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正贤
网站用户
在汽摩电车时代，我并非落伍者，有证照，也有车，但我依然时常脚踏自行车，甘愿“小众”，独享怡然。特殊角度看人类社会发展，滚动的车轮应能作为重要参照。在伴随滚滚车轮奔向更加美好明天时候，我的记忆却沿着历史经线反向几十年去寻找自行车一路驶来的痕迹。
几十年前，自行车还叫洋车子。
这洋东西到了贫穷乡村你想会有怎样的反响？几百人村庄最多也就一辆两辆。车主人骑着来，昂着头，朗声打着招呼，小孩子跟着跑上一段，那车主一边嚷着：别碰着，远点！一边扭着腚蹬得更快了。这洋车都是旧车，没牌子、没铃铛、没链瓦，脚踏也只剩横着的一截铁棍，但骑上去就比跑得快，还省力，这足够了。历来靠两脚走路的人们突然离开地面日日前行，嘴张着半天都合不上的。谁要去学骑车子，则轰动全村。空旷的场上，自有人扶着洋车后座，跟着学车人一圈一圈跑，不嫌累，扶不上后座的也喊着叫着跟跑，同样不嫌累。一群架着烟袋见过世面的老人感叹：两个轮子咋不歪呢，跑能快呢，不得了！要是谁家男孩快对相了，家长舍脸借来那辆破旧洋车叉在堂屋，连同垫着大半缸乱七八糟东西的一缸粮食，作为日子殷实的明证，迎接女孩大娘婶子嫂们检验。一辆破旧洋车成就一桩姻缘的不少，让已过媒女孩哭天抢地喝药上吊的也有。想想女孩眼看着能脚不沾地赶集上店的梦却被“借来的”击碎，自知理亏的公公婆婆啪啪拍着胸说：砸锅卖铁也给你买一辆！
我们村洋车子两辆，一辆是大队书记坐骑，他腿瘸，离不开车子，只有一次离开，是他过四联干河时见三条鲤鱼并排悠悠水中，便果断离开坐骑，坐鱼前面叉开两腿，三条都被他抱回家来。另一辆是我伯父的，普通老百姓，却也舍得花三十块钱买辆洋车，后来我明白是他当兵打仗跑路太多，两腿静脉曲张严重，必须走路却很难走路，便狠心买车。虽只有车架、轮子和链条，少到不能再少，但利用率极高，除伯父骑用，还有很多外借。伯父的车子我当然借过，不是去哄骗女孩，而是骑着去山东省曹县梁堤头农中参观。伯父端出半碗豆油擦链条，再三嘱咐要爱惜，帮我把车牵出门外。我兴奋极了，一踩脚踏，骑着就走，谁知没瓦链子一下拧了裤子。因我刚学会骑车，不知咋办，眼睁睁摔在沟里。我赶紧拽裤子，爬起来先回头看伯父看见没有，见伯父已回屋，便骑上快跑。到梁堤头农中一百多公里，我和同学一路东张西望，满面春风，根本没觉累就到了。这三十块钱洋车子擦了豆油真厉害。返回是在第二天下午，依然沉浸在脚不沾地的快感里。距家三十公里时，天完全黑下来了。月光下的乡间小路上，我说着笑着，摇头晃脑骑着，突然哐的一声栽进刚刨掉蓖麻棵的坑里，爬起来依然兴高采烈，不掉链子，也不拧裤子。到家时人们早已进入梦乡，只有伯父还架着烟袋站在门口等他的洋车子呢！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伯父那辆洋车子是啥牌子，不仅因为当时它根本没有牌子，而且后来我往各种牌子的车子上靠，都很难沾边。有知情者终于告诉我，那是拼起来的杂牌车。杂牌车都能骑着远征，正牌车还用说吗？当时我已知道不少正牌车：大金鹿、长征、飞鸽、永久、凤凰，等等。印象最深是大金鹿，贩粮食一车能驮五百多斤。怎么驮？我牵都牵不住，人家竟能骑着山东江苏打游击似的贩运。但大金鹿叉开上扬的两个车把像羊角，连同大车架和门框似的后撑，难看且笨重，与女孩对相一般不借大金鹿。渐渐好看的有了，天津飞鸽，特别是上海永久、凤凰，漂亮又轻便，骑起来日日地，让人威风八面，但这种车到乡村极少，属于梦中情车。在中学工作时，一天，我一同事突然骑来一辆新凤凰，立即围上一群同事羡慕。有人转着圈看，有人摇下铃铛，有人小心翼翼探问价格，还有人试着问能否也帮着买一辆，那同事一律不置可否，只淡淡一笑，给所有人留下巨大想象空间。谁知第二天那凤凰就不知飞哪去了。在大家真诚而不懈纠缠下，那同事终于说出是借的，一早就还回了。只留下短暂惊羡，接着便是长嘘。不过能近距离看看梦中凤凰也就很好，买一辆凤凰永久实在不易，连长征都要凭票，公社一年就计划那几辆。退而求其次，我下决心买辆新长征。那时我已是中学团委书记，况且正谈着恋爱，校长还是心里有数的，直接找到公社书记，一辆新长征响着铃铛骑了过来。时隔不久，我就骑着这车把头上沾着玉米花的新娘驮进了新房。接下来的十年里，每到星期天和农忙时我都骑着这辆自行车从县城回老家，离老屋好远时，我便能看见倚在门旁张望的父母。
自行车走过的是真实情感铺就的历史。现在买什么车已很难找到那时一辆新自行车到手的感觉了。当渴盼和梦想突然成了现实，一辆新自行车就在你面前，那车真的能受到宝贝儿般呵护，会用电影胶片把车杠、前后叉等所有能包缠的地方都严实包裹起来，生怕碰掉一点漆。雨天是不能骑车的，如果路遇泥泞，则要把车子扛在肩上，那时常在路上看见车骑人。有个公社宣委终于一辆永久到手，疼爱得骑也不是不骑也不是。实在不能不骑时，回到宿舍就精心擦抹，然后用绳子吊在梁上，远远离开地面。我坚定地认为高高在上不接地气大约是从宣委和他的新永久开始。改革开放后，经济发展，生活条件越来越好，各种新牌自行车猛地多起来，捷安特、美利达、普利司通等等。这些车子轻捷、漂亮，没有大架子、羊角把和门框后撑，更不需要凭票购买，路上多的是各款新自行车，再后来就是摩托车电动车和汽车，连农村宽敞大门前常停着各式汽车。
自行车太普通了，普通到人们忘记它的重要和存在，没有谁再会拿起旧电影胶卷，也没谁遇见泥泞让车骑人，更没谁去学习宣委的悬梁，自行车似乎与光怪陆离的需求渐行渐远。敝帚自珍吧，我至今还留存着那辆老长征，虽早已不用，却一直放在小楼上，只不过没有悬梁。看到它，总让我不忘怎样走来，又觉人生也是长征路，要脚踏实地走。即便自行车就是自行车，当今骑着它也有说不完的好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