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庄上很多树,啥树都有,就像人,啥人都有。
这树像人,人像树,我觉得人和树一样。
高大树,粗壮挺拔,蔽日遮天,风起叶动,声播四方,让人仰起头来。
当然,也有很多歪扭七八的小树,杂树,胡乱在路边沟旁,随它去,没谁指望它成材,也就没谁关注它的存在。你叶子响不响又怎么了,你站着歪了倒下就随便,你干了枯了怕连个拿你作柴棒烧火的也没有。
这是树的命运,也是人的命运。
我独自蹲在一棵很不起眼的小歪树旁,看它的长相,听它的呼吸,与它一起发愁。
这时我想到了自己,与这棵没人注意的小歪树没什么不同。甚至想,你也配叫树?虽然活着也长着叶子,其实是埋入地下半截的木棍。
让我还有点自尊和骄傲的是,说我是埋地半截木棍,那个他更是,他还不如我,我比他强。
他叫百足,他爹起的名。他爹太有才了,可见他爹的信心和希望。
人一辈子该会遇到多少事?一百种就是全部了,可他样样满足。
我多半辈子,没有几样满足的,可自觉比他强,于是就挺直身来,背着手说:过得咋样?
还行!
这家伙一点都不惭愧。
还行?
领导才这样说。你哪里行啊,在我看来一点都不行,不行我才偏偏那样问呢!
我的记忆里他没上几天学,没上学怎能当领导,不当领导能算行?笑话!
我还知道他从来没做过生意,不做生意怎能当老板,不当老板能算行?笑话!
生产队时,队长动不动就训他,连小组长都训他,不好派的活都叫他收底,错了都说那是百足治的。女孩子谁也不正眼看他,再丑的女孩都不愿看他。歇息的时候,别人都嘻打哈笑,百足只能远远站着看,或独自脱下一只鞋垫到腚下坐着抠脚丫,偶尔也偷笑一下。他的笑只能属于自己,笑给谁都没有权利。
有年冬天,一颗流星划过天空,都说落下的地方正对着百足家的那口屋。庄上的人传开了,有的说可能出皇上,有的说出叫花子,有的说瞎扯淡至多出根瞎木头。下晌回到家,百足还是叫他爹支使得乱转,端尿盆、喂羊、烧锅、撵鸡下蛋,等到他爹上床鼾声响起,抬头已是月明星稀了。
皇上到底没出,他爹娘相继都走了。据说走时眼皮揑了几次才算合上,不用说是因为百足没娶上媳妇。
没娶上媳妇不完全是坏事,至少不再多人管他训他,他轻松些,甚至想怎么就怎么,妈的个X,给我治去!给我拿来!哈哈!他指着院里的几棵树大骂,没谁敢顶撞,叶子都卷了起来,周围没有一点回响,邻居都听不见。那三间小屋孤独在河岸边,成了百足的王国,他绝对是国王,想怎么就怎么!
风吹一次,日过一天,小屋悄悄染上岁月黧黑颜色。
这几十年,庄上人没谁来过这个小院,谁也不知道这屋里摆设是什么样子,地扫了没有,锅支在那里,骚味重不重,都不知道,也没谁想知道。庄上的人整天忙庄稼,忙外出打工挣钱,忙吵架骂架,有点空还要忙搂女人抱男人,奶奶的,想翻箱都想不着百足。就是庄上有了婚丧嫁娶,所有能派用场的男人都上了名单贴在墙上,可就是没有百足,连刷碗烧锅最差的活也不安排他,生怕灰黑色木棍烧出来的火黯淡无光,连死去的人也没面子。
喇叭声声,穿红戴绿,杯盘交响。庄子的人都到了,就是看不到百足影子,
百足自觉,也不去,既然死人都用不着他,那娶媳妇的好事更不要说,再说看人家娶有意思吗?他早已荣获五保,不慌不忙按月领钱,吃喝用不完,这些足能支撑他挺立着去想,躺在床上,睡大树下,腿翘起来,悠悠白云,点点繁星,习习微风,哈,想怎么就怎么!屋内其他地方他懒得收拾,唯独床干净,粉红色床单,墙上女星剧照。想怎么想,就怎么想!
不知怎的,他胆子大起来,很想出去找个女人骂架,老女人也行。那些看见他就远远躲着的女人,妈的X,不懂事,都住一个庄几十年了,说句话还孬着你,还能沾着你,你有几个小钱?骂架,你就得招架,就能借此发泄情绪,就等于给女人接触了一回。可他们都远了,看不见了,一个庄子不见个女人。他终于等来了机会,小丫屁股扭着从跟前走,放荡!可主动给她招呼却不理,不懂事,就看着小丫背影小声骂起来。百足可用上了那动作,身子往前一挺一挺的,嘴里哼哼着。小丫没回头走远了,百足以为她败下阵来,很满足。
百足总在人群边缘,他从没有进入过这庄人的生活中心,就像庄边树林根发的一根枝条,踩了断了砍了都无所谓,有与没有都一样,根本就挤不到庄里那些大树旁边。百足只是偶尔出现在人们视线里。他见谁家大门前停着辆车,他几乎最早出现在那里,主动笑着打招呼。这车主都是好久才回一趟老家看看,懂事理,应着百足的招呼,可也就嘴边两句话,说着说着脸也就扭开不对着他了,百足没意见,他知道自己就该这样待遇,这就很满足,夸奖人家不忘乡亲。有时他见一群人站在商店门口,他先咳嗽几声,见没人理会,就壮着胆凑到离别人十几步远地方站住,绝不随便插嘴。可这些人瞎侃胡拉嬉闹说笑时,百足实在忍不住了也丢个一句两句的。那次几个人说烧开水谁烧得最快,有说张三,会虚着烧;有说李四,点火极快:有说王五,烟囱抽劲大。百足突然指着毛七说:他二嫂烧得最快,蹲下就开!等人们反应过来,百足却背着手走远了。所有他站在人群边上时候,连他自己也觉得不该有自己,似乎被风刮来,不得已,似乎错了地方,暂时歇歇脚,立即走开;似乎找骂架的那个女人吓得躲在这里,哼哼地骂她几声就走。他不关心人们议论什么,有饭吃了,没熊事消磨时光,反正与我无关,于是听也是半闭着眼。可当听到哪个事谁都记不清说不准了,百足突然来了精神,插上一句嘴来,把那事说得清清楚楚,他记性极好。他最喜欢的还是有人问旧历和阳历的事,每当这时他就仰起头来向那人望去,干咳两声,与课堂上坐在最前排的学生高高举手回应老师,可老师就是不提他,那问旧历阳历的人宁愿不知道也不看仰头咳嗽的百足,百足无趣,但有自尊,还是小声说旧历和阳历的事,清清楚楚,极为自信。这就引起人们注意,后来有几次暗中对比,百足是正确的。这个家伙连个小学都没上,怎么搞的,不明白,后来就传开来,说百足是天才。
天才的木棍还是木棍,仍淹没在大片树林中,除了旧历阳历实在对不上了,或几十年前的某件事记不清了才想到他。当然还有一次,那天夜里从来没见过的大风刮起,整个庄子的树东倒西歪,断枝满地,最先爬起来的却是百足,他在风停下来时就收拾路上的树枝,他想让人天明时好走路,好开车。有人说这风真会刮,树枝不倒在路上;有人说谁早起收拾了,这个那个说了个遍,就是没谁想到他。他不需要别人想到他,在别人猜想时,那木棍又缩埋在地下半截,独自徜徉在三间小屋的王国里。
日复一日的生活,渐渐增多的年轮,都与这个村庄一起沉静在暗夜,盼望着黎明。
这天庄头的那棵老槐上贴着一张白纸,人们近前,大吃一惊,原来是百足的征婚广告,说不愁吃穿,来到就当家,想怎么就怎么。
我说不出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