我把大门外那片足有半亩的空地刨起来,周圈用树枝夹成篱笆,全部种了蚕豆。从发芽到豆荚鼓起硬实,不知去看过多少次。那天蚕豆刚摘下来,我就赶紧剥了半盆,按表大爷法泡煮,可总觉味道与那竹篮里的不同,就以为他给我说的不全,学问深的人都好留一手。不过也很满足,到底不用再盼望那竹篮了,想吃几颗就吃几颗。

几十年过去,那蚕豆味儿一直没忘,也忘不掉,就像初恋。其实忘不掉的还有,像苦苦菜、婆婆丁、荠菜、面条棵还有树上的槐花榆钱这些比蚕豆更野的东西,都是忘不掉的。因为它们不仅仅出现在春天里,更是伴着我们度过极为艰难岁月,死了自己,活了我们,成为我们生命的一部分。但凡能融进情感和生命的东西即便再简单、再普通都让人忘却不掉。现在大鱼大肉腻了的人们对于这些只是所谓尝鲜,娇嗔着野意儿,我却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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