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同一条小河,同一个村庄,同是那些姓和那几十户人家,我曾无数次走向它,亲近它,是那样的熟悉,伸出一根手指在村边空气里,我也能感受到它的温热,甚至闭着眼睛也能摸到那些人家的灶台。然而,这是我真实的错觉,是假设的良好愿望。我的错觉是完全正确的。
老邻们没变,依然张王李赵,依然还在那个村庄,但却人是屋非了,原来低矮老屋都已被二层白墙红瓦楼房取代,呈现给我的是气派
而富裕。
农村,最能代表家底的硬货莫过于房,自古皆然。无论从哪个角度审视,这个村庄原地翻建的楼房完全容得下全村人口。同理,任何一家楼房院落也完全能够把全家人的笑声盛下。可是,那村庄边缘一个个赘瘤般的低矮简易小屋该如何理解呢?它绝非村庄美观整体布局需要的点缀,更非家庭人口多住不下楼房的合理外延,但那低矮简易小屋却冒出缕缕柴烟,门前坐着雕塑般的老人。在新建楼房完工入驻时候,村边简易低矮小屋住进来两个同样简易低矮老人,老人和孩子入驻场所就这样在同一个村庄不动声色转换。当然并非都是既建宽敞楼房,同时又在庄边建一小屋,而是在楼房大门边侧留出一间偏安老人。
当我还循着旧迹走进这个村庄,走向几十年的老邻,是去那座宽敞明亮的楼房,还是村边那个简易低矮小屋,抑或楼房大门旁的那个边侧?现在,谁代表与这个村庄共存了世世代代的姓氏符号?
我不知道该怎样抬脚了。
二
无论我先抬哪只脚,最终都能见到老邻。
他们静态了,不再辛苦劳作,不担心没有饭吃,闲着是最大责任,就像当年大包干须最大限度忙活那样最大限度不忙活。农民,闲着还有饭吃,还能领钱,开天辟地未曾有过。孩子们全部要求和希望是老人平安度过每一天。
“可好了,啥活都不要干,就闲着。”
我耳边总是这样的话。
是啊,应该知足了,历朝历代最忙最累的是农民,最苦最难的也是农民,能这样闲着还有吃有喝不应该知足吗?可真的面对这个群体,却发现他们眼睛和表情里还有要求、希望和生命张力。他们不愿只用吃饭延续和证明生命存在,只用闲着证明自己满足和幸福,而是还想往更大活动空间,向往庄外的精彩世界。
他们每天蹒跚着走出大门,来到村里最显眼地方看着南来北往,盼着有人招呼,给他聊天。当面前突然站着个城里人,他们兴奋得像个孩子。你任何方面的话题,即便道听途说无中生有,都能让他们信以为真,感受生活意义和生命精彩,即时品尝了别样人生况味。
这年纪还有向往,还想多与人一起,还想除吃饭以外的生活,甚至还想走出这个村庄。多么巨大而现实的矛盾,为何偏偏遇上我的眼睛!矛盾,却能平衡状态存在,这就是适应性现实生活。这不是你的日子,何必细究又怎样细究细究了又会怎样?突然觉得像误入了一个是非之地,给老乡亲老邻居点点头就走,还是暂坐纷呈外面的精彩,抑或再说几句假话?
我不知该不该张嘴和怎样张嘴了。
三
有些老邻永远见不到了,有些还在,对我还是那样亲切。在空旷静寂的院屋里,我们抓着手都不愿放下。
“还好吧?”
“还好,都好,啥心都不要我操。”
“注意照顾好自己。”
“没事,一个人清净,不吵不闹的,挺好。”
尽管老邻自然平静,但我知道回答我的话并不真实,痛点苦点被他们自觉掩埋在心底,不可为外人道。两人还有一个,感觉和痛苦是独特的,别看在你面前若无其事,那是装的。即便吵了半辈子,伺候了半辈子,哪怕那个还喘口气,却是两人,证明你还活在完整世界里。真的再不给你吵不要你伺候了,那还是日子吗?不是,是熬天数。每当我走进那条小胡同,总是听那几位城里老邻在说单身老孙又去找彭老太去了,如何如何,精彩纷呈。我想不能换换话题吗?后来我明白,不能换,这个话题对于老年人是多么敏感而重要,谁都会成为老年,你说的那个老年说不定哪天就是自己,看似在说别人,其实也是在说着自己,关心着自己。问题是城里老头如此勇敢前行,乡下老人为何三缄其口?这是世纪话题世纪难题,农村到底是农村,丧偶后的老人心境和状态依然如故,不敢也不能越雷池的。农村老人走一个后几乎没有再找的,再找还是离经叛道老不正经丢人现眼。这样的老人即便有再找的念想,也要装得坚决反对,与孩子们保持高度一致,说过得很好。被生活边缘化是全方位的。家家如此,人人如此,没有谁觉得不正常,说这样不好。这个庄都这样,这地方的庄都这样,都这样是可怕的,可这却是平静的生活。
我不知抓着手该怎样放下该再说些什么。