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的怀念

书信真实记录情感和生活，真实记录久远的年代，可于现在人们尤其年轻人却是真实的陌生。面对手机电脑他们指尖下可江河般流淌，可面对一笔半纸却摇头叹息，即便拿起笔来，多是搜肠刮肚无真情实感了。

很难说这不是进步，但完全忘却书信总有淡淡忧伤。

我还是比较会写信的。

我第一次写信是代写情书。

梅，俺村没读完小学的邻居，按邻居叫法喊我叔，大我一岁。亭亭玉立时介绍了部队对象。男方文书，太会写信，邮递员绿色自行车常在她家门前停下。梅虽能认些字，但很不全，表达感情的文字一旦断续就很打了折扣，梅当然懂得。村里本有个老学究，认字没问题，但之乎者也读得再好与读这不是一回事，再说还要写回信，不合适。

老天愿意给我这份美差，没办法。

那时我读初中，语文成绩好，全村都知道。梅突然眼亮：找大叔去！她娘一拍掌：你大叔最合适！娘俩亮拍的重大决定让这读信写信的事落在了我身上，我很高兴。那时，滚烫的心能通过别人触感彼此温度，这种信任无论怎样理解都不过分，多少年后我还骄傲。

她娘俩第一次找我，是收到文书来信的当天晚上。先是梅娘来我家，满脸是笑地说：“大兄弟，喝过汤去俺家，带着钢笔。”随后梅又来了，有些羞涩，只一声：“叔。”我明白了。

油灯昏暗着，火苗跳跃着，不大光圈正好笼着我们三人。

当梅把信交到我手里，我期待中有些紧张，我还从未看过这样的信，想着种种，但装着平静，俨然啥都见过的老手。心扑通着拆开，先急扫一遍，真有那个“亲爱的”！想，滑它过去！突然又觉不行，反正不行！念，当真的念出那三个字来，我觉得自己变了，胆子很大，有啥了不起，不过如此！我按自己理解抑扬顿挫，关键处加重语气。她娘俩都眯着眼，但能听到梅急促喘息和心跳。那时情书算什么情书，有啥含情量！部队文书笔下更是，含蓄，但我还是能看出心底涌动，可她们怎能懂得？我未必真懂全懂，但自觉还行，于是边念边解释。梅捂嘴抿嘴笑，梅娘哈哈大笑。念完信，我拿出自带钢笔，梅急忙铺好信纸。我装模作样问她们有啥想法要求，她们齐声说你看着写想着写照好写，我便挥洒起来，抬头“亲爱的”，一口气洋洋洒洒几张，最后“想念你的梅，某年某月某日夜灯下书”。那个年代，能表达亲热的词语不多，也不火辣，如用亲爱的、想念你的、紧握你的手，也足够了。我自认为一个少女情怀完全展现了，哪次老师表扬的作文也没有这样好，放下笔很有些得意地说：“来来，你们坐近点，听听行不行。”你想那不是卖弄？她们就坐在旁边，还怎么靠近？再说人家会说不行？也不可能不行啊！我依然抑扬顿挫，她俩依然眯眼。结论：梅娘说大兄弟真会说话！梅说还是俺叔！

第一次念信写信竟如此成功。后来，只要文书来信或梅想了就来找我，就一声：大叔！或在俺面前一站，一个字不说，我就懂得，从不推辞，权当又多写一篇想写的作文。我无法揣测男方拆开梅的来信除了甜蜜还会有啥感觉，至少他应该知道这不是梅的亲笔，看字迹也非出自一个女孩，但无论如何，她们之间这种形式书信传情至少持续了三年，直到男方复员与梅结婚。时隔十多年后，我回老家恰遇已当乡长的梅丈夫，也许他早就知道我就是梅的情信制造者，给我握手是那么紧而有力。

除了代梅写情信，我还为其他邻居写过家信。

他们找我写信极为郑重：上茶，递烟，拿好吃的，一家人围成半圆，你言我语，像面对着远方亲人。我也就搜肠刮肚，写尽思念、牵挂、嘱托、祝福，最后总是祝身体健康工作顺利，切勿挂念一切安好，保重身体或致革命的敬礼。那时候，信是连结两地亲情友情的唯一方式和最珍贵纽带。邮递员的墨绿色自行车停在谁家门前，叮铃铃一阵响过，高声：“拿信！”家里人就急急跑来，极热情打招呼表谢意，然后托着沉甸甸的信自豪地看着周围。如果家有老人，年前肯定还有几十块钱汇款，那信和汇款单确实让人羡慕。收信的人高兴，我不收信也高兴。村上没几家有外地来信汇款的，越是这样写信也就越让人觉得不同一般，我没有外地亲戚来信汇款却也能让人高看一眼。于是便颇为得意地帮人写信。

最多的是我给同学写信。

毕业、参军后一段时间是写信高潮期。干活累极，忧愁烦闷，突然想起我都会拿起笔来，一会几张纸，跑上几里路，贴张八分钱邮票，投向绿色邮筒，接着便是痴痴期待。我当然也收到很多来信，龙飞凤舞的，娟秀清丽的，洋洋洒洒几纸的，直来直去半张的，展开哗啦啦掉出照片的，都有，内容多是同学时你帮我助友谊深厚，以后也会革命友谊之树常青。班主任张老师来信，毛笔书写，大大一张纸一句话：我还在原学校。我深感愧疚，饭没吃就回复了。86年在南京住院，情绪低落，盼望每天下午两点左右都有信来。每在大门口收发室拿到妻子来信，当即撕开，正面背面来回看，总觉写得太少。有一天接到老家邻居闫大哥的信，手抖着拆开，父母牵挂、邻居问候、老大哥鼓励和祝福让我潸然泪下。后来我知道，那时传我病得厉害，大约要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老屋周围常有风水先生转悠，扒锅屋垒影门墙等等，但那信上没有半句让我忧心丧气的话，而是让我放心，家里一切安好，相信我能战胜病魔，前途是光明的。我更加懂得什么叫关爱，也更加理解“家书抵万金”的含义。我至今保存着这些信，虽纸页泛黄，但真情依然。

写信是愉快的，写情信是甜蜜的，读信听信都是幸福的，白纸黑字聚合着真情实感。虽然书信不如电话微信快捷，更不如视频直来直去，但正是书信的时空距离和特别的念想朦胧生出特殊的情感和特殊的美。它让人焦灼和牵挂，或急着排遣和诉说，而这种感觉正是人与人之间最需要的，它只属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