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解拉猴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籍秋风。唐代诗人虞世南的写蝉小诗典雅清丽，形象逼真，托物寓意，流传了千年。

蝉的幼虫，苏北俗称解拉猴，在地下蛰伏三年，终得一日挣脱黑暗，慢慢爬上高树，吮吸晨露，极目四野，向着寥廓天空放开响亮嗓音。

每到六月，解拉猴就钻出地面，悄悄走向光明世界。

过去的乡村，夜幕四围，人们“喝过汤”就去摸解拉猴。无边暗夜晃动着点点光火，多少眼睛在逡巡地面，多少只手摸向树身，盼着突然遇见那个小小蠕动，那是视角和感觉猝不及防的美感享受，一下子蜜到了心头。小孩子摸到一个惊喜大叫：我摸到一个！到底是孩子，看大人们，不吭不声，摸过这棵急急走开，更多希冀在下一棵树上。就这样，你去了他来，一棵树不知被摸过多少遍，却还是给后来的一个留下希望，然这希望到底捧在了谁的掌心，就看运气了，你和解拉猴就在那棵树那个点上遇见，别人却不能，这能与不能到底是什么？

深更半夜，人们把装着解拉猴的瓶罐往堂屋桌上一放，拨亮灯数点起来。然后冲洗干净，放进坛子用盐码好，摸的少就干脆塞进盐碗里。第二天家家锅屋滋啦声响，煎解拉猴的香气在院子里飘散开来，案板上就有了一盘扁酥的解拉猴。那个年代，一盘不花钱的煎解拉猴很有效地弥补吃不上肉的遗憾，实在能让全家人高兴半天，于是喝过汤家家都是一推碗就向村前屋后树下跑去。

小孩子摸解拉猴有些害怕，但还是汇入那时停时动点点光火里。大人们真真假假说：树下有长虫，会缠脚脖子，越缠越紧！我每次摸解拉猴脑子里就转悠长虫缠脚脖，明显影响功效，没办法，胆小。一次正摸着，突被一藤蔓绊了下，倏地感觉又凉又滑，顿时头皮发麻，嚎叫起来，慌乱中在手的几个解拉猴扔了出去。周围点点光火急急往我这里跳跃，哪有长虫影子？我急忙哭着找扔掉的解拉猴，可半个都没有了，便暗骂是帮我拿藤蔓的王二趁机拾去放到了他的罐里。

情窦初开的男女最喜欢摸解拉猴，才不管什么长虫不长虫的，那口饭还没扒完就冠冕堂皇跑了出去，一摸就是多半夜，可总是男孩子拿不家来几个解拉猴，说运气不好，大人理解，谁也保不准天天摸到。可到底怎样的实情？依然记得，那几个围着树身正仔细的大男孩只要听见女孩笑声就急忙转身跑去。天知道最漂亮的翠玲天天提来一大罐子解拉猴是怎样摸的？

树们被反复梳篦，竟然还有漏网之猴！东方天际的鱼肚白鼓亮了天空，也鼓亮直至裂开树杈树枝上的解拉猴皮，不远处是嫩嫩的蝉，身体翅膀几乎全白，不一会颜色就暗黑了，一声连一声叫起来。中午时分，蝉叫明显增多，树树都有，声声不断，在耳所能及的空间弥漫，你越想静它越叫得响，越想甜甜入梦它越聒噪得厉害。该吃的，咋没把你摸净呢！于是夜里就更加起劲地摸，但第二天依然蝉声一片，声声入耳。我终于知道，这解拉猴是摸不净的，它与人天然联系，它让你摸，带着一点有意的调皮，算是送你的欢喜，别因那点困顿就唉声叹气的，提醒你用别样的心情听它的呼唤，带着柔性的甜甜嗓音。它的顽强存在是人与自然和谐的必然。因了它，饭桌上多了美味，耳畔有了天籁；因了人，它的嗓音终于找到最好展示舞台和最忠实听众。这世间也就多了一式别样风景和美妙生命律动。

解拉猴一旦离开厚土，生命就换了另一种形式。褪下的壳，叫解拉猴皮，听说能卖钱，我高兴极了，摸罢解拉猴，还可以去投解拉猴皮，于是就拿着长杆到树下转悠，投下放进袋里存起来。放学后看饭还没盛到碗里，拿起长杆就走，十个八个的，越攒越多，天天挂在钩子称上称，都大半袋子了却还没有一斤。我背着去卖，手里竟也有了几块钱票子，不给爹娘要钱却能交上学费，还能买来本子铅笔，那种成就感后来很难找到了。

我离开农村到了县城工作。环境变了，离开有些苍凉的旷野和野性的树林，也就很少听见声声蝉叫，摸解拉猴投解拉猴皮便成遥远记忆。

那年骑车路过东关大桥，忽见那里有卖解拉猴的，很感惊奇，那桶里盆里蠕动着的解拉猴们一下子让我想起过去，便停车蹲下拿起左看右看，突然想起藤蔓、盐罐子、长杆、钩子称和王二来。又过几天，那里越聚越多，竟有开车收的，六角钱一个，说是收购冷冻储存冬天上市很有赚头。解拉猴不菲身价和求大于供的市场催生出一个新产业——种解拉猴，把满是蝉卵的枝条集中埋在地下，到时候遍地都是解拉猴了。现在每年夏天都有大量解拉猴上市，满桶满车解拉猴涌向集市和收购点，租地栽树种解拉猴亩收益可达六七千元甚至更多。望着解拉猴给人们带来盆满钵盈，我真不知是用头颅钻出地面的小小解拉猴力量巨大，还是市场最大限度挖掘了人的潜力？

同样对解拉猴，这摸和种虽为一字之差，但此解拉猴非彼解拉猴了。过去的解拉猴，三年蛰伏地下，吮足大自然精华，暗紫光亮，满载沧桑，一旦钻出黑暗，义无反顾向着高枝爬去，就为那华丽蜕变和得意嘹亮一声，如中途落入寻常百姓手中则光荣献身成为美味均为自然；而现时种解拉猴却是完全人工，广种丰收，嫩黄薄弱，绝无悠然爬树享用清露的体质和权力，还未睁眼看看这个缤纷世界，别说送你嘹亮一声了，就被等候的工人呼呼啦啦扫除一起，进入下一个早就设定的环节。个别漏网之猴幸运树上，却早已气喘吁吁，即便扯开喉咙也是细若游丝几近绝响。同样一盘解拉猴，无论怎样精心烹制，再也找不到旧时感觉。恍惚间，倒是清晰那暗夜里光火点点的无规则游动和在油灯下数点摸了多少的情景，满满诗意，格外亲切，让人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